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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個人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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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7年,寧城有兩件轟動性的大事,一是慶祝香港迴歸,一是圖書館縱火案。香港迴歸和圖書館縱火案發生在同一天夜裡。圖書館縱火案犯李笑,大概是那時候寧城唯一寫詩的人。如果寫詩的人都算詩人的話,他是一個詩人。

李笑受審,是在香港迴歸歡慶的餘波之後。這之前,寧城沉浸在舉國歡慶的氛圍裡。李笑是在陰冷的牢房裡陪著全國人民一起度過這些歡慶的日子的。庭審之前,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圖書管理員。庭審之後,他卻一下子出名了。

庭審前,母親一再囑託於他,要他到時候照著她交代的說就是了。家裡已經疏通了關係,說是工作雖然保不住了,但是可以輕判,甚至是不判刑。母親的樣子很憔悴。李笑幾乎是在這時才發現母親已經老了這一事實的。母親的臉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但李笑只是沉默著,不說自己是答應了,還是不答應。母親望著他,眼淚就忍不住。

庭審當天,李笑沒有照母親交代過的做。不知道這樣的結果,母親當時是不是早已預料到了的。被告席上坐著的他,形骸枯瘦,神色木然,但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卻出奇的清澈。

審判席上檢察官望著李笑,神情嚴肅地問,“被告李笑,你作為圖書管理員,圖書館被燒燬一事,可與你有直接關係?”

李笑抬起空茫的眼睛,感覺到審判席上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是我放的火。”李笑聲音很低,他這話,使得母親的心,瞬間沉了下去,臉色更是黯然慘淡得可怕。

一切都完了。再也無法挽回。檢察官胖胖的臉上也掠過詫異的神色,他跟身旁坐著的法官略微交換了一下眼神,才又質問李笑,“你為什麼要縱火燒燬圖書館?”

李笑說,“為了慶祝。”

為了慶祝,這話,使得審判席上所有人無不詫異。母親甚至是絕望地想,李笑瘋了。

檢察官把面上的神情調整到比較適當了,才又問,“慶祝?慶祝什麼?”

李笑說,“慶祝香港迴歸。慶祝祖國統一。”說得斬釘截鐵。

審判席上笑出了聲。

檢察官提高了話音,“荒唐!”

法官也插話了,問,“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犯罪?”

李笑說,“不知道。”

檢察官說,“你這是蓄意破壞國家財產罪!”

李笑說,“不,我這是愛國,難道愛國也有罪?”

法官一拍桌子,怒吼,“放肆!”

李笑直愣愣不為所懼,“你判我,你就是破壞祖國統一,就是勾陷愛國者。”

母親終於忍不住從聽審席猛地站起來,朝李笑失聲喊到,“夠了!我的祖宗,我求你,求你別再說了。”

母親已接近崩潰。她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是怎麼了。李笑不敢回頭看母親。母親被身邊幾個親人勸住,又坐下了。正襟危坐著的法官直等到混亂平息下去,才清了嗓門宣讀判決,“罪犯李笑蓄意縱火燒燬圖書館,現已證據確鑿,本庭現在正式宣判,判處罪犯李笑有期徒刑……有期徒刑……七年。退庭。”

法官和檢察官都退走了。

母親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法警帶走,想要撲過去,被攔下了。李笑始終沒回頭看一眼母親。聲嘶力竭的母親絕望到癱坐在地上。

李笑之所以出名,就是因為他把犯罪,說成了是愛國。還因為這愛國,吃了七年的牢飯。他本來可以不被判刑的,這七年的牢飯,是他自己的選擇。因此,寧城人都說,李笑就是個瘋子,只有瘋子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而至於他為什麼縱火燒燬圖書館,這事,似乎始終沒有人知道得十分清楚。

2

判決後,李笑被送去了葡萄井監獄。

母親第一次到監獄看望他,只問了一句為什麼,便已泣不成聲。李笑拿著聽筒,望著厚厚的玻璃帷幕後傷心欲絕的母親,也只說了句,“媽,對不起。”他沒向母親解釋為什麼。他不想任何人知道,他這樣做,僅僅只是出於不知道如何去面對接下去的生活。

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一個人的心如果已經死了,呆在監獄裡,也許比呆在任何地方,都更好。

