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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誅神山來了一群江湖客。
為首的人穿著普通的灰麻布衣，發灰的中短髮。膚色黝黑，臉上有幾道猙獰的傷疤，身量不高但骨節粗壯。他身後跟了四五個人，皆是男子。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扎著小辮子的男人背上揹著一個姑娘，他們用布帶將人綁在男人的身上，防止姑娘掉下來。
他們幾人武功不錯，內修都在十階以上。
他們走到院子前時，彧正趴在躺椅上曬背。側著的臉正好對著門外，她虛著眼睛，將睡不睡的模樣。
“來者何人？”板栗正在院外整理藥材，攔住了來人。
刀疤男子眼色極精，朝著彧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向著板栗禮貌地抱拳行禮：“小郎君好，我們乃曲州五怪，特意上山來尋神醫求藥。”
五怪？有多怪？
彧勉強睜開一隻眼偷偷瞧，陽光甚好，有些晃眼。她從旁邊隨意抓了一塊曬乾的瓜皮蓋在頭上，視線這才好些了。
“曲州五怪？”板栗並不給面子：“沒聽說過。”
男子神色有些不虞，但忍著並未發作：“我們不過是江湖小輩，沒聽說過也不奇怪。小郎君可能幫我們通報一聲？我們想見見神醫。”
“誰要看病？”板栗問。
男子示意揹著姑娘的人轉過身去，露出被包裹得很嚴實的人。女子生得清秀，但面色潮紅，臉上和脖子處還有些不尋常的紅點。唇色烏青，眼下亦是泛青。女子進氣多出氣急，似有喘症。彧隔得遠，且只在斯郎那裡學了些皮毛，並不能判斷是什麼疑難雜症需要來誅神山求醫。
板栗皺了皺眉頭，伸出手：“看診費五十兩，此費用並不包含診費及藥材費用。這是先生出來看診的價格，且並保證能醫治或想醫治。”
“收了銀錢不想醫治是何——”其中有個年輕男子正要發作，卻被為首的刀疤男子擋了下來。
百里神醫性情古怪，遇見不想醫治之人就不醫治，在江湖也不是稀奇事。他們來此，便是預料到此行艱難的。但山下的庸醫並不能治好他們的妹妹，他們實在走投無路，才冒險上此誅神山。
刀疤男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袋，全部遞給板栗。
“這是五十兩，小郎君請收下。”
板栗提著布袋子掂了掂，這才將人引院外的一個簡陋的木棚內。曲州五怪並不瞭解百里斯郎的行事作風，以為所有來誅神山求醫問藥的人都是在木棚內看診。但彧是知曉的，尋常傷病，哪怕是重傷中毒，板栗皆會將人引到院內來。但這回……
彧瞧著板栗走回來，在院門口的一間石屋內淨手並穿上動刀縫針時才穿的白色罩衣。這才走進來，敲響了百里斯郎的屋門。
“先生，是我。”
“進。”百里斯郎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板栗推門走進去，好似說了什麼，半晌後百里斯郎從屋內走出來。他戴了一雙白色的手套，是魂香齋給他尋的特製的防水的好料子。
他路過趴著的彧，只是睨了她一眼，並未言語。
彧亦未放在心上，背上被曬得暖烘烘的，她迷迷瞪瞪地只想睡覺。
許是過了一陣，彧感覺自己後脖子的衣襟被提了起來，她睜大眼，瞧見百里斯郎已經脫了手套甚至脫了外衫。他將她提起來，半摟著丟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彧勉強站立，髮絲散亂，迷迷糊糊。
