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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門被開啟了。
我抬起自已無精打采的頭，向門外看去。
我已經在這裡待了三天。除了每日向這裡送食物和水外，其他時候只有我一個人。這裡只有一張床，一隻馬桶，以及四周灰白的、有灰色抓痕的牆。
是津布卡。他和我打了招呼，我向他點點頭。他同門口那個醫生交談了一會兒，便把我帶了出去。
我以為我將要被帶出醫院，不料他一個左轉，帶我進入了一個房間。裡面坐著利卡爾，正和一個面相和善的人交流著。
那人見我來了，讓我坐在我的對面。利卡爾凝視著我，眼神中透露著一絲失望。
“我叫馬休斯，是這所醫院的院長。這位是……”
“不用介紹，他認識我。”他打斷了他說的話。“你們可以先出去了。”
“可是……”
“沒有可是。”
他向利卡爾敬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我想請問你，米諾先生。請問你在大街上的言論是否屬實？”
我肯定地回答。
“你是否仍與捲簾人存有糾葛？”
我搖了搖頭。
他的身體往後一仰，皺著眉頭。他盯著我，眼裡充著困惑。“我一直不甚理解，米諾先生。做為一個安逸的人，你不渴望有安穩的餘生，卻仍要挺面走險。還是說，這裡面另有隱情？”
我只是覺得好笑.隱情，他們向我隱瞞的要遠比我向他們隱瞞的多。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訴你，但你要保證我的安全。”
他點了點頭。
我開始講述了起來。從一開始熄燈者的真實目的，到他們所爭求的那個無意義的目標，以及為真正的光芒，原初的真理和愚鈍的人們——國民、捲簾人、熄燈者，以及我。我向他闡釋了真正的真理、是應當被所有人知道的、不會引起對立的。
“那是一種信仰，如同你們信仰神明。為了達到那一極點，我們不斷進步卓越，不斷改過自新。”
“那麼米諾，你看到的……真理，到底是什麼呢？”
“我也無可奉告。它是一種超脫經驗的精神，它值得我們每個人追求。神明是什麼樣子？沒人知道，因為沒人真的見到過它.但我知道我們去追尋真理時的腳步將會嚴密謹慎，為我們的發展更加繁大。”
他笑了。”到頭來，你看到的‘真理’，只不過是一個神明。”
我只想反駁，它不是神明那樣虛無縹緲的東西，它是實體，它可以帶給追隨著應有的回報。只要站在太陽下，就能感受到它的溫暖。你面對它，它會毫無保留地照耀你。你朝它走去，它始終與你保持著應有的距離，這樣你才會發現追逐它的動力…
利卡爾停止了談話。“我想你已經說的夠多了。”他冷冷地說道。
離開時，他與院長談話。說話很小聲，也很保密。但唯有一句被我聽到，也有可能是專門給我聽的———
“利卡爾先生，依照我從醫三十餘年的經驗，米諾先生的確不存在神經問題，也就是說，他不太可能忽然間變成一個瘋子，他可能只是一時間受到的打擊太大。”
“不，他瘋了。”
我懊惱地趴在桌子上，現在也百口莫辯了。我不可能再活在無知和虛偽的日子裡，我希望去追求，去告訴別人追求，但他們並沒有感受到真理，也就無從知道光是什麼。
我開始一有機會便宣揚我的思想與理念。我努力地闡釋什麼是真理，向院長，向那些來看望病人的家屬。我遊說於其間，甚至為那些精神病人都說了許多。家屬和護士們只是笑笑，一個個順從著我。他們虛偽又譏諷的眼神令我想起我被當成了精神病人、我做再多的事、說再多的話都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我被當作了瘋子。
倒是那些精神病人聽我的話聽得津津有味，他們逐漸理解我的真理、我的目的，並像我一樣讓人們追尋真理。看著整個精神病院裡的精神病人對哲理的探討，對探索的渴望，我有些懷疑自已是否是真的瘋了。
至少這裡我知道他們變得不再無知，他們不是“精神病人”，我是知道的。至少在這一小圈裡，人們和諧共處，思考自已的人生，偷讀進步的禁書，一切都以自已的想法接受真理的洗禮。
我原以為可以靠這種方式將思想從這牢籠裡傳播出去，而且這裡令我很愉快，比起外面的世界。但好景不長，這樣令人舒適的環境持續了幾星期後，迎來了終結。
二
希諾娃來偷偷找我，隨同來的還有津布卡。
他們帶來些經過精密包裝的美味食品，但那令我有些反胃。我已經不需要靠食用食物來獲得喜悅了。
“求你吃點吧米諾，你能享受美味的日子還有多久？”希諾娃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只好頂著壓力開始吃這些東西。
