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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陌桑拉著寧令姝進到內殿，直到掩好房門，那張清麗姣好的臉孔上才卸下一半的完美假笑。
寧令姝沒有說話，心裡也有點好奇寧陌桑開口的第一句會說什麼。
然後她就聽見……
“一大早就進宮來，二妹妹餓不餓？”
如此家長裡短、噓寒問暖的形容，還真出乎了寧令姝的意料。
不過想到自已接下來要做的事，寧令姝還是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
寧陌桑有些做作地摸了摸寧令姝的鬢髮，神態憐愛，眼神裡卻明顯有光芒聚攏。
這個問題究竟是“餓不餓”還是“渴不渴”，對寧陌桑來說毫無意義。
只是，她剛剛被一連串的意外打得措手不及。
所以現在，她需要透過一些類似的小問題，來重新找回自已的存在感和主動權。
上一世，這是寧令姝在談判會議裡經常見到的談判技巧，現在卻被寧陌桑用得信手拈來。
這個便宜姐姐的段位，在寧令姝至今遇到的所有人裡，都算是妥妥的第一階梯。
寧陌桑不知道，自已的行事風格在寧令姝眼裡赤裸地近乎扒皮拆骨。
她帶著的月光似的，有些縹緲和疏離的微笑，親手從不遠處的矮几上提來一個紅漆餐盒。
開啟餐盒蓋子，裡面的點心被她一盤盤地放在桌上，擺在寧令姝面前。
寧陌桑身姿嬌弱，笑容柔軟。
“皇后娘娘禮儀嚴格，你肚腹空空就去拜見，恐怕要失儀的。”
“皇后娘娘特別看重禮儀，不容宮嬪們在禮儀上有一點出錯。”
“之前惠修容因為太過緊張，一不小心在皇后娘娘面前出了錯，被狠狠罰了一頓了。”
寧陌桑一邊笑著，一邊把精緻的盤碟往寧令姝的方向推了推。
“所以呀，二妹妹還是先墊一墊肚子，再過去的好。”
“至少吃一塊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見寧陌桑熱情地推銷自已的點心，寧令姝眼中精光一閃。
這倒有意思了。
看看寧陌桑準備的那些點心種類：海棠糕、蓮花酥、山楂羹……
都是些甜膩味重的點心。
假如點心裡混進什麼不好的東西，吃的人一時半會兒也察覺不出來。
所以說，別是寧陌桑提前準備好了有問題的點心吧？
若是她們這對“姐妹”重逢，卻各自都做好給對方下藥的準備，那可真是“大半夜的幽默拍門——黑色幽默到家了”。
沒有理會那幾盤飄著甜香的油酥點心，寧令姝反倒拿起桌上的茶壺，又慢條斯理地捻起兩個青瓷的茶杯。
寧令姝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看起來普通又從容。
只在倒茶的一瞬間，纖纖素指恍若無意般，從其中一杯的杯口拂過。
玉白的掌心下，茶水裡飛濺起一抹小小的漣漪，幾個細小的氣泡在馥香的茶水間化開，卻不為人所覺察。
頂著寧陌桑有些急切的眼神，寧令姝不緊不慢地一笑。
“這樣的糖酥點心，還是配著茶更好吃一些，不然膩人的很。”
寧陌桑也笑一笑：“說的極是。二妹妹自從嫁入王府以後，不止能拿主意，連飲食都有自已的見解了呢。”
這話細品之下彷彿帶著絲酸氣，寧令姝卻不以為意。
她捻起一隻炸成蓮花形狀的蓮花酥，緩緩抬起，同時用餘光瞥著寧陌桑的反應。
寧陌桑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寧令姝。
當她的目光和寧令姝的視線在半空中相對時，寧陌桑主動移開眼神，並且掩飾性地端起茶杯，一連喝了幾口。
當人緊張或者想掩蓋什麼的時候，如果面前有一杯水，就會端起水來喝。
這是最下意識的表現。
很好。
現在寧令姝已經可以確定，點心裡確實有東西了。
再結合寧陌桑反覆強調“皇后娘娘看重禮儀”，這點心裡加的，多半是些會“讓人失儀”的藥物。
此外，寧陌桑之前的一遍遍強調，就如同某種心理暗示。
以原主的性格，哪怕寧陌桑不加這些藥物，被寧陌桑這麼不動聲色地嚇唬了幾回，大概一定會在皇后面前出錯不可。
如此看來，寧陌桑還真是環環相扣，用心險惡。
只不過，就算寧陌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就在她眼巴巴看著寧令姝，在心裡算著對方什麼時候會吃下她下了藥的糕點時，自已嚥下的茶水早就被動了手腳。
見寧陌桑只喝了兩口茶水，怕等會兒藥力不夠，寧令姝眉峰微微一挑。