“怎麼了……”
百里斯郎表情有些難看，斂著眉。
“你在屋內莫要出來，此女子高熱、驚厥、紅疹、五指蜷縮……嘔吐物內有異。如果沒有猜錯，應是食腐肉引發的瘟疫。”
彧雙腳定住了一般：“瘟疫？你的意思是曲州發了瘟疫？”
“有可能，但目前許是疫情並未擴大，還沒被百姓和官府發現。”
“食腐肉可是因為……食人肉？”
百里斯郎勉強點頭：“整個吞赫大陸，各國貧瘠些的縣城都多有流民，餓殍遍野。有些人餓狠了便……易子而食，或者吃死人……”
彧呼了口氣，少見的嚴肅地看著他。
“不可，瘟疫傳染性高，如今甚至還不知是何種型別的瘟疫。你冒然接觸，恐怕有危險……要不我帶你下山？我再喚齋裡找些大夫上來……”
百里斯郎反倒笑了：“我就是大夫，我去了不就知道是何種瘟疫了麼？你喚人上我誅神山，是要砸我的招牌？”
她忘了，他就是大夫。
他不去誰去？更何況，以百里斯郎的性子，出現一種新的疫疾，他定是要去弄明白的。
“招牌……砸了便砸了……”
彧嘆了口氣，思來想去也編不出什麼好的理由勸他。
她抬首，糾結片刻才道：“小心些。”
他笑，一雙鹿眼泛起柔光：“一會兒你便傳信讓人來接你，你從後門下山，去聖朝城，應是不遠的。”
彧瞪了瞪眼：“我喊你走你不走，你現在喊我走？我不走！我要在這裡住三個月！我交了幾百兩銀子，我才住幾天你就喊我走？”
百里斯郎沒想到她會此時耍賴，嘆了口氣，長長的捲髮被他挽起來，漂亮的娃娃臉露出無奈的神情：“你的妄阮身子骨可才好，你想讓他又在閻王殿走一回？”
“所以斯郎是在閻王殿有人？”彧挑眉。
你去了閻王還得把你親自送回來？
他笑起來，自知勸不動她。
“那你便莫要出門，我下山幾天，很快便回。”
“我也要去。”
她不再跟他周旋，走到書桌邊提筆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印上她的章印。隨後走到窗邊吹了一聲口哨。一隻威武的黑喙紅頭的雄鷹從遠處的竹林飛了過來，它比齋裡普通的信鷹還要強壯，體型幾乎是其他信鷹的兩倍。彧將信紙卷好綁在雄鷹的腳上，她給它餵了些肉條，在它的腦袋上摸了三下。
雄鷹親暱的蹭了蹭她的掌心，然後展翅飛向了天空。
“這隻信鷹……”
“是我的，叫福福，平日裡都跟著我，也不怎麼送信，吃吃喝喝是它最主要的工作。”她笑眯眯地，桃花眼眯起來，梨渦深深。
？？？
“這麼好的工作，我都有些羨慕……”
彧睨他一眼：“男人跟著我不好，男人跟著我，多少得出點力氣……”
“你！——”百里斯郎反倒鬧了個大紅臉。
“哈哈哈哈哈哈……”
百里斯郎帶著那曲州五怪和生病的女子下山，彧隨他一起下了山。曲州看起來和往常無異，只是大小醫館人滿為患。有些警惕性高的大夫已經報告了官府，但畢竟還沒瞧見死亡的例子，官府並未引起重視。
百里斯郎給彧做了個防護的面罩，將她整個口鼻都掩蓋住。替她戴上特製的手套，還囑咐她儘量不要觸碰任何人或者物。明明他才是那個要接觸病患的人，他搞得她好像更危險似的。
他們下山，剛走到曲州的街市，路過衙門，就瞧見一群官府的人守在衙門門口。曲州知縣本在張望，在看見她之後辨認了一會兒，然後提起官服的長衣襬向她小跑過來。
曲州知縣姓裘，四十出頭的模樣，因為跑過來匆忙又緊張，烏紗帽都歪了。他也不管周圍的人，過來直直跪在了彧面前，‘咚’的一聲磕得悶響。
“下官裘讓，拜見女郎。”
百里斯郎亦被他這一叩拜驚了一跳，心想魂香齋的手都已經伸到這麼長了嗎？他還以為她只是在祁國作威作福。