李笑是1975年出生的。他父親是鄉鎮中學老師,母親是鄉鎮幹部。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才兩歲不到,此後,是母親一個人獨自把他拉扯大的。如今他進了監獄,母親簡直覺得,天都塌了,眼前一片漆黑。

在監獄裡,一開始李笑當然是吃了不少的苦,甚至命都險些丟了。他面對的,有小偷,強姦犯、殺人犯,但這些人,他們都非常的怕死,都對監獄之外的世界充滿了期待。只有李笑,他才是徹底的亡命之徒,暴力在他,猶如痛飲烈酒。酒越烈,他越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他愛上了鮮血的滋味,無論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所以時間久了,他反而獲得一種異常的悍勇,練就了一種近乎是鐵的意志,最終在他人的恐懼中,建立起來一種尊嚴和威權,無人再敢冒犯他了。

李笑在監獄裡還發現了一個道理,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等級和秩序。監獄裡的秩序就是秩序之外的秩序。這個秩序,它靠恐懼,來維持自身。這些日子裡,雖然每日都要接受十幾個小時的勞動改造,而李笑害怕的並不是勞累,對他來說,最難於忍受的,還是時間。一閒下來閉著眼睛的時候,就陷落到黑暗裡,無邊無際的黑暗。也是在這些時候,他能夠感受到自身內部的黑暗。他任憑自己陷落,不對什麼抱存希望。這種感覺是極其可怕的。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年,直到他後來自上帝那裡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李笑是一名基督徒,卻不是他自己的選擇,而是因為父母都是忠實的基督徒,他也就跟著成了基督徒。信仰在他,自小猶如魚在水中,是極其自然的事。所以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思考過信仰的事。而一旦開始思考,水就立刻變成了空氣,他自己成了暴露在空氣裡面臨乾渴而死的魚。所以即便是獲得了內心的平靜,那種平靜,也是很短暫的。畢竟,上帝也不能夠把他帶回到愛的初始時刻。他是被命運拋棄了的。他曾經拼死愛過的姑娘已嫁為人妻這個事實,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了。這是他的劫,他終得獨自承受,上帝也幫不了他。

出獄時,李笑更是瘦削如鐵,身上透著一股比鐵要更冰冷的力量。那雙眼睛已不復往日的清澈明靜,而是深不見底。從他的眼睛裡,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渴望,就是因為他眼底的深淵,太深了。

只母親一個人到監獄接他。母親已是一頭白髮,一雙眼睛卻幾乎是瞎了,滿面的皺紋李笑更是不願多看一眼,他匆忙邁出腳步,走在了前面,不忍去想,這些年,母親所受的苦。而李笑能夠出來,母親是高興的。

母親說,“出來了就好!出來了就好!”

母親這些年數著日子苦苦地熬,就是為了等這一天,就是為了等到他從監獄裡出來。現在他出獄了,母親的眼睛雖然已接近瞎了,但眼底到底已不一片前漆黑,她而且看得見未來的歲月。

母親是希望,這回兒子回來,趕緊找個媳婦,結婚,踏實過日子。深秋的天空很藍,陽光很好,路旁銀杏樹已開始落葉子,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金黃。

母親心底想著事,幾乎是小跑著跟在兒子身後,卻還是發現了兒子腳步實在是大,不過,望著兒子結實的背影,心底是隻有歡喜的。

李笑其實也注意到母親被落下一段距離,但他並沒有刻意慢下來。他之所以步子邁得大,就是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

從監獄到汽車站,李笑始終刻意跟母親保持著那一段距離。母親本來是叫計程車來的,見兒子這樣子一路走著,也就跟著一直走到了汽車站。他把母親送上車,說自己還有事情要處理,叫母親先回去。

母親一聽,神情呆愣住了,昏花的眼底,混濁的淚水,在打轉。李笑見母親這樣一副樣子,不忍心,就將行李也放在母親腳邊,說,“這些東西,你幫我帶回去,我辦完事情,晚一點就回。”

行李雖然不太重,但是母親太老了,要她帶回去,還是多少有些不便。可也只有這樣,母親才肯放心。李笑轉身走出車站,茫然面對著街上來往的人群,每一張面孔,是他認識的。要是不回家,他還真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去哪裡。

