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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發生的事太多，令劉憫粟深感疲憊。他向薛寧告假，準備在家歇息一夜。由於暫時也沒有什麼安排，薛寧便只簡單叮囑兩句，便讓他還家了。
當他走出熙城的時候，城外橘黃色的風，柔和地吹拂著他的身體，頓覺一鬆。他當即奔跑起來，好像只要再跑遠一點，就可以離熙城裡那些蠅營狗苟的骯髒事遠一點。
他一口氣跑到長寧裡。近乎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裡的空氣，猶如瀕死的魚，終於躍回大海。望著眼前熟悉的景象——從農田趕著牛回來的鄉親，還在外頭瘋玩的小孩兒，站在門口呼叫自家孩童的婦女——他不由得鼻子一酸。
人道江湖百般好，不若故里一垂髫。
閒馭家犬逐麻雀，倦即敞肢被雲霄。
家慈倚門聲聲喚，斜陽傍山頻頻瞧。
玉盤珍羞不足誇，粗茶淡飯佐歌謠。
正在劉憫粟感慨萬分之時，有鄉親發現了他，連忙招手：“咱們裡的劉大俠回來了！”其餘鄉親聞聲，也相繼望來。不多時，已有不少鄉親聚在劉憫粟旁邊。
雖然劉憫粟一路跑來，導致汗水貼鬢，頭髮有些散亂，但他一身穿著是由彰義局安排的，站在眾多衣服打著補丁、臉還有些髒的農夫們面前，顯得儀態堂堂，鶴立雞群。
不同以往的是，鄉親們並沒有湊太近。
有的原本想上前拍拍這個昔日小輩的肩膀，稱讚他兩句，但忽而低頭看了看，那雙剛乾完農活指甲縫還滲著泥土粗糙的手，又趕忙退後半步，在麻布衣服上，面帶尷尬地擦了擦。
有的小孩想上前去，準備問問有沒有帶什麼好玩好吃的，立馬就被自家大人拉回來，大人還趕緊對劉憫粟陪起笑臉。
劉憫粟又感覺到了另一種不自在。他露出親切的笑容，挨個向鄉親們打招呼。鄉親們見劉憫粟並沒有疏遠他們，不禁喜上眉梢，但眉目之間的恭敬仍是不減分毫。
除此之外，鄉親們還感到格外驕傲——他們裡出了一位大俠！一位英雄！
有的長輩還將自已家的兒子拽到跟前，一邊罵自已兒子不爭氣，一邊又立馬換上諂媚的笑臉，叫劉大俠看看自家兒子有沒有大俠之姿？
劉憫粟略帶尷尬地回應。在攀談之際，里長柳長亭也趕來了。
這位昔日還幫著馮員外，低價購買劉憫粟他家田地的里長，如今擺出一張和藹可親的笑容，上前拉著劉憫粟的手：“瘦了，也更精神了。劉賢侄，在外吃了不少苦吧。”
不過離鄉幾天，且熙城就在長寧裡附近，這般言辭著實誇張。不過里長態度的轉變，劉憫粟驚奇地發現，自已竟然有些受用？
這時，柳大和柳依依也趕過來了。人們紛紛讓開一條道。柳大和柳依依走向劉憫粟，笑著叫老二（二哥）。
聽著這熟悉的稱呼，明明沒離開多久，但劉憫粟此時卻有一種重見天日的奇怪感覺。而且，他注意到，鄉親們不僅僅是對他，連看著自家哥哥妹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臉上的笑意更加燦爛了。
柳大看著自家弟弟被鄉親們熱情地圍著，就好像長寧裡其它狗圍著守田，在守田後面亦步亦趨一般——他感到格外欣喜與自豪，同時，也很欣慰。
在父母去世之後，他沒能扛起柳家的擔子，沒能給弟弟妹妹好的生活，弟弟都二十來歲了，還是沒能娶妻，這都是他的罪過啊。
如今弟弟成了大俠，鄉親們都交口稱讚，娶妻生子、順便給家裡再添一頭牛耕田就不再是什麼難題了。
而一介女流、又是柳家最小的柳依依，此時也非常歡喜。
兩位哥哥的辛苦她一直看在眼裡，雖然她有時也會幫忙下田勞作，有時還跟著長寧裡其他婦女做些女紅換錢，但奈何之前馮家索要的利息太多，所得常常分毫不留，彷彿早就被算好似的。而兩位哥哥又十分疼愛她，許多活常常攬去幹，所以相比之下，她能幫家裡的並沒有多少。
如今二哥成了大俠，再看看鄉親們的反應，連里長都趕過來迎接，今後，大概真的能過上好日子了吧？那大哥二哥就不用那麼辛苦了，而自已，是不是也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已的紙鳶了？
