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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崇關腳下的時候天剛濛濛亮，隊伍在關口停下，秦予指揮眾人從附近抬來香案，呼呼啦啦擺上各種祭品。大部隊井然有序地立在道路兩旁，幹活的人動作麻利並不多話，雖然我們人多，卻是並無雜亂之感。
此時抬頭仰望，崇關牌樓的兩根紅色柱子需十來人合抱，那牌樓頂上，用繁體字濃彩重墨地刻著兩個大字-崇關，旭日未升，天上烏雲籠罩，在這蒼穹之下，崇關更顯得高聳雲端，壯觀無比。桑標已不見蹤影，我下車活動活動筋骨，讓小紈把那兩把小馬紮拿出來。
小紈扭扭捏捏了半天不肯從，我乾脆自己去取。“小姐怎好這樣坐在這鄉野路邊，叫人笑話。”小紈攔住我，嘟囔著嘴低聲抗議。
“那怎麼了？我看誰敢笑話我。”我瞪她，“再說，叫你收拾衣物，你可就把這東西帶了來，既帶了還不能坐嗎？”
小紈面帶哭相撇撇嘴，極不情願地挪回馬車上把小馬紮扒拉出來。我滿意地接過來啪地一把抻開，正要落座，卻見陶謙滿面笑容地走來，身後跟著拄拐慢慢而行的楚慕雲。陶謙先是赧然地看了一眼小紈，又對著我道：“公子想知道夫人有沒有什麼吩咐。”見我坐下，陶謙臉色一變，我假裝沒看到，只管自顧支著頭想了想，道：“並無什麼吩咐。”又指著秦予他們問：“這又是在作甚？”
“崇關巍峨如山，傳說並非人工修築，而是上古便存於此處的神蹟，又是進皇城的必經之處，我朝凡武官拜將之人路過，必要祭拜。”楚慕雲行至我面前，幾日來的顛簸，他明顯有些疲倦，卻仍不改臉上一貫的從容，略帶好笑地看著毫不避諱凝視他的我道：“旅途勞頓，委屈你了。這樣坐著……可舒服？”
“舒服，舒服極了，來一起坐啊！”我仰頭看著他，伸手拍拍另一個小馬紮邀請他，微笑著答。一旁的陶謙臉色極為難看，終是忍不住道：“夫人，還是，還是起來罷。過了崇關需換馬車，秦將軍已備好一乘寬敞馬車，夫人可過去歇息。”
“馬車我坐夠了，還不能出來透透氣嗎？”我轉頭看著陶謙，一臉無辜。
“過了崇關便是入皇城的官道，你我需同乘。夫人若覺車中太悶，可與我走一走？”楚慕雲仍帶著淺淺的笑意，嘴唇卻有些蒼白，初升的陽光從他身後射過來，平白在他周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這身形竟與林南阜那拄拐的樣子有著七分相似，我心中一滯，連忙起身，不敢再看他。楚慕雲卻明顯頓了一下，看了看地上的小馬紮，勾了勾嘴角道：“我還未見過這樣的物事。”
“這叫小馬紮，夫人畫了圖樣，標註了講解，託拾玉鎮上大名鼎鼎的那個姓胡的工匠做的，夫人送公子的輪椅就是出自他之手。”小紈心直口快地說。我沒有放過陶謙轉瞬即逝的尷尬神色，別過頭，匆匆看了一眼楚慕雲便率先向道邊的一處林中走去。
清晨的林中響起鳥雀清脆的歌聲，深呼吸一口，針木林那特有的草木香氣衝進我鼻腔，這是秋天的味道，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慢慢走著。我知道秦予必然會派人監視，進了林子便走得慢了起來，聽著身後漸漸跟上的熟悉的腳步，只覺這場景有些熟悉，曾幾何時，我也是故意慢慢走在前面，期待著突然轉頭看到那張讓人雀躍的臉龐。
“此次太過匆忙，那輪椅不便攜帶，便未帶來。”楚慕雲行至我身旁，看著我道。他這樣坦然直接，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連忙笑著作答：“是我太多事，送你沒必要的東西，你不生我的氣就好。”