所以家,終究是還是要回去的。但他不想跟母親同坐一趟車。他有想要出去外面打工的想法,可是母親畢竟老了,他不忍心再讓她這麼多年期盼和等待,都落空。曾經無比熟悉的街道,此時卻也顯得無比的陌生似的。李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想著母親乘坐的一班車大概已經走了,自己也就折身回車站去。

從寧城到小鎮要兩個小時的車程。這兩個小時,李笑都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裡面。到得鎮上時,暮色已經很深了。下了車,李笑才注意到,母親正顫巍巍立在街上蒼茫的暮色裡。她是在等他。

母親蹣跚地走了過來。

李笑沒好氣地說,“你幹什麼?我自己知道回去!”

母親感覺得到兒子語氣裡的不快和責備,卻不在意。母親說,“搬過家了。我怕你回來,找不到。”

李笑不說話了,只默默跟在母親身後。回到家裡,母親才告訴他說,以前的老屋,幾年前就賣了。現在的樓房,是新買地基修建的。新樓房臨街,三層樓,有兩個門面。以前的老屋在政府家屬院,母親單位分的房子,如今家屬院的那些老樓房也都早被拆了重建。

母親說,“門面都租出去了的,你要是想做生意,可以收回來。不做生意的話,收房租也是好的。”

母親一面在廚房裡忙,一面跟李笑說,也不管他是不是用心在聽她講。李笑坐在沙發裡,把電視機聲音故意開大了。母親意識到兒子並不想聽她自己嘮叨,也就知趣地住了嘴,獨自於廚房裡悶聲忙。現在兒子回來了,她覺得屋子裡有了生氣,心底是暖和的,不像以前那麼空蕩,比屋子還空似的。總之,母親多年愁苦的臉上,是有了笑容。

吃飯的時候,李笑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問,“媽,你真的相信天堂,真的相信上帝?”

小的時候,見別人都有爸爸,李笑問媽媽,為什麼自己沒有爸爸,母親總給他說,爸爸到天堂裡去了。每次問起,母親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只是眼神每一次都不一樣。有時候母親笑著隨口就回答,偶爾卻要失神地想一陣才說。等李笑大一點,稍微懂事一點,就再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了。母親此時也不知道他何以突然問起這樣的問題,含糊驚訝地應了一聲,“啊?”

李笑低著頭扒碗裡的飯。

母親想了一下,又接著說,“信啊!當然相信,不相信,人怎麼活嘛。”

3

李笑收回一個門面,自己開了雜貨店,賣些菸酒等日用雜貨,及學生用品。母親本來還暗自擔心著他,見他這樣子忙碌起來,心底才真正踏實了,心思於是放到為他操心結婚的事情上去。照母親的說法,李笑是吃過牢飯的,只要人家女方願意,就不能再挑了。

母親是急切地希望她能夠早一點抱上孫子。

李笑在鄉鎮郵局還訂了詩刊,逢著去寧城拿貨,也要帶回來一捆一捆的書。這事,挺讓母親擔心的,怕他讀著讀著書,哪一天又瘋了,卻又不好明說,只自己暗下膽戰心驚地獨自承受著這一份擔憂。

一天李笑店裡來了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這孩子神情有些憂鬱,一雙眼睛像雨天似的霧濛濛。李笑知道他,是修理廠唐三的兒子,叫唐城。

唐城最近在寧城文聯的一個詩歌刊物上發表過幾首詩,在學校引起過一陣不小的轟動。街上街坊鄰居們也都知道小鎮上又出了一位詩人。

唐城是來李笑的店裡買菸的。他立在櫃檯前,目光逡巡著玻璃櫃臺內擺放著的煙,沒有他爹交代他買的那一種,也就隨意指著櫃檯內的一種問,“這個多少錢?”

李笑說,“十五塊。”

唐城說,“我就要這個。”他的目光裡透著一種漫不經心的隨意和散漫。李笑給他找錢的時候,他突然又說,“我聽說,你以前也寫詩,現在還寫嗎?”

李笑說,“不寫了。”

唐城問,“為什麼不寫了?”

李笑說,“人已經寫得太多了。”

唐城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是在思索李笑這句話的意思。

李笑把找零的錢遞給唐城,說,“而我,只想寫一本唯一的書。”

唐城不無詫異地問,“唯一的書?那你寫了多少了?”

