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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初冬的南方，是一如既往的溼冷。
海島第一縷陽光投射在機場塔臺的玻璃上，將寒霧撕開一道裂口。凌晨5點就起飛的紅眼航班終於降落在了巴掌大的停機坪上，相鄰的幾架貨運飛機並排而立，竟顯得有些擁擠。
“尊敬的各位旅客，飛機已經安全抵達長崖機場，感謝您乘坐本次航班……”
經濟艙內燈光亮起，與此同時，沉寂了快兩個小時的客艙也隨著網路訊號的恢復，炸開了鍋。
聯絡接機的電話聲，嬰兒帶著起床氣的哭鬧聲……徐妍在蹙眉靜候著安全帶指示燈熄滅，指腹輕觸手機螢幕上小小的飛機圖示，下一秒，一連串的廣告便湧入通知欄。
她從這堆垃圾裡迅速翻出了唯一一條有用的資訊：
「姑娘，下飛機了嗎？出機場右拐就是渡口的售票廳，買9點的船票哈，快到了我叫人去接你！」
「剛落地，等會就去買票，麻煩您了！」
她輕攏了下大衣領口，一邊回覆訊息，一邊起身踏入狹窄逼仄的過道，順著人流緩緩向前挪動。
二十五歲的徐妍在，即將在今日開啟她人生中第二次孤獨的旅程。
還算擁擠的擺渡車裡，淡淡的海腥味兒無處不在。視線盡頭的海岸線一片漆黑，與旅遊宣傳手冊裡的圖片可以說是毫不相干。
這不是她想象中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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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48小時前，置身於北城燈紅酒綠中的徐妍在第一次瞥見了鯨魚島。那是一張印在咖啡店紙巾上的彩色插畫。
“叮噹”，玻璃門上的小鳥風鈴發出一聲脆響，轉瞬就將喧鬧的車流聲隔絕在了店外。
“哎，你來啦？”店員驚喜地向她點了點頭，手中的拉花杯也順勢向前傾斜幾分，“還是老樣子嗎？冰美加重芝士蛋糕？”
徐妍在搖搖頭，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回道：“今天換一個吧，你忙，我自己下單就好。”然後徑直走向窗邊，將手中的離職證明對摺兩次塞進帆布包。
這裡是她在北城的短短半年裡，最喜歡的地方。
咖啡店坐落於市中心的一處高地，工作日難得安寧，吧檯前的高腳凳正對著陽面，低頭便能俯視整個北城的生生不息。
徐妍在曾幻想過自己可以紮根在這裡，可以擁有一輛並不昂貴的代步小轎車，白天穿梭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到了晚上再開著它回到五環外的小屋裡吃一頓髒攤。
週末若是閒暇，還可以來咖啡店坐坐。她喜歡這裡，喜歡這種置身寧靜但卻可以旁觀紅塵百態的感覺。也許導演做久了，自己還是習慣當一個幕後觀察者。
她蜷縮在角落，掃碼下單了一杯熱焦糖瑪奇朵，猶豫了一下後，又多加兩塊錢換成了低因濃縮。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她都喜歡點這種甜膩膩的飲料，一口下去，香醇的焦糖糖漿裹挾著綿密的奶泡充斥了整個口腔，還沒等嚥下去，快樂便早已蔓延開來。
這段時間，徐妍在經歷了很多事，樁樁件件多到足以讓她徹夜失眠。回想起半年前的盛夏，竟有種虛妄的錯覺油然而生。
日本成田機場。
徐妍在一身幹練的OL裝，拉著塞滿各種相機鏡頭、電腦、平板的行李箱站在登機口旁候機。巨大的落地窗前視野極佳，可以將外面的好天氣盡收眼底。
七年的時光轉瞬即逝，剛畢業的她，早就決定好在這個夏天回國找工作。
身旁的一對情侶正低頭刷著短影片，外放的聲音惹得她有些不快。她如今真看不得這種畫面。一想到自己的男友打算留在日本求職，妍在的心底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被借錢不還該怎麼辦？點贊收藏今天的影片，向你解答關於借錢的法律問題……”伴隨著一段土潮的BGM，熟悉的嗓音引起了妍在的注意。
“你看，他就是我之前提過的那個網紅律師！長得真的好帥啊，就連名字都叫陳帥！”
“有我帥嗎？”
“那還是你更帥！”
……
那對情侶你儂我儂地貼在了一起，徐妍在滿臉黑線，搖了搖頭走向另一邊：“陳帥……你還真是陰魂不散！”
沒有陳帥的這七年裡，徐妍在過得順風順水。說來還得感謝他，若是高中時沒遇到那個晦氣鬼，自己可從未想過留學。
剛到日本的她僅用半年就透過了語言考試，順利進入東京最有名的大學後，一路讀到了研究生畢業，專業也正是她擅長的藝術類。