“你不知道外面的事。我們也只能偷偷前來告訴你。”津布卡嘆了口氣說，“利卡爾召集了一部分人對你進行了一場審判———在無犯人參與的情況下。我們為你求情，但這些都無濟於事。你只能因與捲簾人有關聯，並附加許多莫須有的罪名，被判處死刑。”
我聽完後怔了一下，停頓了許久，又如無事發生一樣，只是吃得更賣力了，“什麼時候行刑？”我問得就像問明天吃什麼一樣隨意。
“大概三天後。”
我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飯菜。直到現在，我才從這頓飯中吃出點味來。
一陣深沉的靜默。
“不過你說的話倒是讓我反省了自已。”津布卡說道，“或許我們都被熄燈者蠱惑了，認為熄滅的是太陽，是靜默了所有人對它的認識，然而那只是一盞燈，而我們正是捲簾人——是那個將太陽帶給大家的人。
帶給大家？真理從來都在那裡，我不過是將這告訴世人、讓世人認識到它罷了。津布卡能夠理解我，令我大為歡喜。我知道我不會白費功夫，而他也將成為新世界的第一位捲簾人。
時間總會流逝，時代永遠進步。總有一天，我將會在天上看到熄燈者掌控的“皇帝”徹底垮臺，新的政府站了出來。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轉變，也依然能成為偉大的讚歌、
“我會將這些偷偷傳播出去。依照我對情報官的工作經驗，很快就會遍及每一張嘴中。人們也許不會記得你，但我和希諾娃會記得你。你是第一個看到真正光芒的人，也是第一個將它傳播的人，朋友。”他擁抱了我，緊接著希諾娃也擁抱了我，她淚流滿面，感嘆著我對真理的追求以及世俗的不公、
“不必擔心我，我會很好的，記住我就可以了。還有，這家精神病院裡的人都不是瘋子。”我衝他們微微一笑，再次和他們握手，他們匆忙離開了。
我回到屋裡，看著自已的手掌，陷入沉思。那真理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在追求它？至今為止，我只看到了它如幽靈般的光線，被照到身上的溫暖所感知，卻無法睜開眼看到太陽，看到真理本身。
我站起來，在房間裡徘徊。我將臉放入水池中，認真清洗了一把，但對此我並無靈感。我低頭看向水，水面只有泛起的波紋。
這時門外斜照入一條光線，打在了水面上。水面映出自已的樣子，蓬頭垢面，鬍子已經很久未剪了，眼神一如既往的空洞。就在那一剎，我幡然醒悟。那是人道的光輝，那是正義的照耀。它不是特指，而是泛指。公正、憐愛、守信、智慧，這些美好的品質讓人成為一個追逐太陽的人，讓世界不再冷酷無情。倘若問我的處境，正是在臨死前做最後的宣言，宣告黎明的到來。
三天後，我如約被押入監獄，裝上了運囚車。
我從囚車看向外面，它們是多麼的死氣沉沉，如同即將迎來天亮的寒冷。我從商店的櫥窗玻璃中看到了自已，五花大綁，但眼神中閃爍著光芒。
臺下一片歡呼。我被押送地站在臺上。我試圖在人群中找到津布卡和希諾娃，但是失敗了。
“米諾：卡列迪艾洛可，你身犯叛國罪，危脅社會穩定，同時有殺人罪、賄賂罪
等其他被指控的罪名。上帝與人類的公德決定將你送入地獄。你現在還有什麼想說的？”那個穿黑色長袍的人拿著那羊皮紙念道。
我向前走了兩步，用略微顛抖的聲音說；
“人類自上世紀以來，一直陷入了無休止的爭辯，便是對讓民眾知曉真理的爭辯。有人主張保守，讓人們無法知道真理，掩住你們的口鼻；有人主張宣揚，渴望你們去知道它，可惜沒有人相信。
但他們都錯了。真正的真理不會令人感到可笑，它是純粹的，鼓舞人心的。是代表著正義、人性、理智與仁愛為一體的至高真理。你們要記住，即使神明毀滅，獎勵不再擁有，只剩下苛責的怒斥和無盡的答罰，你們應當以真理的名義去反抗他們，去迎接陽光！
我的死只是一個前例，日後還會有千萬個我站出來。我破碎為.無數碎片，只為在這裡宣告真正陽光的一角。去大膽追求真理吧！因為我將會是一名預言家預言到了這種形式的終結。請將我記住，記住告訴你們真理的第一人，犧牲自已將真理傳播的第一人！歷史上見！歷史上見……”
我沒將話說完，便被那粗壯的大漢抱住，將頭使勁摁在斷頭臺上。臺下人聲鼎沸，他們在談論什麼？他們是否已經醒悟？至少我將那真理的光輝反射到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是時候該喚醒這些國民了。
“迎接真理！醒過來，迎接真理！醒過來……”
咔嗒嗒的死亡之聲響起。我脖子處一涼，眼前快速地旋轉了幾下，逐漸窒息的痛苦襲來，我漸漸地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