李笑似笑非笑地說,“還沒開始寫。”

唐城更覺得有些荒謬,世間怎有唯一的書呢?但是,唯一的書,這個念頭,卻縈繞在他的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

唐城轉身走時又說,“我叫唐城。”

李笑說,“我知道你。”他面上有若有若無的一抹笑意,如鐵樹杆上,花瓣一閃。

唐城說,“你知道我?”

李笑點頭。

唐城問,“那麼,哪一天我可不可以,請你幫我看看我的詩?”

李笑說,“可以。”

唐城回去的路上,心底湧動著幾分壓抑不住的興奮,他發現,李笑並不像人們傳言中的,是一個怪人。

而是,極有可能是,一個有趣的人。

4

小鎮中學校園裡有一棵特別高大而且枝繁葉茂的銀杏樹,就在教學樓後面的空地上,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據說,上世紀,英國傳教士到小鎮辦學時,這棵樹,就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週末李笑偶爾會到學校裡轉轉,然後在這棵高大的銀杏樹底下坐一陣,有時候,是為了單獨想一些事情,有時候,是一個人坐著喝喝酒,有時候,是為了避開母親的嘮叨。母親總是催他相親。他心底很苦惱。

李笑不願意去相親,又不好拂了母親的意,只得應付差事似地去了。目前為止,他已在母親的安排下,前後相過了三次親。第一次,是去見一個自深圳打工回來的女孩子。女孩子妝畫得粗糙卻濃豔。兩個人吃一頓飯的時間,沒說上幾句話。最近一次去相的,是一個小學老師,離異後沒多久,帶一個三歲的小孩,人長得還年輕,漂亮。李笑來見人家,心底是懷著一份歉意的。他是真的沒有想要找物件結婚的打算。

所以,見到面,李笑就不無抱歉地說,“對不起,其實我是替我媽來的。”說的很誠懇。

對方說,“沒關係的。咱們可以做朋友嘛。”

李笑叫老闆拿過來選單,看了一下,略為拘謹地說,“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要不,還是你來點?”

對方說,“你點就行。”

又把選單推回來。李笑只好自己點了。他挑著點了幾樣價格最貴的菜,老闆記下菜名,就轉身到廚房忙去了。飯館裡很冷清,除了他們兩個人,沒有別的人。

每次這樣的場合,李笑都不太能夠找得到話說。對方倒不拘謹,很從容優雅的,就像是跟朋友在一起,很自然地,隨便找得著話說。這一點,李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李笑就是跟在對方的話後面,人家說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有時還跟不上,挺尷尬的。不過到底,這頓飯,吃的還不是那麼沉悶。她還說,許多年前,也讀到過李笑的詩。

李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早就不再寫詩了。”

她說,“為什麼放棄了?我覺得,你詩寫得挺好,你可是咱們這鎮子上第一個詩人呢!”

李笑沒說自己為什麼放棄不寫詩了。

分手的時候,她說,“我覺得你人挺好的,希望你早日遇見你的幸福。”

李笑說,“你也是。”

其實李笑也覺得,對方人也挺好的。他一回到家裡,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了?”

李笑說,“不合適。”

母親看樣子又想罵他,他接著補充了一句,“是人家覺得不合適。”

母親低低地“哦”了一聲。這樣子是堵住了母親的嘴,但其實是讓母親比知道是他覺得人家不合適還要難過的,難過很多。

李笑回來的這段日子,母親總是處處小心翼翼的,從不跟他提起以往的事情。而事實上,母親對他以往的經歷,包括上大學到工作,瞭解的也不多。母親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怕提起來,他痛苦。至於他跟他喜歡過的那個女孩的事情,母親恐怕多少也是聽到過一些的。

母親不但沒有罵他了,反而安慰他,“你也別多想!”

