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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裡，王允裹著一張毯子，一言不發。牛輔說了說當前的局勢，王允也只是敷衍著。
看到太師府的門楣，牛輔看到王允的身子猛地縮了一下，顯出十分恐懼的樣子。郭嘉見狀，剛忙輕撫王允的背，緊緊握著他的手，就像是在安撫一個受驚的小孩子。
牛輔於心不忍，但也無可奈何。領著王允、郭嘉直入董卓書房。
走在路上，牛輔輕聲說道：“王司徒，我知道太師對你不公，但罪不在太師，而在呂布。如今十三路聯軍直撲洛陽，生靈塗炭。我不想看著這座帝都化為火海，也不想看著我西涼軍折戟洛陽，白白死在這裡。太師想要收攏你，只是手段太烈。他還是願意聽取你的意見的。請你莫要，”說道這裡，牛輔聽了片刻，看了看王允面無表情的臉，接著說道，“莫要公報私仇。請你勸勸岳父，離開洛陽，返回長安。司徒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去。留在這裡，袁紹也不會放過你。”
王允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該怎麼說了，請將軍放心。”
牛輔欣慰的笑了笑，然後推開了董卓的房門。
一進入董卓的房間，王允立即行大禮，三拜九叩來到了董卓身前。
董卓心中五味雜陳。他是太師，王允是司徒，都位列三公，王允執此大禮，讓他頗不適應。但同時，這樣讓董卓覺得他已經徹底馴服了王允，王允對他已經充滿了恐懼和服從。這不正是自己當初想要的麼？
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麼？看著王允馴服的樣子，董卓開始懷疑起來。
“子師賢弟，說過多少次了，不必行此大禮，快快起來。”
董卓每次都這樣勸告王允，但是王允卻一直堅持這樣，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忠誠和畏懼。
王允禮畢入座，駝著背，彎著身子，就像一隻死掉的河蝦。
每每看到王允這個樣子，董卓都感到一陣痛心。但又無可奈何。河套草原上的馬也是如此，當它們沒有被馴服時，它們疾馳如風，高昂著頭，就連鬃毛都是一根根立起來的。可是當他們被人類馴服，套上馬鞍的時候，它們的速度和腳力也許沒有改變，但是氣質卻完全不一樣了。鬃毛也柔順了許多，服帖地趴在馬頸上。
二人不再需要客套了，因為地位已經徹底不對等了。客套就顯得更虛偽了。於是董卓直接問道：“袁紹要來征討我，帶著十三路諸侯，二十多萬人，洛陽的大臣們盼著我走，就連我的女婿，還有郭汜、李傕等人，也勸我儘快離開洛陽。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王允點了點頭，然後陷入了長長的思索。
董卓感到王允的確老了，他的反應不像以前那麼敏捷了。以前遇到問題，當別人還在苦思的時候，王允已經想到了答案。
過了許久，王允終於開口了：“太師若想安度晚年，盡享天倫之樂，現在離開洛陽，正是時候，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
董卓不語，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在認真思考王允的意見。
實際上，明眼人都明白，離開洛陽已經是唯一的選擇。兩萬人不到的西涼軍，面對數十倍的敵軍，不僅兵力捉襟見肘，而且異地作戰，思鄉心切，戰鬥力恐怕也將大打折扣。
但董卓不甘心。
牛輔看到董卓沉思，也鬆了一口氣。王允的話還是很管用的。
王允彷彿看穿了董卓的心思，話鋒一轉，突然又說道：“不過，自此以後，西涼銳氣盡失，不復當年之勇，太師偏安一隅，東望中原，也是鏡花水月。迴歸西涼，北有匈奴南遷，南有西羌禍亂，南北作戰，苦不堪言，不知道多少西涼將士會馬革裹屍。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畢竟，太師只是想安度萬年而已。”
董卓一拍桌子，大怒道：“放屁！老夫若想苟活，先帝在位時，已經奉旨入京，當個富家翁了，何需等到今天？！”
王允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連連說道：“罪臣該死，太師息怒！”
牛輔道：“可是，司徒，不走，難道等死麼？”
沒有聽到董卓的聲音，王允依然跪伏在地上，不敢抬頭，甕聲甕氣地說道：“不一定是等死，依我看，挫敗袁紹，並非不可能。”
牛輔驚道：“休要胡言亂語，留在洛陽，必敗無疑。”
董卓一愣，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一個積極的答案，於是趕忙說道：“你快起來說說，怎麼個可能法？”
王允不看董卓，轉過身去，對牛輔說道：“將軍以為洛陽城防千瘡百孔，西涼軍不足以戰，對麼？”
牛輔道：“若在關東，誰敢說我西涼軍不行，但這是洛陽，士兵思鄉心切......”
