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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總是恍惚地覺著，生命裡缺失了某些十分重要的部分，又不能夠清晰的記起來。
歇斯底里症是早已經好了的，然而，很多時候，我還是一句話都不想說。
因為這個，半個月前，妻子同我離了婚。
2
昨天朋友來訪，見到我書房裡那塊石頭，面上露出來很是驚訝的神色。
“怎麼，你還留著它？”
我點點頭，“有什麼不對？”
“沒，沒什麼。”他神情躲閃，分明是在刻意迴避什麼。
斜陽從窗外照進來，光線柔和極了。我遞過去一支菸，他點燃了，吧嗒幾口，又漫不經心的看一眼我書桌右角上的那個紫砂小方盒，裡面放的，就是那一塊青褐色的石頭，盒子上面覆蓋了一片薄玻璃片。
這盒子是我從地攤上淘回來的。
平時我喜歡去地攤上淘一些古舊的線裝書，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盒子。那種柔和的色澤，和略顯粗糙的質感，我都非常喜歡。
“聽說，你收藏了很多碟片，我想借一張貝多芬聽聽。”歇了歇，他又補充說，“我把工作辭掉了。唉，整天和一群神經病打交道，覺得自己都快瘋了。”
我小心翼翼，在書架上方的紙盒裡抽出了貝多芬。
3
朋友還碟片的時候，我已搬離了原來的住處，去了鄉下。
他是獨自一個人駕車來的，剛下車就問，“你聽得懂貝多芬？”
我說，“聽不懂。但一直在聽。進屋坐吧。”
我給他倒了茶。
“你的那塊石頭還在吧？”
那塊石頭，無論走到哪裡，我都帶著的。只要我長久的凝視它，就能夠聽到深沉、洶湧而又湍急的流水聲。而內心一直隱隱感覺，它的內部，一定藏著眼淚無法償還，也無法稀釋東西。
“上次見你的時候，就想問問你，關於那塊石頭，你是不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他說，“但又覺得有些不妥，所以沒問。”
“的確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是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你知道嗎，你還住醫院裡的時候，見你每天握著這塊石頭，起初我覺得非常可笑。當時，這塊石頭對你來說，好像比你的命還重要，你可以不吃飯，卻離不開它。你每時每刻都把它死死的攥在手裡，怕它會長翅膀飛了似的。可更讓我困惑的是，這石頭似乎並不能夠給你任何的慰藉，多少次，我見著你看它的眼神，既驚懼又絕望，有時甚至全身痙攣，痛苦到蜷縮。那時候，覺得你是個比森林裡的猩猩還遠為奇怪的傢伙，真沒想到，後來我們居然成了朋友。”
其實我也沒想到。因為那時候，畢竟他是醫生，而我，是一個歇斯底里症病人。
送朋友離去時，他突然說，“但是，我現在理解你了，雖然我還不知道，那塊石頭對你，究竟意味著什麼。當我苦苦思索命運究竟是什麼鬼東西，貝多芬告訴我的，並不比我知道的更多，可前不久，我突然想起你和你的那塊石頭，我就徹底明白了命運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命運就是這麼回事兒，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別人也不知道。就這麼回事兒。”
4
冬日雪後一個寂寞的下午，我從紫砂盒子裡取出那塊石頭，放到上午看過的書的封面上，拿相機從不同的角度，拍了幾十張照片，傳到微信上去。還取了個名字，叫《命運》。
夜裡，有了條很簡單簡單的評論，“你他媽居然還留著這塊石頭。”
後面是六個驚歎號。評論者叫“折戟沉沙”。
我想不起來，這個叫“折戟沉沙”的人，究竟是誰。但我敢肯定，從他的語氣看，他一定是知道我與這塊石頭之間的故事的人。
我給他發了好幾條長長的資訊，希望他能夠告訴我哪怕一點點有關這塊那塊石頭的事。但他一直不回。
直到我都徹底失去希望了，他才終於回了一條資訊，“你真的想知道。”
我說我想知道。
“十年了。”他說，“十年了，我一直不敢回想。”
“我們認識嗎？”
他說，“認識。”
他好像還是不大情願多說什麼。
5
十年前，我二十二歲，正當生命最美好的年華。
可究竟曾發生過什麼，使得我什麼都記不起來？
他說他這十年以來，對人總是懷著無以名狀的恐懼，時時都覺得會受到威脅和傷害。
而這些，都是因為我。
可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間，究竟曾發生過什麼事。
他說，“你那莫名其妙的縱身一躍，成了我這輩子都擺脫不掉的噩夢。你知道嗎？要是你真的死了，我會以為是我殺死你的。”
說到這裡，他就沉默不語了。而我，卻更覺得困惑。
我說，“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說，“那天，說好一起去中山橋看黃河的，可你為什麼突然就從橋上縱身跳進了黃河？”
他的話音夾雜著憤怒和恐懼。
6
我終於知道。
二十二歲時。某個六月的黃昏。
那時大學即將畢業。我們各自喜歡的女孩，都已經離開了學校。懷著莫名的憂傷和苦惱，我叫上他，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一起去中山橋瞎晃悠。鐵橋上清風送爽。橋下，黃河水靜靜的流淌，和一千年以前，甚至三千年以前，應該都沒什麼兩樣吧。
我問他，“見著美的東西，你會不會想到死？”
“別扯了你就。我才從來懶得去想什麼生呀死的。”
“那麼，會不會覺得悲傷？”
我說的，是那種悲傷到想縮成一團，抱緊自己哭泣的憂傷與絕望。
他沒聽我說，繼續往前走著。一路走一路觀望，觀望河裡的快艇，快艇上的人，觀觀望迎面走來的漂亮姑娘，或者是對岸的群山，群山之巔的斜陽晚照。
而我，我默默的趴著鐵橋圍欄。
圍欄齊腰那麼高。
我就那樣痴痴的望著晚霞和落日，最後，毫無來由的，就縱身跳進了滾滾奔流的黃河水。
被漁網捕撈上來時，我已完全不省人事。
他說，“後來我聽說你失憶了。”
他說他這些年一直對我深懷憎恨。
7
“可是那塊石頭呢？你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嗎？你為什麼一直不說它？”
他說他不知道。
他說，“你一直把那塊石頭看的比命還重要。也許是哪個女孩送給你的。也許是在河邊上你自己撿到的。”
他說，“那天你手裡就拿著那塊石頭。但我他媽的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因為那一塊石頭，就跳進了黃河去的？”
那以後，他把我從微信裡徹底刪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