彧將裘讓扶起來，很是客氣：“裘大人如此多禮作甚？”
裘讓自然認得她是誰，魂香齋在曲州做買賣經常要與官府打交道。
裘讓不敢碰到她的手，虛虛地站起來，面上似驚魂未定：“下官片刻前才接到聖上的急函，要我在此等候女郎的差遣。不知女郎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彧驚訝於楚弋並未跟曲州知府交代瘟疫的事情，她前兩個時辰在誅神山讓福福傳信給楚弋關於曲州可能發了瘟疫的事情。這件事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各國間通商頻繁，若一處發了瘟疫，很可能會迅速擴大成為整個大陸的災難。若是防範和治療及時，許是會減少一些更大的影響。
“這件事，我亦說不清楚，但現在確實需要官府的幫忙。”彧說道，然後讓開了半步，將百里斯郎讓出來：“這位是誅神山的百里斯郎，百里先生，接下來的事情需要你們配合百里先生行事。若是不知是否妥當，裘大人可以再去稟報一番亦可……”
“無須再稟報了。”裘讓恭謙的搖搖頭，扣手行禮：“聖上已在函上說了，無論女郎有何要求，都盡力配合。百里先生有何事需要下官配合的，您直言便是。我已收拾好議事廳，請二位大人移步。”
百里斯郎跟裘讓大致說了一下他的猜想和他今日接到的上山求醫的病患，裘讓胸有城府，立馬喚人找來州里的大夫和幾個出名醫館坐診的大夫。他們現在手上接診的病人的病症，和百里斯郎描述的大致相同。
其實也有幾位大夫懷疑是疫疾，但面前病人大多隻是高熱不退，還未出現死亡的病例。因為疫情出現得很快，官府也沒有重視，所以如今還不知疫疾的來源在哪裡。
百里斯郎又提出了病源可能來自‘人吃人’的猜想，各位大夫面色皆不太好看。但也有大夫或許接觸了最初的幾個病源病人，佐證了病患嘔吐物的事實……百里斯郎又提醒他們做好防護，現在還不能確定疫疾的傳染方式。又告訴裘讓馬上安排人手進行燻殺，沖洗街道，張貼防護的告示等……
隨後百里斯郎和諸多大夫一起去了安置病患的特殊帳篷，再回來官府給他們安排的歇腳的小院時，已是午時過後。
彧沒睡，她還坐在院子裡看話本。
百里斯郎進來看見她，有些微愣。
“為何還沒睡？”
彧站起來，打了個哈欠：“等你回來才放心。”
她上下打量百里斯郎，他除了神色有些疲憊並無其他異常。
“莫要逞強。”
“我這不是逮著名滿天下的機會了嗎？”百里斯郎故意說。
難道誅神山奪命神醫的名聲還不夠響亮嗎？
“好好好，你開心就好。”她說著轉身就要回房。
“當然了，還是你的威名了得。一封信就讓仺王爭先恐後，讓曲州知府鞍前馬後，讓我思前恐後，真是空前絕後。”他的話裡話外攏著意味不明的諷刺，本來彧也聽習慣了他的語氣，只是這回又有些不一樣。
“哪兒來的酸味？”彧笑起來，抬起一隻眉毛來，佯裝疑惑的皺起眉頭：“怎麼？一前一後的，就你多讀了幾天書啊？讓我想想，你吃的誰的醋……”
百里斯郎抽了口氣：“誰吃醋了？！”
“誰接話誰吃醋了。”彧回答：“好了，不開玩笑了。早些休息，有些事情也無需親力親為。齋裡已經找人來幫你了，明日早晨便到。嘶，原來明明是個小活閻王，不知怎地突然發起了善心了……”
她最後的話說得很小聲，但百里斯郎還是聽得很清楚。
“你又罵我……”他又好氣又好笑。
“反正你又不在乎別人罵你。”她說著，扯起書卷往屋內走。
“可我在乎你。”
他在她身後小聲地緩緩道，她許是沒聽見，步子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