王允道：“西涼軍爛，但以老夫看，關東聯軍更爛。若是比爛，他袁紹更勝一籌。”
董卓來了興趣，說道：“你快說說，怎麼個比爛法？”
“首先，太師雖挾天子、據洛陽，以令諸侯，眾議洶洶，人心難測。但袁紹憑一紙衣帶詔而號令群雄，兵逼洛陽，時值深冬，天寒地凍，論天時，比我軍更爛。
“其次，洛陽城防雖千瘡百孔，不足為屏，但關東聯軍勞師遠征，而我軍卻以逸待勞，論地利，比我軍更爛。”
“最後，西涼軍久處洛陽，思家心情，渴盼歸鄉。但關東聯軍乃十三路諸侯會盟而成，其中袁紹、袁術因家主之爭，早已失睦，天下誰人不知？劉岱、橋瑁二人一向交惡，誰人不曉？韓馥坐困鄴城，輸送糧草，供給二十萬大軍，焉能不心生怨言？若論人和，袁紹軍比我軍已是爛到家了。”
董卓哈哈大笑，心中鬱結之氣，一掃而空，撫掌嘆道：“妙，果真妙也。好一個比爛論！以子師賢弟看，我軍必勝咯。”
王允道：“某不敢妄下斷言，只是據實分析。”
牛輔面如寒霜，他最擔心的事情可能正在發生，再不說話，西涼軍可能就真的要死在洛陽了。
“一派胡言，妖言惑主！”牛輔道，“岳父，休要被他矇騙。如今洛陽城中就連三歲小兒也知道，袁紹眾望所歸，來勢洶洶，據守洛陽，無異於以卵擊石，螳臂當車！王允此番言論，必是因為草娥之事，依然懷恨在心，妄圖借袁紹之手，為他的草娥報仇！”
牛輔與王允一向相厚，能如此說，已是勢在必行，不得不說。
聽到這麼嚴重的指責，王允又跪在了下來，將頭深深埋在地上，瑟瑟發抖。
董卓冷冷地看著王允，說道：“子師，你是不是真的有私心？”
王允抬起了頭，說道：“不瞞太師，某的確有私心。”
牛輔道：“果然如此，太師，你看，他自己都已經承認！”
董卓一拍桌子說道：“你居然敢承認，差點被你騙了，我敬你是條漢子，我有虧於你，不和你計較，你滾吧。”
王允並沒有離開，而是繼續說道：“我的私心不在太師，而在袁紹。太師遇刺，險些喪命，用刑逼供，乃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早已說過，我無福有後，這是天命。先妻離我而去，悲痛是有的，但怨恨太師，卻並沒有。我恨得是袁紹，此人三番四次想要害我，我家破人亡，也是拜他所賜。因此，我的私心在袁紹，我想借太師之手，大敗袁紹，若能殺他，便是老天有眼。而我之前所言，句句屬實，太師戎馬一生，自然能分辨真假。某之小命，繫於太師之手，不敢欺瞞！太師若在洛陽，王某亦在。洛陽若兵敗，某與洛陽同死。”
董卓再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牛輔卻說道：“好，王允，我且問你，如果袁紹一旦進佔酸棗，圍困洛陽，如今洛陽軍糧能支撐幾天？”
王允搖頭道，“某不知。”
牛輔伸出雙手，說道：“如今洛陽軍糧均由長安經函谷關運來，如糧道被斷，洛陽軍糧不足十日！這仗要怎麼打？”
王允道：“洛陽乃天下中樞，豈會無糧，富商、糧商手中的糧食恐怕不僅僅足夠支撐西涼軍，就算支撐洛陽全城，也不是問題。”
牛輔氣極反笑，道：“王司徒恐怕還不知道吧，自從袁紹興兵，洛陽的糧價已經漲了數倍，即便如此，我們用錢也買不到。因為那些糧商都掌握在洛陽世族手裡，他們壓根不會賣給我們糧食！否則，誰有功夫從長安運糧！”
王允大膽地調侃了一句道：“西涼軍什麼時候開始講道理了？”
牛輔被嗆了一下，說道：“我們的確不講道理。呂布派兵去搶，發現他們已經把糧食藏了起來，呂布又抓了不少糧商，用重刑逼問他們糧食的下落，可你猜結果是什麼？如今可是他們如今都變成了義士，寧死不屈的義士！”
王允道：“呂布一介莽夫，自然只有這個結果。”
董卓急切地問道：“你有辦法讓他們交出糧食？”
王允想了想，緩緩地說道：“不敢說有十成把握，但七成還是有的。”
牛輔也不敢相信王允的話，但在這之前，王允多次證明過自己。
看得出來，董卓有些焦急，他也開始拿不定主意了，畢竟這是事關數萬人，還有自己身家性命的決定。
王允面無表情，但如果能看透他的內心，便會發現，此時他的心中也正翻江倒海一般。
“好，王允，弄到足夠的糧食，我就在洛陽幫你殺掉袁紹，也算是為你報仇！如何？”
王允叩首道：“謝太師大恩！”
而牛輔感覺自己的身子一半在火中，一半在冰中。
回司徒府的馬車上，王允、郭嘉相對而坐。快到司徒府的時候，王允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郭嘉不解地說道：“大哥怎麼笑了？你可是要替董卓去籌集糧食的。”
王允此時的神情雖然悲傷，但已經不再頹唐、不再低落，而是如鋼鐵般堅定。他不再佝僂著身體，而是挺直了背，全身的肌肉不再鬆弛，反而變得緊繃起來，隨時準備發力。
在這輛小小的馬車上，在郭嘉面前，王允不用再偽裝，他的嘴角掛著冷酷的笑，抬起頭對郭嘉說道：“我當然要笑。而且我當然要去籌集糧食了，否則，我怎麼能讓董卓安心留在這裡，然後和袁紹同歸於盡呢？我說過，他們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