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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氣這種東西，叫起來響噹噹，彷彿一款非常流行的時尚單品，人人想要。
但在面對真實困境的時候，非大毅力大能為之人是很難守住的。
比如寧令卿。
寧尚書家的公子，從小被嬌生慣養到大，手指皮都沒被劃破過一次。
跟著西席先生讀書時，哪怕因為學業不進，被先生用竹板抽掌心都是由書童代挨。
要說他能梗著脖子，跟寧令姝頑抗到底，也實在太瞧得起寧令卿了。
實際上，才跪了一小會兒，寧令卿就已經疼得滿頭大汗。
“一個時辰、一個時辰應該到了吧。”
寧令卿咬著牙根想要起身：“都已經罰我跪了這麼久，王妃也該消氣了。”
在他身後，江燃嗤笑一聲，把刀鞘按在寧令卿肩頭，然後再狠狠地往下一壓。
抬到一半的膝蓋骨再次撞上門檻，發出令人牙酸的碰撞聲。寧令卿當場慘叫一聲，整個人都五體投地地趴在了地上。
江燃懶洋洋地提醒：“寧公子，您是從來沒跪過嗎？這才不到一刻鐘呢。”
聽到這個令人絕望的數字，寧令卿呆若木雞地瞪大了眼睛。
他日常所行的禮節裡面，有不少都是需要跪拜行禮的。但無論是尊長還是上官，都不會讓他長久保持著一個姿勢，往往是行完禮以後就自然起身。
只有這一次落到寧令姝手裡，才是他第一次嚐到膝蓋下墊著凹凸不平的東西、而且還一跪就跪這麼久的滋味。
這是後宅裡面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往往被用來為難看不上的庶子庶女、亦或是前頭夫人留下來的不受寵孩子。
在當年，這些罪本來應該由身為胞弟的寧令卿和寧令姝一起捱過。
但寧令卿因為佔了一個香火獨苗的身份，不但脫離了岌岌可危的境遇，甚至還一轉頭變成更大的壓迫者。
他像個王子一樣高高在上地坐著，眼看著外人從胞姐骨血中榨出的苦痛，再釀造成他自已的優越感。
而如今，寧令姝用鐵一樣的事實告訴他，這裡早已不是那個可以由他作威作福的寧尚書府了。
寧令卿幾乎疼得快要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只覺得膝蓋處傳來鑽心的劇痛，門檻上的橫楞像是刀鋒一樣隔著衣物陷入皮肉。
他的嘴巴宛如擰起的麻花，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扭曲。
就在這時，有腳步款款從內堂傳來，寧令卿立刻期待地抬起頭。
來者卻不是他想象中的寧令姝，而是寧令姝身邊的侍女見心。
寧令卿愣愣地問了一句。
“王妃呢？”
見心低頭撇了他一眼：“王妃娘娘要午睡，這點小事自然不能勞煩她。”
寧令卿充滿企盼地問：“是不是一個時辰已至，要放我起來了？”
聽見這個白日做夢般的答案，見心不由得吃吃笑了兩聲。
她慢條斯理地把托盤裡的東西放下，遞到寧令卿眼前。
“寧公子，虧您還是個讀書人呢，怎麼膝蓋骨這麼軟，連尊長的教誨都受不得啊。”
“我們王妃娘娘體諒您一個人無趣，特意命我給您送點解乏的東西來。”
說著，見心便把筆墨紙硯等物一一在寧令卿面前擺開。
“喏，我們娘娘說，失禮就要學禮。您把《禮記》好生抄一遍，學會了尊卑上下，娘娘自然也不願意難為你，放您走了。”
一聽這話，寧令卿瞬間目眥欲裂。
“抄完《禮記》？這怎麼可能？你以為這是《女訓》嗎？”
《女訓》由大儒蔡邕編寫，全文上下還不到兩百字，就算抄個百八十遍也問題不大。
可《禮記》全書上下足足有九萬九千多字，在這度日如年的受罰時刻，真能讓他抄成個九心九箭長長久久！
倘若全文都得用正楷抄寫，估計剛抄到一半，寧令卿人就已經跪廢了！
見心聞言，直起身子，由上而下地淡淡俯視著寧令卿。
她說這句話時，神態和語氣幾乎與寧令姝下命令時一模一樣。
所以看在寧令卿眼前，便是寧令姝用一種甚至不屑見面的姿態，對他隔空發起涼薄的嘲諷。
“寧公子，就連閨閣女兒都知道犯了錯要好好抄書，以表自已悔改的心意呢，怎麼寧公子一個讀書人反而不知道？”
寧令卿像個撲扇翅膀的憤怒的魚鷹，啪啪用手掌拍地，激動得說話時嘴角都吐出了泡泡。
真是好一個寫實版的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那些讀書人也不是跪著抄的書！”
話音一落，寧令卿自已先愣了一下。當初隔著花圃小道，遙遙看過一眼的畫面重新湧上腦海。
當時跪在祠堂門檻上的寧令姝，身形已經搖搖欲墜，但還是在埋頭，規律地做著些什麼……
她當時做什麼來著？
似乎是在，抄書？
一想到這裡，寧令卿渾身上下的血液從頭涼到腳。
他嘴角顫動，不可思議地看向見心。
“她報復我？她這是在故意報復我？？！”
見心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寧令卿。
在她毫無溫度的眼神後面，像是寧令姝的意志透過她下屬的皮囊，隔空朝寧令卿投來輕蔑的一眼。
要是在往日，寧令卿非得生氣不可。但此刻，他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隨著過去的記憶緩慢甦醒，他也漸漸想起來，當年跪過祠堂以後，自已似乎在某次家宴上見過寧令姝一面。
當時寧令姝找了個空隙，拉著自已的袖子和自已訴苦。
可他當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你做錯了事，孃親罰你不應該嗎？都受了罰還不思悔改，你真是無藥可救了！我要去告訴孃親！”
那寒冷的、涼薄的評價，這一刻終於宿命輪迴一樣地重新現世。
唯一不同的是，這次跪在地上握筆的人，變成了寧令卿。
他如墜冰窟般，聽著頭頂丫鬟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響起。
“寧公子做錯了事，王妃罰你不應該嗎？受了罰卻不思悔改，不能體諒王妃教誨你的苦心，反倒反咬王妃一口，說王妃在報復你……”
“寧公子，你真是無藥可救了！”
“我們王妃要上表朝廷，告你一個不孝不悌之罪！”
說完這話，見心轉身噔噔噔地離開，連一點分辯的時間都沒留給寧令卿。
寧令卿愣愣地看著見心離去的背影，因果報應四個字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爍。
直到人都走得很遠了，被掀起又落下的水晶門簾都重歸平靜，寧令卿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重重地打了個寒噤。
不行，他不能讓寧令姝上這個表！
他還沒參加過科舉考試呢，他不能壞了自已的名聲！
這個表章一上，寧令卿這輩子不得參加任何朝廷科舉，一輩子都是個沒有官名的白身。
那他的前途可就全完了！
寧令卿瞪大眼睛，拖著兩條直不起來的腿想要往內堂爬去，卻被江燃一腳穩穩地踩住小腿。
“別動，寧公子，王妃娘娘沒允你進門。”
寧令卿掙扎了幾下都沒能撼動江燃的壓制，只得惶恐又驚懼地朝著內堂裡面大喊。
“臣弟錯了，王妃娘娘，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和臣弟計較。”
“我抄書，我罰跪，我默寫《禮記》！娘娘千萬莫要上那道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