柳長亭用慈祥的目光看著這柳家三兄妹，道：“來之前我已經叫人殺了雞，宰了豚，今晚你們仨啊，就都過來我家吃飯吧，作為長輩，這些年沒有照顧到你們是我的失職，慚愧啊。”
劉憫粟婉言相拒：“不好意思了里長，離家數天，想必家兄和舍妹也有許多話對我說，改日若是有空，我再登門拜訪。”
言已至此，柳長亭只好惋惜一嘆：“好吧。你今日突然回來，大傢伙也沒有什麼準備。等明日，咱們長寧裡再好好一起舉辦一場宴席，為你洗洗這段日子的風塵。”
不等劉憫粟回覆，柳長亭又環顧眾人，道：“我，你，乃至令尊，以及在場的所有人，我們的根都在長寧裡。夜虺蠻橫，時常侵擾大呂邊境，長寧裡也不堪其擾。但我們仍舊守在這裡，只因我們共同的根都在這裡。劉賢侄，我眼見著歲數也大了，不能再為鄉親們做些什麼，往後啊，還得仰仗你們年輕人，給長寧裡永恆的富庶與安寧。”
柳長亭句句真情流露，讓劉憫粟一時有些恍惚。在鄉親們殷切的目光下，劉憫粟點了點頭，道：“里長你放心，我會盡我所能，護鄉親們周全。不過這宴席，我想還是算了。近日熙城上下正同仇敵愾，抵抗夜虺。咱們長寧裡若是大肆操辦宴席，只怕不妥。”
“嗯……是我思慮不周了，還是你想得周到啊。如今的你啊，是真的成熟了不少，吾心甚慰啊。”柳長亭露出欣慰的笑容，“不過，明日你可得來我家喝喝茶，我們一同聊聊長寧裡的經略事宜。”
劉憫粟這才頷首道：“好。”
柳長亭道：“那趕緊回去吧，時候也不早了。”
聽得里長此言，鄉親們紛紛讓開一條路，柳家三兄妹猶如富家公子千金一般，抬頭挺胸地往前走去。
等回到家，柳大這才露出擔憂的神色：“老二，你實話和我說，你這幾天在外面過得怎麼樣？還好嗎？我可早就聽說了，江湖上人人鬥兇爭狠，舞刀弄劍的，一個不小心就人頭落地，你有沒有哪裡受傷？那個姓薛的俠探有沒有給你什麼危險的任務？”
說著，他繞著劉憫粟不斷打量，摸這摸那。
聽到大哥這麼說，柳依依這才反應過來，是啊，現在二哥雖然看著風光，但江湖上刀劍無眼，說不準真受了什麼傷呢！而自已剛剛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只顧著紙鳶了！念及此，柳依依有些慚愧，也趕忙問道：“二哥你還好吧？”
看著這兩位至親真心關懷的神色，劉憫粟頓時露出幸福的笑容。外面千好萬好，都不如家裡好啊。
眾人看到的，都是他的風光。而以往高高在上的里長的關懷，他也看得清楚是因為什麼。倘若自已不是彰義局的大俠，還會有今日這般待遇嗎？
但是大哥和小妹不一樣，不管自已是不是名震江湖的大俠，他們都會將自已確確實實地放在心上。
他笑著將柳大的手拽住：“大哥，你放心，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裡嗎？我沒事的啦。”
“你可不許騙大哥啊，我可聽說江湖上的人，打人可以直接打傷五臟六腑，外表看不出傷勢的。你真的沒事？”柳大仍舊目含憂色。
劉憫粟笑著搖了搖頭：“放心吧大哥，我真的沒事。”
“呼，那就好。”柳大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柳依依道：“二哥你是不知道，你走的那天，大哥就有點後悔了。他和我說，其實家裡還有一點田地，馮員外呢又還了不少錢，給你蓋間房討個媳婦是沒問題的，沒必要讓你去江湖上打打殺殺，多危險啊這。”
劉憫粟聽得心裡一甜，再次寬慰大哥：“大哥你可別小瞧我，我現在也是學了點武功的，兩個你都不一定打得過我。”
柳大笑著拍了拍劉憫粟的頭：“你小子，現在翅膀硬了是吧？”
“哎喲喂！”劉憫粟佯裝吃痛，驚呼一聲，“大哥你把我打傻了，可得養我一輩子。”
柳大忽然收起笑臉：“老二啊，外面不比家裡，危險重重，你要是覺得累，就回來，大哥還年輕，還有一把子力氣，回家討個媳婦生幾個娃，平平穩穩地過日子也可以。”
劉憫粟沉默了。
