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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鎮妖司的行程，洪肖整整晚了一天。
他並不著急，之所以在驛站停留，是要再細細雕琢上報的措辭。
文書已經有快馬朝郡城傳遞，不過平海郡蕩魔司郎將必定是要把他喚過去詢問的。
洪肖只是一個尋常蕩魔衛，品級雖然是正八品，和中小縣的縣尉相當，但在蕩魔司卻是僅僅比後備蕩魔衛和僕役們稍高而已。
連李平這個從七品的鎮妖司都尉都有不如，只是蕩魔司一慣瞧不上鎮妖司那幫肌肉佬，所以他雖然品級略低，但在李平面前並不落下風。
蕩魔司升遷不難，消弭一次小型魔亂、挽回大量軍民死傷的功勞本來足夠洪肖升到都尉，但……特麼的這次的功勞並沒有洪肖的份，即使李平做了妥協，但他最多也只能在邊上蹭蹭。
那個不要臉的東西還拿走了最多的一份銀兩。
以宣城知縣口吻寫的文書上雖然寫得很漂亮，“……時城內將亂未亂，軍民多有驚惶者，黑霧幾可蔽日，一日三驚……”
那不是沒有亂起來嗎，老百姓就是比較害怕而已……
“蕩魔衛洪肖，精忠體國，不憚惑亂，連日奔走，分撥得當……”
這就是說，自已其實就是一陣瞎吉爾跑，整日帶著一大群皂隸和士兵滿城逛蕩。
“……終撥雲見日，定下首從案犯。”
親自對被抓到的從犯嚴刑拷打，坐實了她的罪行，而且還讓這個“從犯”畏罪自殺了，死無對證。
洪肖重重嘆了一口氣。
就算郎將收下重禮，遮掩宣城魔亂案情，但自已終究只是白跑了一趟。
徒勞無功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最大的功勞居然是鎮妖司那幾個只長肌肉不長腦子的東西，自已在司內必定是要被同僚們嘲笑的了。
而且還是每次喝酒都能拿出來說一番、足足說上三五個月的笑話。
帝國境內，魔亂並不常見，對於蕩魔司來說，最主要的敵人是幾乎無處不見的詭物。
詭物都是人死後所化。
人在世間，多有不盡如人意者。
死時執念深重，魂魄不入輪迴，遊蕩在世間，長久以往，神智漸失，最後淪為只有殺戮本性的詭物。
詭物本身雖然如魔物般沒有實體，但它性屬陰，日光和至陽之物對它都有強大的殺傷效果，所以對付起來反倒不難。
但是蕩魔衛最多的死傷也是來自於詭物。
這也是蕩魔衛的數量始終不多的原因。
擊殺詭物功勞不多，品級相同的詭物需要擊殺三隻才能攢夠升半級的功勳，與對付魔物相比價效比低得可怕——至今尚未有蕩魔衛直接被魔物所害的記錄，損失大多來自於鎮壓被惑亂的百姓和士兵。
蕩魔衛雖然也有獨特的呼吸法和鍛體法增強血氣，但終究還屬於普通人的範疇，皮甲也不能完全抵抗腰刀、鐵槍和菜刀的傷害。
一群沒有神智，嘴裡只會發出嗬嗬嘶聲、紅著雙眼的人形怪物，舉著各種各樣的武器朝自已衝鋒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在這樣的敵人面前完全沒有恐懼。
這些人不知疼痛，不懼死亡，只有擊中他們的要害才能終止他們的攻擊行為。
每個月都有蕩魔衛陣亡於消滅出現在各地的魔物作戰中。
升遷容易，卻往往在升遷不久後便死去……這就是蕩魔衛的宿命，也是他們的地位超然、俸祿優厚的原因。
消滅詭物時的傷亡，則全部集中於後備蕩魔衛和作為前驅的普通士兵。
普通士兵沒有經過特別的訓練，在面對詭物的衝擊時，很容易心膽俱裂、精神崩潰而陷入詭物所營造的幻象中，自已就能把自已弄得渾身是傷直至死亡。
甚至多有驚恐不能自持，被詭物吸食了魂魄而死的。
後備蕩魔衛要稍好一些，但因為實力不足，很多也會被詭物的陰氣所襲，得不到及時救治就會陰氣入心，無藥可救。
