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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風邪盯著宮無厭又喝一粒藥才離去，替這位心血來潮的祖宗買前往雲州的飛舟票。
此時更深露重，熱鬧終於散去，茶樓收拾著要打烊了，街道上的商販也準備回家，只留一城明燈徹夜長明。
宮無厭穿好大氅，手裡抱著一個暖爐出門，靴子踏上鋪滿爆竹碎屑的大街，隨便挑一個方向散步。
不想這一走居然走出城門來到陳江前，堤壩時還有不少人，多是年輕男女，他們放河燈點天燈，飄搖的燭火載著願望漸行漸遠，連成一片。
宮無厭沿著堤壩往下走，耳邊是起伏的波濤聲，嘩啦嘩啦，空曠悠遠。
走累了，他扭頭髮現岸邊居然有一個小渡口，木樁上綁著四五條烏篷船，一個帶草帽的老人守在木樁下，嘴裡叼著根稻草。
宮無厭停在他身前，老人抬頭，帽沿下一雙眼睛沉穩平靜，佈滿皺紋的臉和頸乾枯堅硬如同岩石。
無言對視幾息後，老人問他：“客官要渡江嗎？”
宮無厭遠眺寬廣江面，又看那堪堪能容納兩人的烏篷船，問：“這能過去？”
“哈哈哈哈，”老人爽朗一笑，起身，抓著竹竿的雙手佈滿傷痕，“已經靠這門手藝吃了四十多年的飯了。”
小舟輕晃，宮無厭走得緩慢，掀開簾子看裡面固定著兩個坐墊和一張竹編小桌。
“客官，坐穩了。”
老人將擱淺的小船推入水中，自己利落上船，站在船尾用竹竿划船。
一搖一晃的根本坐不穩，宮無厭絲毫不勉強地攤成一片，下巴墊在手背上看簾子外的月亮出神。
隱隱約約，濤聲之外，他好像還聽見了別的聲音，像是……誰在彈琴。
宮無厭豎耳去聽，琴聲該是從對岸傳來，空靈高古，感情藏的極深極遠，令宮無厭想起在北漠時遇見的一場雪，白雪黃沙，天地廣闊，空茫茫無有歸處。
宮無厭閉眼，思緒回到數月前的北漠，他在覆蓋薄雪的沙丘上看著仙門世家有條不紊地收緊包圍圈，地魔府一行人做困獸之鬥。
尺千華狂傲強悍，肌肉遒勁有力，打著赤膊以一敵三，然而強弩之末，那一白一紅一黃三道身影忽遠忽近，不斷消磨他。
雪原墨家少主墨驚雲，千衣觀少主鳳九歌，楓谷君家少主君隱月。
他們都是集一宗一族之力培養的優秀繼承人，千里挑一，也是宮無厭遲早要面對的對手。
他們也的確夠格，心思細密穩重，面對地魔府的臨死反撲也能不急功冒進，當然，這也是因為地魔府有一絕學名墮魔引。
凡中招者丹田會被魔氣侵蝕，靈力也會逐漸被魔氣所化，二者相沖，足以讓修士生不如死。
哪怕地魔府只剩十幾個人，他們也因忌憚慎之又慎。
宮無厭盤腿坐在雪地上，看尺千華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身邊的手下一個個倒下，他心情不佳地走神，想，三年。
他花了三年，還借了仙門的勢才收拾了一個不服他的尺千華。
可魔門下有十九魔府。
由此可見當一個魔門少主對他一個筋脈盡廢的殘廢來說有多麻煩和吃力。
他不想幹，可擁有決定權的男人直接閉關不管不顧，留他一個人面對這些吃人的妖魔鬼怪。
坐不穩少主之位，就去死吧。
鐵血無情。
沒有別的選擇。
越想越糟心，宮無厭轉身要走，忽然聽見一聲爆喝，衝動蠻狠的尺千華自認英雄末路，絕不肯黯然退場，他選擇爆體，走火入魔魔氣外洩，眼神中的清明被燒的點滴不剩，此時此刻的尺千華就如同典籍裡的大魔降世，僅一人就有衝破包圍的趨勢。
一時死傷無數，墨驚雲三人面色沉重擋在最前，宮無厭冷眼旁觀，覺得此舉吃力不討好。
橫豎尺千華已經爆體，離死不遠，仙門完全可以四散開看他發瘋，最後像漏幹沙礫的漏斗一樣倒下。
可仙門要做表率，要講情義，三位最有價值的繼承人擋在最前面，宮無厭看著那一縷縷魔氣隨著打鬥過招滲入三人體內，心裡默默計數。
纏鬥超過一刻，魔氣已然因三人的劇烈運動進入丹田紮根。
宮無厭心底數到一，走火入魔的尺千華忽然怒吼一聲，手中結印。
三人齊齊腹內一痛，癱軟在地。
墮魔引之咒已成，三人只要催動多一絲靈力，便多受一絲痛楚。
尺千華活不成，但臨死爆發看著能團滅這支隊伍。
這對宮無厭當然是好事，他端正坐姿繼續看去，見三人居然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無一人退縮，拼死與尺千華，與體內亂竄的魔氣搏鬥。
困獸之鬥。
確認勝局已定，宮無厭興致缺缺要離開，忽然聽到遠方山雪盡頭傳來清越琴音，迴音在空曠的沙漠久久不絕，帶著清心醒神的靈力，宮無厭為之頭皮發麻。
他在藍與白的交界處看見一道白影如孤鴻一般落入戰場中心，用泠泠上古之音壓制尺千華的走火入魔。
沉重的身軀轟然倒地，仙門弟子也是倒了七七八八，墨驚雲三人支撐不住陷入昏迷，姍姍來遲的援兵處理傷患，飛舟載著他們離去。
這才是塵埃落定的結局，總歸在宮無厭料想的所有結局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半路殺出的樂修。
琴音他記了很久，雖然華麗但就和北方的白毛風一樣無情凜冽，宮無厭沒想過，還能在這孤冷的月夜聽見它柔軟悲傷的音色。
宮無厭閉眼細細分辨，那琴音彈的曲子是《離殤》，是……彈給亡魂的。
宮無厭做為長期在生死邊緣徘徊的病人，雖然已經看淡生死也接受自己隨時會嗝屁的現實，但人還好端端的，聽到悼亡曲還是會不自在。
他要起身，忽然聽見老人問他：“客官，睡了嗎？”
宮無厭伏在桌上，放輕呼吸。
他感受到小船劇烈搖晃一下，老人從他背後開啟簾子。
皎然月光照耀不到的陰影處，老人眼神陰狠，小臂肌肉緊繃，手裡抓著一把寒光閃爍的短刀。
他們在江中心，孤舟繫命，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靠渡江的那幾個銅板怎麼能養活他十幾年，打劫這些附庸風雅特立獨行的富家子弟才是他的真手藝。
就在老人抬手的一瞬間，身後江水忽然濺起巨大的水花，一道溼漉漉的黑影破水而出，刺骨江水在他手中凝成一把冰刀，隨手一擲扎透老人心口。
那隻被凍的青紫但形狀好看的右手抓著老人的屍體扔進江水中，他全身都在滴水，溼漉漉的髮絲和兜帽擋住他的面容，只露出線條柔和的下頜線和一點鼻尖。
宮無厭起身轉頭，妖異的血紅色眼瞳中閃爍著好奇的光。
“你們暗衛真的好能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