然後提起菜籃子出門去了。她是去買青菜回來滷酸菜。望著母親蹣跚的背影,李笑心底也是一酸。他似乎從未見過母親有如此的蒼老,和弱不禁風。

母親在走的,已經是人世的末路了。

沒過兩天,母親又跟李笑說,誰個鄰居家有一個什麼遠方親戚,今年才二十二歲,要李笑過幾天親自去人家家裡一趟。實在的,除了依著母親,李笑沒別的法子。他想,去就去吧,去一趟,讓母親死心就是了。

但去的日子,始終沒有定下來。

估計是人家姑娘聽說李笑是一個瘋子以後,不願意了。這樣子,李笑倒也落得清淨。可母親,又得再為他去四處張羅。

等母親又再一次提起相親的事的時候,李笑終於忍不住衝她大吼,“媽,你能不能別管這些事了?我想要結婚的人,早已經死啦!”

母親大概給他歇斯底里的樣子嚇著了,一時愣住,好一陣,流下了淚水,說,“不管你,我都快死的人了,我不管你,我死了,誰來管你?”

5

今天李笑照例又到校園裡轉了一圈。週末的校園很安靜,因為是深秋,校園裡除了一些常青樹,許多樹葉子已變黃了,落了。老教學樓後面那棵大銀杏樹底下就落了一地的葉子。

李笑轉悠到大樹根底下,就坐了下來。天空特別的藍,風中飄飛的銀杏樹葉子很好看,有些像翩翩飛舞的蝴蝶。

李笑手裡拿著一瓶酒。現在,酒是他唯一的朋友了。雖然喝酒也依然孤獨,但喝酒的孤獨,同不喝酒的孤獨,是不一樣的。自打回來以後,李笑也沒喝醉過酒。他是喝不醉的,除非是往死裡喝,他擔心,那樣子會嚇著年老的母親。他不想母親再替他擔心了。除了相親這件事,他事事都依著自己的母親。

李笑喝著酒,想很多的事情。他沒想到唐城這時候會來找他。那天他答應說,幫唐城看看他的詩,但說過也就忘了。唐城卻是一直記著。他現在就是抱著一個筆記本來的。

李笑見到他,當然有些意外。

唐城望著李笑那有些意外的表情說,“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答應過我的事?”

李笑說,“見到你,我又想起來了。”

李笑喝了一口酒,又說,“坐。”

唐城沒坐,抬眼望著這棵巨大的銀杏樹,若有所思地問,“你是不是也很喜歡這棵樹?”

李笑說,“不是。”

唐城說,“可是,我見你來過這裡好幾次了。難道,你就是為了來這裡喝酒的?”

李笑說,“不是。我來這裡,是因為這棵樹底下,曾經站過一位姑娘,我來這裡,只是為了看看她。”

其實李笑心底想著的,並不是眼前的這棵樹,而是,他在寧城上高中時,高中校園裡的那一棵,只不過同樣是銀杏樹,而已。

李笑高中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他給她寫的第一首情詩,就是在那一棵銀杏樹底下交給她的。以後他幾乎每天都要給她寫一首詩,有些也交到了她手裡,但更多的,只有火焰知道。

唐城問,“一定是你很喜歡的姑娘吧?她現在怎麼樣了?”

李笑說,“她已經死了。”

唐城倚著樹根坐下了,說,“難怪你看起來那麼悲傷。”

李笑把酒遞給他,問,“喝不喝?”

唐城接過酒瓶,仔細地望了一眼,說,“喝也喝的,但沒喝過白酒。”他仰起脖子,倒進去一口酒,辣得擰緊眉頭,整張臉瞬間紅了一半。

李笑問,“怎麼樣?”

唐城說,“難喝死了!”

李笑說,“其實酒是用記憶釀成的,你還喝不出其中的滋味。”

唐城說,“記憶釀的,那得有多苦!”

李笑說,“也不止是苦。”

唐城把酒瓶遞還給了李笑。

李笑問,“不喝了?”

唐城說,“再喝,我眼淚都要辣出來了。”他抱緊懷裡的筆記本,目光望向了遠處的天空。

李笑接著喝了一口,問,“你抱著的那個本子裡,就是你寫的詩吧?”

唐城說,“是的。”

李笑說,“但你好像並不想讓我看到。”

唐城說,“其實我是真的很想讓人看到,就在剛才,就在我來之前,我都是想給你看的,我就是為了把這些詩拿給你看才到這裡來的。但是現在,又不想讓人看到了。”

李笑問,“為什麼?”