就算是正式的蕩魔衛如洪肖，也因為長期與陰氣交纏，變得性情陰鷙、臉色蒼白如同大病纏身的病癆鬼。
巳時許，洪肖從自已的房間緩緩走到外院。
士兵們早已從帳篷中出來，分作了三個人群正在竊竊私語。
洪肖目光一掃，這三個拾的軍戶連同拾長在內也只有二十四個，缺額兩成八。
帝國的軍隊已經墮落到了這個地步嗎……
洪肖心中忽然閃過一絲隱約的悲哀，迅即又被他壓下。
這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
見到洪肖出來，三個拾長倒也不敢怠慢，高呼一聲：“集合！”
雜亂的腳步聲在院中響起，數息之後，三個小型方陣出現在洪肖眼前。
洪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對軍陣一無所知，但這些大頭兵的態度充分表達出了對他的尊重，讓他心裡多少有了一些愧疚。
這批“護送”自已回郡城述職的人，應該沒有人能夠在有生之年再次回到宣城了吧……
咳嗽了一聲，洪肖開口道：“本官此行，倒並非一定要諸位護送。”
音調低沉，空氣中似乎散發著隱隱的涼意。
士兵們面面相覷。
出發前，百戶可是說得很清楚，此行只是護送蕩魔衛回返郡城，每人都有五錢銀子的重賞，抵得過兩個半月的軍餉。
這時又說其實自已的任務並非護送？
“本官得到密報，清江府以西八十里外的兩個村莊有詭物作亂，諸位此行，便是與本官一同過去消滅詭物的。”
王家莊和梁家莊疑似有詭物出現的訊息並非洪肖杜撰，不過根據分析，詭物應該是剛剛成形不久，現在也只是不入品的殘魂，還沒有殺人的能力。
蕩魔司人太少，都被派出去應對轄領內威脅更大的魔詭去了，因此暫時還無法去處理。
反正宣城之行無功而返，不如繞點路去那裡將詭物情況摸清楚，如果可以的話，順手滅殺了，多少也算個添頭。
至於自已會不會在那裡栽一個跟頭，洪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
他還帶著二十四個炮灰呢。
若是詭物厲害，洪肖完全可以掉轉馬頭，四條腿肯定比這些兩條腿的跑得快。
詭物有了這麼多新鮮的血食，想必不會想不開一定要弄死自已。
士兵們一片譁然。
張鬍子和另外兩個拾長對視一眼，同時跨步出列。
“啟稟上官，俺們都是尋常軍戶，對上詭物這等東西，只怕……”
洪肖嗤笑一聲，“本官豈能不知？”
“爾等只需收攏村民，勿令閒雜人等干擾本官除滅詭物。”
“本官自會在午時陽氣最盛之時發動，那詭物本就實力弱小，在午時更是虛弱無比，且有本官衝鋒在前，爾等是沒有危險的。”
他的話並沒有安慰到士兵們。
見眾人仍在交換著眼神，洪肖重重哼了一聲：“爾等莫非是想要抗命！”
士兵們身體一振。
軍中抗命可是大罪，軍官可以直接不經軍法官判決，對抗命計程車兵執行斬首。
雖然軍戶們平日裡並不由蕩魔衛統領，但此行是經過縣尉親自下令，相當於一次正式的軍事行動。
如果洪肖為眾人定下抗命的罪名，就算此行無恙，回到宣城後，所有人還是難逃一死。
反抗？
逃亡？
都是不可能的。
叛軍和逃兵不僅自已墮入黑暗，家人也難以保全。
而且區區二十四個人，沒有輜重、沒有補給，又能逃到哪裡去。
隨便一個縣城出動幾十個捕快，就可以剿滅這股叛軍。
張鬍子低下頭，眼裡兇光閃動。
他猜到只怕洪肖並非是真想要帶自已等人去立功，而是要將這二十個軍戶全部死在詭物手裡，這樣宣城魔亂的真相才會永遠湮滅。
畢竟死人是無法被質詢開口的。
昨夜他和書生等人商議了一個多時辰，才好歹拼湊出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
難道還是終究難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