“怎麼會。做工巧妙，我很喜歡。”楚慕雲又笑起來，神色輕鬆，我頓時釋然了許多。想問他，既然喜歡，為何不用？但話臨出口前，又過了一遍腦子，他若真的喜歡，早在落玉山莊就該用了。這麼大人了，還把別人的客套當真，幼稚。於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回去。
楚慕雲又關切地問：“路上風餐露宿，你未受過這等苦，可有什麼不適之處？”
“沒有，一路乘車，比起要徒步而行的軍士，我已是舒服多了。”我也微笑著看他，“再說，駱九源走前給了我好多常備藥，我已把用法都記下了，頭疼腦熱的尚能應對，再不濟，不還有你嘛。”
楚慕雲笑出聲來，聲音溫柔又充滿魔力，他點點頭，突然伸手將我垂在額前的髮絲輕輕梳至耳後。溫熱的手指在我耳根流連，復又為我整理領口衣衫，動作不緊不慢，毫不掩飾這萬般寵溺。這人何時變得如此大膽！距離很近，太過曖昧，我聽著頭頂他平穩的呼吸，看著他從容不迫的微笑，饒是我愛調戲人，也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笑容僵在嘴角，只直勾勾緊張地盯著他。只見他眉目中笑意更深，魚兒似的雙眼透著少見的快活，像是有話要說，卻又偏偏慢條斯理，等到將稍有涼意的手再次撫上我面頰時，才低聲開口道：“好燙！”
我一驚，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要轉頭走開，慕雲一把按住我肩膀，忍著笑意道：“別動，秦予的人在附近看著，夫妻二人來此處說悄悄話，若是行為疏離，反倒要叫人奇怪了。”
我沒動，這才知道他原是演戲給別人看，頓時又氣又惱，恨自己的臉頰不爭氣洩露了心。我抬眼惡狠狠地盯著他，看他斂了笑意，也靜靜地回望我，片刻，才又低聲問：“你可還記得你小弟曹莘的模樣？”
“為何問這個？”我好奇道，“小弟被拐走那年才五歲，如今應當有十二三，即使記得他當年相貌，現在見了也總不認得。”
“瑾常說，叵羅公主一個叫做桑標的侍從來尋你小弟下落，你亦見過，瑾常允他隨軍暗中護你周全。你可知道？”
“桑標？”我低呼，想來玄機石前他被駱九源擒住後就不知所蹤，難不成是得知他是金遙公主派來的，對我並無殺意，駱九源才肯放他走？我皺著眉頭道，“昨夜已在車外見過，此刻當已混入軍中了。他說他奉金遙公主之命保護我，他還提醒我皇帝想要曹家人的命。桑標竟然也在尋找小弟下落？”
楚慕雲面色沉下來。我催問：“你可是想到了什麼？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他猶豫片刻，才緩緩道：“我擔心桑標答應跟來，不只是為了保護你這麼簡單。”
“此話怎講？”我疑惑道，“他要保護我，也要尋找小弟，既隨軍而來……”說完這話，心中一個假設突然冒出來，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卻見慕雲面色平靜，點點頭道：“沒錯，你的小弟曹莘，或許就在這大軍中，是以我問你，可還能認出他模樣。”
我兀自搖頭，沮喪地答道：“的確記不真切了。可若小弟真的在這裡，桑標難道要把他劫走不成？秦將軍又可知道他的身份？”
慕雲苦笑一聲，淡淡道：“曹莘是被道士收養，現下或許也是道士。他的身世，秦予八成是知道的，否則怎會同收了這許多從未練過武的修行之人掩人耳目。”
“可小弟他今年才十三！若是隨軍打仗，他一個孩子家，怎能敵過沙場不長眼的刀劍！”我開始感到不安起來，覺得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應對一個初具雛形的大陰謀，生活本該是平平安安，我卻第一次正視那句有人想要曹家人死絕的說法，師父也說要我保住性命要緊，我開始自己嚇自己地胡思亂想起來。
“不會讓他上戰場，甚至，都不會讓他踏進皇城。”慕雲安慰性地拍拍我的肩膀，頓了頓，眼神突然黯了一下，又深深地看著我道：“你曾對我說，你與瑾常的前塵往事俱不記得，你本非你。我雖不能完全明白，卻仍想問一句，現在可還是這樣？”