唐城不答,只問,“你以前寫詩,是不是,因為女孩子才寫的?是不是寫給女孩子的?”

李笑痛苦地皺了一下眉頭,說,“不記得了。這麼說,你的這些詩,都是為一個女孩子,而寫的了?”

唐城黯然點頭,說是。

李笑問,“你不想讓她知道?”

唐城說,“嗯,我害怕她知道,但其實,也好像不是害怕她知道……”他說得有些吞吐。

李笑說,“你是害怕被拒絕?”

唐城有些沮喪地承認,“也許吧。”

李笑自顧自地接著喝酒,沒說話。

唐城默然望著風中飄落的銀杏葉子,好一陣了,才又問,“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鼓起勇氣,讓她知道?”

李笑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就詩來說,無論是你寫了讓人看到,還是鎖在抽屜裡,都無所謂。詩的存在,並不是為了讓人拿來攫取人世的浮名。詩的存在,在於救世,只可惜,語言被鎖在了巴別塔裡。而且,一直以來,詩都在被所謂的詩人所誤用!”

這些話,唐城半是明白,半是糊塗。關於巴別塔的寓言,他當然是多少有些瞭解的。但說詩的存在,在於救世,這個,他不能苟同。對他來說,現在詩和他自己的存在,都是為了他喜歡的女孩子。沒有她,他不可能寫詩。

唐城問,“你之所以放棄寫詩,是不是因為你喜歡的女孩離開人世的緣故?”

李笑說,“我不是放棄寫詩,是不能再寫了。”

唐城說,“可你,曾經是詩人。”

李笑說,“我也曾經以為自己是詩人。可我不是。”

唐城問,“那要怎樣才算得詩人?”

李笑說,“沒有詩人,只有假詩之名的人。”

唐城說,“你說的話,有好些我似乎不太懂。”

李笑說,“我自己也不太懂。你讀《聖經》嗎?”他的問題很是突兀。

唐城說,“讀過。但讀不下去。”

李笑說,“那才是世間最偉大的詩篇。你應該多讀。”說著站起身來,瓶子裡的酒,他已經喝完了。

唐城也站起來,說,“我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

李笑低頭望著腳下的銀杏葉子,說,“你說。”

唐城說,“你為什麼要燒圖書館?”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對於李笑來說,肯定是一種冒犯,所以目光避開了,沒去看李笑。

李笑說,“其實當時,我想要燒死的,是我自己。”

唐城愕然。這是他沒想到過的。他知道,這句話後面,一定還有很多未說出來的話。但是李笑不說。他也不問。李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一直不願意說起的事,現在突然就說出來了。

那天夜裡,他確是想要燒死自己的。後來因為煙霧太大,火勢逼得太緊,受不了才逃出來的。而在那之前,他其實已經自殺過兩次。也就是說,從那個女孩離開他,到結婚嫁人的這一年不到的時間裡,他就自殺過三次。

那個女孩子離開了,李笑就覺得生活沒法繼續。就算活下去,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他的生命,在她離開他的那一刻,已經結束,不可能再有過去,過去是痛苦的回憶,不可能再有未來,未來不可能幸福。他被時間的魔法封鎖在了女孩離去的那一刻,無法逃脫。所以他想要結束自己的痛苦,所以他在圖書館放了那一把火。

李笑大學畢業時選擇回寧城,其實就是因為那個女孩子的緣故,他不願意離她太遠。回寧城就被分配到圖書館,以他的性格,圖書管理員這一職位挺好的,與世無爭不說,還可以讀自己喜歡的書。壞就壞在那個女孩的父母不喜歡這種葷腥不沾的冷板凳,更不喜歡自己的女兒跟李笑在一起。他們說李笑寫詩,是不務正業,是花拳繡腿,靠不住的。最重要的是,李笑跟他們家,門不當,戶不對。

而要命的是,其實不止女孩的父母反對,女孩畢業參加工作以後,彷彿,也變了一個人。她自己就曾跟李笑抱怨過,說他寫那些東西,能有什麼用呢?除了騙騙女孩子,什麼用也沒有。分手的時候,女孩子就明確地告訴李笑說,“當初選擇跟你在一起,就只是想要談一場戀愛,從沒想過要一輩子在一起。現在我不想談戀愛了,也不再需要詩歌,我要的是生活。”