學日語的那段時間，她迷上了日劇和日漫，頭腦一熱就乾脆選了電影學。沒想到歪打正著竟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愛好，如同伯牙遇子期一般，電影就是她的知音。
這次回國，徐妍在打算去首都闖一闖。她想，憑藉自己超高的績點和各種作品獎項，應該能收到滿意的offer吧。
單純明朗的小姑娘坐著高鐵孤身一人來到了北城，32寸的行李箱裡塞滿了讀書時瞎買的漂亮衣服，殊不知那些嬌氣的蕾絲綁帶和小羊皮高跟會在這座城市的早高峰裡顯得格格不入。
地鐵換乘站年代久遠，並沒有安裝電梯，徐妍在使出吃奶勁才把箱子搬到了站臺上，腳上新買的運動鞋也多出了幾道萬向輪留下的劃痕。汗水將她的頭髮貼在了額頭上，脖頸上，近看顯得略有些滑稽。
“姑娘，怎麼不打車走？提這麼大個箱子坐地鐵可不方便了！”撲面而來的北方口音裡有掩蓋不住的熱情，這讓徐妍在一個習慣了內斂的南方姑娘有些不知所措，“等會兒哪站下啊？要幫你搬箱子不？”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可以，謝謝您啊。”徐妍在租的房子位於市郊，開車不到半小時都能出北城了。她知道這座城市裡藏龍臥虎，不想隨便讓人看輕了自己，所以再苦再累也要撐下去。
哪怕這裡的一切都不盡如人意。
出租屋比網上看到的圖片小了不少，牆面傢俱上也佈滿了經年累月的使用痕跡，掉漆的床板順著妍在撲上去的動作顫巍巍地晃了晃，彷彿下一秒就要散架。但能在碩大的北城裡擁有一間只屬於自己的小窩已經很好了，她默默安慰著自己，努力不去在意心裡藏不住的落差感。
她貪戀著空調風口的涼氣，癱在床墊上遲遲不肯動彈，搭在椅背上的小腿青一塊紫一塊，全是路上被箱子撞出的痕跡。
而這些，在不久後的將來，竟全成了她心上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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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前，北城下了場罕見的凍雨。雨水自落地的那一瞬起，就變成了泥濘，順著她的鞋底濺到了新買的白色燈芯絨褲腿上。
遠在日本的男友消失多日，不知怎的突然在昨日凌晨來了條訊息。
剛睡醒的徐妍在的大腦如觸電一般快速恢復清醒，她凝視著聊天軟體上的小紅點，屏住了呼吸，久久不敢點開檢視。
「妍在，我找到工作了，短期應該不會回國了。異地戀太辛苦，我也不想耽誤你……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祝你幸福。」
果然……
妍在鼻子一酸，就這麼舉著手機，反反覆覆將這段話看了好幾遍。
這是她第一次戀愛。半年多的感情始於一聲聲欽慕，卻終於短短50個字。她一點也不意外，也沒有多難過，只是有點淡淡的失落。她想，也許是天氣的緣故吧。
妍在沒哭沒鬧，甚至都沒問一句為什麼，只回了句“好的”就反手刪了對方。她尊重他的選擇，她懂的，她都懂的……
畢竟漂泊在異鄉，想要留下來，總得犧牲點什麼。有人投入了青春，有人學會了妥協，只有她還在原地掙扎。
可惜現實不是童話，像她這種沒錢沒背景又不聽話的灰姑娘，大機率只會撞得頭破血流。
“讓你抄就抄！你不幹有的是人幹！要不是便宜，哪個公司會招你這種半點經驗都沒有的應屆生？”徐妍在試用期的第三個月，老闆就對她提出了抄襲外國的作品的要求。
據說業內對這種做法早已習以為常，還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融梗”。公司高層都篤定，老外才不會跟他們這種小作坊打國際官司呢。
就是自那天起，妍在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清楚記得自己剛入學時的那場綜合考試，其中分值佔比最高的論述大題，就是闡述抄襲的定義。300多人的階梯教室裡，聚集了各科各系的大一新生。正式開始學習專業課前，所有人都必須透過這次測試。
這無疑是所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人的底線。
她與同期進公司的小姐妹阿冉交流過這個問題，兩人擠在茶水間裡小聲嘰嘰喳喳了好久，終於心滿意足地達成了一致。那天徐妍在很高興，她勇敢地拒絕了老闆後，總算酣暢淋漓地踏實睡了一覺。
只是沒料到，自己第二天就收到了解聘通知。
原來，被刺她的人正是那個阿冉。