我心裡又是一緊，那雙一直自在得無法捉摸的魚兒的雙眼此刻卻不容迴避，有那麼一瞬間，眼前似是飄過了楚慕雲的模樣，原來那自那時起便這麼好看了，那是久遠的記憶裡，我剛剛甦醒時看到的他，那是我在桌前吃力地提筆寫字時，抬眼看到的眼神中充滿鼓勵的他，那是在街角熱水鋪氤氳的蒸汽裡，隱約可見的遙望的他。可是，我幼時從未見過他，他的臉怎麼可能出現在這些時刻？有什麼東西我不願深想，內裡有些隱隱作痛，我捂著心口答道：“駱九源自幼時相識的的確不是我，我亦點滴都不記得他，我從未想過作什麼駱夫人，我……我只想回家。”
“回家？”楚慕雲頗感意外，“可你家中已無親人，為何要回家？”
又不小心說出這些奇怪的話了，我連忙打圓場道：“說著玩的。那個，還有三天就進皇城了，我們是不是該擔心一下身份有可能被拆穿的問題？”
楚慕雲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復又笑道，“你也不會進皇城。瑾常已安排好人接應，若在此之前能找到曹莘，便可帶你姐弟二人一起走。”
我敏感地聽出了這句話有什麼不妥，問：“那你呢？”
“我要回西域。”慕雲乾脆地答。
“回西域？回漠園嗎？”我問，腦子裡浮現出初見陶謙，他和我描繪的神秘西境中熱鬧的城邦，漠園，以及龐大的楚氏家族。他這次一走，還會不會再回來？
“嗯，回漠園。”他頓了頓，欲言又止。
“若是就這樣逃走，豈不是違了皇帝之命？與天家為敵？”想到這個現實問題，我又緊張起來。
“若是進了皇城，卻怕是再也走不出來，此時逃走總好過平白喪命。況且現在朝中已亂，曹家的事，牽扯很多，你此時去只會受害。”
“漠園是個什麼樣子？” 我好奇地問。
楚慕雲臉上露出不由自主的笑容：“漠園……是祖上在沙漠裡的綠洲中建起來的，有大過獵場的海子，海子旁種著成片的胡楊林。漠園並不設圍牆，在窗前便可看到戈壁的一望無際，日升日落。我的父親曾到中原遊歷數年，很喜歡中原的景物，於是在漠園裡也造了仿中原的庭院樓閣。西域的天氣雖說大部分時間乾燥炎熱，但一年中總有數月變幻無常，一天中上午還是豔陽高照，午後變起了風雪的日子也是有的，在漠園裡，這些都習以為常。”
我不僅驚歎起來：“聽陶謙說漠園很大，比落玉山莊大多了，沒想到是這樣大！我什麼時候可到府上做客？”我問他，心中卻有些壓抑不住的失落。
“西行之路遠，你可願來？”慕雲一臉認真的詢問，把我逗笑了，我點點頭：“你若就此不回來，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心裡又默默地補充上一句：如果我再回不了家的話。
楚慕雲聽了，未置可否，許久不說話，半晌才道：“若我不回中原，那必是中原已定，北疆平亂，你再不會遇上險境了。若到那時，天高海闊，你想去哪裡都可以，你來做客，我必敞開漠園的大門迎接你。”
我心中一暖，調戲之意又上心頭，回他：“天高海闊，不管去哪裡，也自是有人相伴才有意思，你可願意陪我？”
楚慕雲避而不答，只笑道：“我需回西境尋些藥材，但你放心，我定會回來見你。”
我自知他總是不接招，於是也不強求他，笑了笑點點頭。林子外頭響起陶謙的聲音，我和楚慕雲頗有默契地開始往回走，不遠處一個閒逛的軍士走過，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向我們這邊瞄了一眼，我自嘲地搖搖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挽上慕雲的手臂。
他有明顯的一僵，微微偏頭投過來詢問的目光，我衝他眨眨眼，輕聲道：“若是你如此不自在，反倒要叫人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