只見寧令姝慢條斯理地把蓮花酥湊近唇邊，輕啟朱唇。
然後……
在寧陌桑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寧令姝又慢悠悠地把沒動過的點心放下。
寧令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見笑，一見到這種油酥點心，忽然就有點口乾。”
說罷，寧令姝端起自已的茶杯，豪爽地喝了一大口。
呵，心理暗示？
她這就讓寧陌桑見見什麼叫真正不動聲色的心理暗示。
反正她這杯沒下過藥，喝再多都行。
人都是有從眾性的，特別當情緒緊繃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模仿別人的行為。
寧陌桑當即也學著寧令姝的動作，又喝了一口茶水。
和寧令姝一樣，她這次喝了一大口。
杯子本就小巧，幾口下去，茶水已經見底。
寧令姝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再次舉起糕點，湊到唇邊。
這一次，她頗為注重儀態地抬起袖子掩住嘴唇。
不等寧陌桑睜大眼睛細看，便見寧令姝放下袖子，唇邊沾著兩三點淡粉色的面渣，一邊腮幫鼓鼓嚼了幾下，咕嚕一聲嚥下肚了。
見寧令姝乖乖吃了，寧陌桑原本清冷縹緲的的笑容，都變得真實燦爛了些。
她一身輕鬆地站起來：“二妹妹，我們走吧，別讓皇后娘娘等急了。”
寧令姝也同樣笑容燦爛，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姐姐說的極是。”
“我也在想，可別讓皇后娘娘等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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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陌桑和寧令姝並排坐上了步輦。
寧陌桑的八人抬步輦上刻青鸞，飾以珠玉瑪瑙，正是一品嬪妃會有的規格。
至於寧令姝則乘一頂青蓬小輦，看起來清淡素雅，抬轎人也落後寧陌桑的轎伕們一頭。
轎子走過第一個拐角，寧令姝親切地叫了寧陌桑一聲。
“姐姐，馬上要到皇后娘娘殿裡了，你覺得緊張嗎？”
寧陌桑單手輕扶額頭，身上最外層的淡青色銀紗罩袍隨風自動，看起來頗有弱不勝衣之美。
“姐姐不緊張，皇后娘娘只是對禮儀格外看重些而已。”
“二妹妹你只要能把禮儀行得完美無瑕就好，其他的無需太在意。”
嗯，看起來藥效還沒發作。
這就好，不然被寧陌桑在半路上發現事情不對，一定會找藉口折返的。
那豈不浪費寧令姝一片苦心。
不過，為了防止藥性太快發作，寧令姝得想個辦法，讓轎子走得更快些才是。
甚至無需多動腦子，寧令姝眉頭微皺，只說了一句話。
“可是姐姐，我好像……身上有些不適。”
寧陌桑一聽果然急了。
著急的理由和寧令姝剛剛的心理狀態一樣。
——你要是中途就打道回府了，我剛剛給你的藥不就白餵了嗎！
不行，必須得加速趕往皇后寢宮。
這個失態行為，一定要讓寧令姝當著皇后的面做出來才行！
於是，寧令姝輕鬆坐享其成。
寧陌桑先是微微冷了臉色，催促轎輦下抬杆的太監快快趕路。
又很快換了一副溫柔的表情，意圖安撫寧令姝。
“是不是感覺肚子不舒服了，二妹妹？”
“不必擔心，你只是情緒太緊繃了。”
“等會兒你我見到皇后娘娘以後，感受了娘娘的慈和大方，這難受勁兒自然就好了。”
聽著這一聲一聲的假話，寧令姝確實非常放心。
很好，藥效還沒發作，她們還有時間。
以及，原來寧陌桑給她下的藥是作用於肚子的？
宮裡很難獲得藥性猛烈的藥物，再結合藥性發作的位置，寧陌桑給她下的藥大約是……
八九不離十，應該就是巴豆了。
聯想到巴豆當眾發作的場面，寧令姝眼神無聲無息地冷了下來。
此舉何止失禮，簡直喪盡顏面。
放在這個對女子行為要求格外嚴格的封建時代，恐怕要把人逼得回去以後就懸樑自盡不可。
再加上症狀是在皇后殿裡發作，寧陌桑自然可以反咬一口，說是皇后殿裡的飲食不乾淨。
不管最後皇后是否能證明清白。有了獻祭一個姐姐的先例，皇后今後是輕易不敢動寧陌桑了。
真是好下作的手腕，好狠毒的心思！
用眼風冷冷地瞥了寧陌桑一眼，寧令姝毫無感情地勾起唇角。
寧陌桑想破腦袋都想不到，寧令姝吃下點心的表現是假的，而她喝下的那杯茶卻是真的有藥。