李笑說,他可以給她生活。但她還是決然地離去了。李笑本來就是為愛情而活的,她是他對這個世界全部的想象和期待,她一走,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他不知道,自己愛的那個女孩,是從什麼時候變了的,又是從什麼時候突然消失不見的……他想要把她再找回來,直到她結婚嫁人,他才徹底絕望了……

失去她,對李笑來說,是遠遠比死,更要可怕的事情。那時候他以為,失去她他不能活,這是一件絕對的事。所以當時他全部的意志和決心,就是要完成這個絕對性。可是終究,終究他活了下來……

女孩對李笑最後的告誡是,不要總覺得世界容不下你。很語重心長的,足見她對他,並不是沒有一點情義,還是希望他好。

6

母親過世以後,李笑賣了小鎮上的房子,離開小鎮,到寧城開了個桌球俱樂部。之後再沒回去過。

母親是在李笑出獄後的第二年冬天突發腦溢血過世的,走得很突然。安葬母親之後,李笑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他是並不希望母親活太久的。母親那樣子,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苦。他不想看到母親受罪。而死亡之於苦難深重的人生,卻是一種解脫。

母親是解脫了。

唐城也到寧城上高中了,偶爾也到李笑的桌球俱樂部玩桌球。他也仍然還在寫詩,只是,不再談論詩歌了。有一次結賬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問李笑,“你那本唯一的書,寫得怎麼樣了?”

李笑說,“還沒寫。”

唐城問,“你不打算寫了?”

李笑說,“書寫的盡頭,就是不寫。創作世間唯一的書,也是如此。”

唐城想了一下,說,“也是。寫的人越多,書就越多。”

他想起了李笑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人已經寫得太多了。

然而,就算世間人人都放棄了寫作,也決不能產生唯一的書。

唐城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離開桌球俱樂部,走到大街上了。

街上陽光很好。每一張面孔上都有陽光。

唐城心底又冒出了一個想法,“會不會,世間所有的書寫,其實最終指向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呢?”他而且為這一想法,心底湧動著一陣頗難抑制的興奮。

但是這同一件事情,會是什麼呢?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還是為了愛情?或者,僅僅只是書寫本身?

李笑的說法是,書寫是一種狂妄,是一種拙劣的模仿。

7

唐城又一次失戀時,逃了一整天課,在李笑的桌球俱樂部跟人家賭球,賭了一整天。他那樣一副拼了命在賭的頹廢狠勁,活像是嗜賭成性的賭鬼。李笑心底也頗感訝異,一年多不見,唐城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唐城要走的時候,走過來跟李笑閒聊了幾句。

李笑問他,“什麼時候迷上這個的?”

唐城說,“什麼?”

李笑說,“賭球。”

唐城不以為意地笑笑,“這個,今天剛迷上的。”他打量著李笑收銀臺電腦桌旁擺放著的微型木雕佛像,接著問,“你還信這個?”

李笑說,“拿來看的。”

唐城“哦”了一聲,又漫不經心地問,“我,能不能請你喝酒?”

李笑拒絕了,說,“我只喜歡一個人喝酒。不喜歡跟別人喝酒。”

唐城說,“那你能不能請我喝?我身上輸得一個子兒都不剩了。”

李笑瞧著唐城那一副落寞而又略顯孤傲的神情,答應了請他喝酒。

唐城還是不太能喝白酒,所以,他們就到樓下燒烤店擼串,喝啤酒。唐城喝啤酒,倒是頗有幾分豪壯的。或者說,他喝啤酒的那個架勢,是不要命的。一瓶啤酒,他脖子仰起來,一口氣就倒下去。李笑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傷心事。

他說沒有。他說,他傷心的時候,不喝酒。

李笑說,“這是個好習慣。”他就是傷心的時候愛喝酒,結果,酒就成了回憶釀的傷心酒。越喝越傷心,戒不掉了。

唐城擼了一竄羊肉,又開了一瓶啤酒。他說,他也終於發現,酒是好東西。以前聽人說醉生夢死,以為是墮落,其實醉生夢死和鏡花水月,才是人生之境。而至於酒的滋味,唯有深諳痛苦之人,才能夠真正懂得。但是唐城卻說,他沒有傷心痛苦的事。李笑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心,是封鎖著的,就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樣,驕傲,而又自以為是。