他環顧著四周簡陋的一切。
土黃色的牆面佈滿縱橫交錯密密麻麻的皺紋，那是大哥計算欠馮家的債務與利息留下的，增增減減的算術。
桌椅是父親還在世時，去山裡砍樹自已做的，如今已被歲月一口口齧咬得不成樣子，黑色的凝固的血液處處皆是。
還有骨頭斷了又重新接上的簍筐、死氣沉沉的農具、滿身傷痕的地面……
這座為他擋了二十多年風雨的房屋，風雨稍微大一點，就會不留情面地扯開茅草頂，然後強盜一般闖進來。許多個夜裡，兄妹三人都得爬起來，不停地將水掃到外面去，或者用其它器皿裝水倒去外面，跑一趟又一趟，折騰一宿，第二天還得一大早跑去田裡，看莊稼的傷勢……
他又將目光放在大哥與妹妹打著補丁的衣服上，在這時，他的腦海裡不斷冒出龐家的種種景象——富麗堂皇的府邸，炊金饌玉的宴席，身著錦服的貴人——他趕忙戳破這些畫面，但戳破一個又冒出一個，彷彿無窮盡一般，這搞得他有些許煩躁。
注意到自家弟弟神色有異，柳大趕忙問道：“老二，怎麼了？”
劉憫粟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以示無礙。
這時，門外傳來呼喊聲，兄妹三人走出去一看，有兩個人抬著已殺好的幼豚，還有兩個人站在旁邊。
為首一人小跑到劉憫粟面前，客氣道：“劉大俠，里長說幼豚已經殺好了，可惜今夜不能與你把酒言歡，便送來給你們兄妹三人享用。而且，還叫了一個家廚，現做你們現吃。”
無功不受祿，柳大率先道：“這怎麼行？我們怎麼能白吃里長的幼豚？你們趕緊送回里長那吧。”
為首那人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這個……里長家的菜已經夠了，原本殺這頭幼豚就是要招待劉大俠一家的……”
柳大還想拒絕，劉憫粟卻道：“那就做吧，有勞諸位了。”
柳大轉頭，錯愕地看著自家弟弟。劉憫粟只輕輕搖搖頭，沒做過多解釋。
得到允許，為首那人欣喜地“哎”了一聲，趕緊叫其餘人忙活起來。
柳依依也疑惑地走到劉憫粟身邊：“二哥，這是……”
劉憫粟淡然一笑：“既然他們都送來了，便收下吧，免得拂了人家裡長的好意。”
“可是老二……”柳大一生為人本分，還是有些忐忑，“白拿人家的東西，終究是不對的。”
“對於現在的情況來說，我不拿，那才是不對的。”
“這話怎麼說？”
劉憫粟卻沒有過多解釋：“放心吧大哥，我自有分寸。”
與薛寧經歷了一些事之後，劉憫粟自然也看明白了許多東西。
他如今明面上已是彰義局的大俠，雖無官無職，地位卻遠超小官小吏，更何況一個小小里長？
里長之所以這般討好自已，不過是想借自已的名和勢，和自家綁在一起，往後，他柳長亭行事也會方便許多。相比之下，莫說這一頭幼豚，便是白銀一千兩，那他也是物超所值。
這些自是不便與大哥小妹詳說，免得他們徒添憂慮。
等了沒多久，烤幼豚的香味便陣陣飄來。
柳大看著那麼大的烤幼豚，道：“老二，你看這烤幼豚還蠻大的，咱們仨也吃不完，要不，分點給牛叔他們？”
“大哥，我正有此意。”劉憫粟笑著應下。
“那我去通知他們。”
劉憫粟認真叮囑道：“記得，烤幼豚並沒有多少，只通知牛叔這種條件不好，以及平日裡多照顧我們的人家，叫他們帶碗來。”
“哎。”柳大答應下來，立馬離開。柳依依叫著“大哥，我和你一起”便也跑開了。
這一夜，長寧裡像過年一樣，許多村民開開心心地分到了烤豚肉，雖然沒幾塊，但這種好東西，過年都不一定吃得上，要是能舔上一舔也是好的。
村民們對劉憫粟感恩戴德，紛紛道謝。
劉憫粟只隨意擺手，說都鄉里鄉親的，並感謝他們多年來的照顧，沒有他們，就沒有他劉憫粟的今天。
村民們紛紛盛讚劉大俠宅心仁厚，喝水不忘挖井人，如今身份大不同了，還時刻惦記著他們這種平頭老百姓，不愧是彰義局的大俠啊。
劉憫粟依舊謙遜，只道謬讚，謬讚。
這一熱鬧的景象，正落在不遠處的黑夜中，一個女人的眼睛裡，以及她肩上爬著的一條蛇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