也就等於說，她現在催促轎伕的行為，實際上是在把自已送往原形畢露的舞臺。
其中蘊含的諷刺意味，和路易十六改造了處決自已的斷頭臺有異曲同工之妙。
也不得不說一聲因果報應了。
眼看坤寧宮的大門已經近在咫尺，寧陌桑心中一鬆。
或許是這種狀態更有利於藥效發作吧，她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真話。
“不用擔心，二妹妹，有姐姐在呢，姐姐又不會管你。”
話甫一出口，寧陌桑就意識到不對，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寧令姝對此心知肚明，但還是裝成一副沒聽清的樣子，故作感激地嬌羞低頭。
“那就多謝姐姐了。”
“我知道，姐姐會幫我周旋的。”
此時，兩抬步輦已經來到坤寧宮的門口，坤寧宮的大宮女見到二人聯袂到來，已經出門來迎。
寧陌桑發現寧令姝似乎沒聽清自已的口誤，不由鬆了口氣。
她維持著自已仙女般的笑容，又安慰了一句。
“你可真是會做夢，真出了事的話，我怎麼會幫你呢？”
話音一落，莫說寧令姝，就連那幾個抬轎的小太監都下意識瞪大了眼睛。
啊？靜妃娘娘這是在說什麼呢？
這還是那個平時溫和慈愛，體恤下人的靜妃娘娘嗎？
怎麼對自已的親妹妹都如此刻薄？
寧陌桑的貼身宮女梨兒更是急得臉色都變了，顧不得現在已經跨進坤寧宮的地界，一個勁兒地扯著寧陌桑的衣袖提醒她。
——主子，這種話在心裡想想就算了，可不能往外說啊！
寧陌桑也急得眼睛圓睜。
她當然知道這種話不能往外說。
這也不是她的本意啊！
只是她的嘴不知道怎麼不聽使喚，一下子就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細密的汗水一下子就從寧陌桑的額頭竄了出來，讓她一瞬間看起來像極了一顆得了密恐症的流汗黃豆。
寧令姝不敢置信地倒退了一步，勉強勾起一個期冀的微笑。
“姐、姐姐，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看著軒王妃那驟然蒼白的臉色，還有彷彿望著最後一根稻草般的眼神，大家下意識便同情起了軒王妃。
不論如何，第一次入宮探望姐姐，卻聽到這種話，靜妃娘娘的玩笑開得也太過了。
寧陌桑決定最後掙扎著挽救一下，告訴寧令姝自已只是在講笑話。
可她一張嘴，說出的竟然是……
“誰和你開玩笑了，蠢貨，看不出來嗎，我想看你倒黴啊！”
這一番話，真是石破天驚、擲地有聲。
順便封死了寧陌桑最後一條狡辯的道路。
就連皇后宮裡的大宮女都忍不住皺起眉頭，淡淡呵斥了一句。
“靜妃娘娘，不管您在家裡和姐妹如何相處，這裡可是皇后的坤寧宮。”
“您語出不雅之詞，當眾貶斥朝廷親封的軒王妃，著實過分了！”
寧陌桑驚慌地搖了搖頭。
作為古人，她直接被這超自然現象擊穿了心理底線。
不對，她想說的不是這個。
剛才發生了什麼，她怎麼會一下子把心裡話都突突出去了？
緊接著，寧陌桑就意識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這裡是坤寧宮！
她此時正站在坤寧宮，皇后的地盤上！
對寧令姝說了實話，雖然超乎她的預料，但事情也不是不能補救。
只要從紀元軒處下手，就能把寧令姝治得服服帖帖。
可是，她這說真話的毛病萬一在皇后面前露了底，事情可就沒那麼簡單能揭過去了！
不行，她得立刻從坤寧宮離開！
一邊這麼想著，寧陌桑甚至顧不得表面的禮數，顧不得明日會被皇后上折彈劾舉止輕狂，就要轉身從宮門口離開。
寧陌桑的反應不可謂不快。
但還是慢了一步。
人算不如天算，寧令姝和寧陌桑只在門口耽擱了這麼一會兒，本該在殿裡莊嚴端坐，等著二人來拜見的皇后，竟然親自走了出來。
“靜妃入我坤寧宮，遲遲不拜，喧譁宮門是何道理？”
皇后娘娘一露面，所有人都放下手上的事情，齊齊朝她行禮。
寧令姝自然也隨大流行了一禮。
於是，在所有人的表現之中，寧陌桑的存在看起來就分外地鶴立雞群。
她身體非常恭順地做出了行禮的動作，同時嘴上極其誠實。
在其他人都齊聲道：“給皇后娘娘請安。”的時候。
寧陌桑清清楚楚、字正腔圓地笑了一聲。
“真晦氣，你就不能在殿裡待著，非得出來幹什麼！”
“我根本不想給你行禮，要不是你出來，我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