唐城接著問,“如果在酒與書與女人之間,只能夠選擇一樣,你會選擇什麼?”他自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李笑說,“酒跟女人,男人都離不開的。少一樣,人生的樂趣,就會大打折扣。”

唐城頗為意外地說,“我以為,你會選擇書。”

李笑說,“這世上,我最憎恨的,就是書。”

唐城更為不解。他說,在小鎮上的時候,他覺得李笑最與眾不同。李笑是那時候小鎮上唯一一個會經常買書的人。李笑既然憎恨書籍,又為什麼要買那麼多的書呢?而且現在還買。

李笑解釋說,“我早就不再讀書了。我買書,只是為了把書燒燬。一天燒一本。”

唐城問,“這是為什麼?”

李笑不答,只問,“你知道人真正的罪過是什麼嗎?”

唐城不知道。他端起酒瓶,又猛喝一口酒。他還是不能夠理解,這跟李笑燒書一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李笑說,“說人的罪過,源於偷吃了禁果,說普羅米修斯之所以承受永恆的懲罰,乃因他是盜火者,不是這樣的,根本就不是。千百年來,人卻被這些莫須有的東西遮蔽了眼睛。人真正的罪過,在於盜竊了上帝的語言。上帝就用語言造出了巴別塔。人是自語言中誕生的,也永遠迷失在了語言裡。語言才是永恆的懲罰。而人最徹底的墮落,始自一千零一夜。”

李笑沒有更進一步解釋,他說的一千零一夜,並不是一個具體的時間截點。它代表的是,人對故事的渴望。人為什麼渴望故事?因為人想看見一切,想把藏在身後的命運之神揪出來,甚至自己想做上帝,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但是人都做了。他的眼神裡,此刻似是藏著深淵般的狂熱。

唐城追問,“所以,你要把書燒了?”

李笑說,“沒錯。我說過,我要寫世間唯一的書。”

唐城說,“但是,你燒得完嗎?”他覺得這很荒謬。

李笑卻說,“我知道,這事,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但是我活著,唯一能做的,就是這件事。”

如今李笑認為,即便是《聖經》,也只算得是半部書。除了“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這一句是詩的語言,是上帝的語言而外,其它的,就都是人世的語言。所有的神蹟,都是人的慾望與恐懼,跟上帝無關。人對上帝的信仰,都是出於誤解。包括遠古時候神巫所唱之歌,祭司所詠之詞。所以人,永遠走不出人世重重的迷障。只有把所有的書燒燬,人才能夠如樹葉沐著陽光,迎著風那樣,重新再接近上帝。只有不再試圖窺探自身的命運,人才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與幸福。所以他要燒書,要做這世間,永遠無法完成的事。

唐城說,“你還真是個十足的瘋子。來,喝酒。”對李笑這一瘋狂的行為和想法,他仍是不能理解,卻也有幾分肅然的敬意。

燒烤店裡已走了幾撥人,又陸續來了幾撥。這一家燒烤店是附近一帶口碑最好的,生意很火爆,唐城也曾帶女朋友來過的。那時他為那個女孩子魂牽夢繞,可沒多久,他就厭倦了,又喜歡上了別的女孩。他們從燒烤店出來,已是凌晨一點。

街道上空空的,路燈下,常青樹冠冷綠而黑亮。夜風微涼,沒走幾步,唐城就猛地躬下身去,哇哇哇地吐了起來。他喝醉了。口鼻裡都是辛辣的味道,眼淚都出來了。李笑立在一旁,見他吐得差不多了,把手裡拿著的半瓶礦泉水遞給他。

唐城漱過口,直起身來,說,“李笑,你知道嗎?曾經我把詩歌和愛情,都看做是世間的絕對和唯一。”他邊說,邊搖搖晃晃往前走。他說他寫了一首又一首的詩,喜歡一個女孩又喜歡另一個女孩。他接著問李笑,“你說,是不是要經過無數次的失敗,之後才能夠寫出一首真正的詩?是不是,要把世間所有的女孩都愛過了以後,才能夠知道什麼是愛情?……”

李笑望著這夜色中冷涼的街道,唐城的問題,他沒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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