阿冉是上一屆畢業的本科生，跟自己一樣都是外地人，去年兜兜轉轉換了四個東家才轉行來到了如今這家公司。
徐妍在不可置信地跑去厲聲質問，卻意外窺探到了另一個世界。
“大小姐，你真的很理想主義！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即使丟了工作也有人養活的！你去地鐵站裡看看，大多數人只會跟我一樣，在這個連呼吸都要花錢的城市裡，僅僅活下來就能要了半條命！尊嚴？底線？那些能當飯吃嗎？”
徐妍在一腔怒氣卡在喉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她覺得自己很委屈，卻又無言反駁。
“這世界就他媽是個爛攤子，你不妥協，就只能被邊緣化！”阿冉將手裡的紙杯摔進垃圾桶，茶水濺了妍在一身，“醒醒吧大小姐！”
徐妍在有些無措。大量資訊的湧入讓她不得不消化很久。
是啊世界就是個巨大的爛攤子。阿冉妥協了，她將徐妍在變成了一個失敗者。可她又失去了什麼呢？
咖啡店裡，徐妍在散開圍巾，手肘撐在吧檯上，凝望著窗外的雙眼裡空無一物。餘光裡，她突然瞥見那張半搭在托盤邊的原木色紙巾，右下角印著的彩色插畫上，畫的正是一個半大不大的礁石海灘。
翻過最上面的這張，一艘藍白相間的小漁船又躍然紙上。暖橘色的卡通太陽從甲板穿進船艙，儼然融合成了天然的風景畫。接下來一連幾張紙巾上，還印有海岸公路上的腳踏車，山茶花園，黃金瓜田……
徐妍在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想在那個天高海闊的地方賭把大的——26歲來臨前夕，重啟人生。
“請問，紙巾上的插畫畫的是哪裡啊？”徐妍在身體前傾倚在收銀臺前，迫切地詢問著店員。
“啊……這是我們前段時間在網上刷到的圖，老闆覺得好看就直接買下了版權。”店員拿出手機搜尋了一個賬號，遞上前解釋道，“插畫師好像在海島上開了間民宿，具體是哪裡我也不太清楚，你可以私信他問問。”
賬號ID名叫“陶師傅的萬能小鋪”，有意思的是櫥窗頁面裡卻沒有任何商品連結。主頁貧瘠得一秒就可以滑到底，分享的內容不外乎是各種海島美照和民宿一角，與插畫上的風景別無二致。
這都不重要。
徐妍在毫不猶豫地向賬號那端發去了訂房詢價資訊，她如今只想逃離，逃離這個將自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的北城。
「單人間100/晚，雙人間120/晚^ ^
含早，拼房半價包月八折，店內還有咖啡廳餐廳酒吧供您選擇(^o^)
鯨魚島內風景秀美，特產豐富，出行請先抵達長崖機場，再乘船上島，交通不便還望諒解(＞_＜)
單程船票25/人，每日9點，12點，16點三班，請提前規劃好時間喲(^_-)」
顏文字？！
看著手機裡這些曾經紅極一時的時代產物，徐妍在突然有些恍惚。那個總是濫用顏文字的跟屁蟲少年，不知道過得還好嗎。
“得了吧徐妍在，人家現在可是網紅律師，再怎麼差也比你強！”她自嘲地搖了搖頭，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對話方塊。
「那先單人間包月吧，房費怎麼付給你？」徐妍在警惕地盯著螢幕，猜測對方會不會直接甩來一個收款碼，畢竟這年頭詐騙的方式多到防不勝防。
「你哪天來，我提前留好房，你到了再付就行:)」
倒不像騙子。
事不宜遲，徐妍在簡單回了句“後天上午”，就立刻起身打算回家，她的果斷一向如此。決意要拋棄的東西，就不應該再有半分留戀。
要收拾行李，還要退掉出租屋，這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兒。
48小時後，她果真如約踏上了鯨魚島。
那日是個陰天，一向湛藍的海水失了陽光的滋養，反被岸邊的礁石襯得更加陰沉。
“啊——不就一公里的路嗎？怎麼還沒到！”徐妍在一手託著行李箱，一手將額前亂舞的長髮瞥向腦後，海風猛烈，絲毫不顧及來人的尷尬狼狽。
“姑娘！這兒！”不遠處有個老人正負手衝她大喊，“萬能小鋪！是來住店的不是？”
妍在微微一愣，不敢將眼前人跟網路那端喜歡賣萌的客服聯想到一起。
詐騙啊！這絕對是赤裸裸的詐騙！
她沒想到，照片裡五彩治癒的海島怎麼會是現在這個鬼樣子，會發顏文字的可愛插畫師怎麼會是個七旬老頭。
更沒想到的是，幾天後的自己，竟會穿著圍裙搖身一變成了這裡的服務員，然後看著本應出現在法制欄目裡的網紅律師陳帥，朝自己冷笑道：
“驚訝什麼？”
“徐妍在，從你拉黑我的那天起，就該預想到會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