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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回到自己的下處，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未時末才醒過來。
今天聽月給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十六歲少年郎的感情就像火山一般，平時看似沉靜，一旦爆發出來便難以收拾。
他其實一直沒能真正入夢，腦海中亂七八糟的各種影像不斷閃回，初遇聽月時那個驚慌失措的清秀丫頭，她如蔥玉般白皙的手指在髮際輕輕掃過的妖嬈，她低聲訴說自己不得自由的幽怨。
以及那個一絲不掛在男人身下承歡的放蕩女子……
軍戶們的下處都屬於軍方，當年分給各家人無償居住，若干代下來，與自家的產業也無甚區別，只是若某個軍戶絕了代，房子便會由縣尉令人收回，直至有新的軍戶入住。
不過軍戶絕戶的情況很是罕見，一般軍戶人家即使沒有兒子，也會透過給女兒招婿或者收養的方式延續香火，至少這免費的房子可供全家遮風避雨，貧苦人家就沒有捨得放棄的。
除非像阿郎這種年齡尚幼，卻在某次突發事件中死去的，才會絕戶。
阿郎每月兩錢的月俸，有一小半是用於吃食和鍛體所需，另一半本應存起，加上偶爾可以得到的一些油水，攢下來將來用以娶妻。
軍戶人家的妻子，要麼是逃荒的難民女子，要麼是大戶人家年齡到了的丫鬟，最差的一等便是在月雪街營業的半掩門。
許多年來都是這樣，倒沒有誰家瞧不起誰家娶了從良妓女的情況。
須知大戶人家的丫鬟看似身家清白，但自贖離家之前罕有未曾被家中男子開苞的情況，白日做的是丫鬟僕婦的活，晚上卻也不得不在床上服侍老爺少爺，甚或是家中得寵的家僕。
逃荒婦人就更不用說，為了一口吃食，任何男人都能得以一親芳澤。
聽月年歲不過十五，與阿郎認識也有半年餘，阿郎實在難以想象她竟然與外男已經有了首尾，聽情形他們甚至在更早的時候便已苟合，偏巧遇上了自己這個冤大頭，將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銀錢源源不斷地送與他們花銷。
甚至連聽月贖身的銀兩都要從自己這裡訛了出來。
還在木板床上躺著，暈暈沉沉的阿郎聽見外面有人大聲呼喊自己名字。
“阿郎——”
阿郎爬起身來，高聲應了一聲。
這是張鬍子在喚阿郎過去用午飯。
在沒有操練的日子裡，這些軍戶每日都用兩餐，午餐大約就是未時至申時，而晚飯則要到戌時到亥時，這樣晚上的時候不至於太餓——在值夜時，次日早上還會加幾個饅頭飽腹。
阿郎獨居在家，也不太會庖廚之事，因此張鬍子就令他每日到自己家來搭夥。
他每月花在吃食上的八分銀子便是交給了張鬍子的娘子。
雖談不上大魚大肉，但每一值回來當天兩餐均有肉食，不時還有有助於男子氣血的燉湯，這八分銀可謂是物超所值。
阿郎開啟破舊的院門，張鬍子正站在院外。
他正要上前招呼，卻見張鬍子並未面朝他，而是側頭看著另一個方向。
從側臉上看，張鬍子的神色非常緊張和嚴肅。
阿郎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見遠處正有一道黑色的光柱，從地面直衝天際。
光柱的位置應也在城內，距離他們所住的地方看上去不過兩三里，而光柱的直徑甚廣，似乎已經有一座屋子的寬窄。
阿郎張大了嘴，正要出聲詢問，張鬍子已經大喊道：“回去戴上腰刀隨我來！”
話音未落，張鬍子也轉身回了自家的院子，片刻後便已提著腰刀奔出，朝剛剛奔出院門的阿郎招呼了一聲，沿著髒汙的小街朝光柱的方向急奔，邊跑還一邊大聲招呼，呼喚此刻正在家中計程車兵。
各家的人聽到張鬍子的聲音，除了士兵們匆匆提上腰刀出門，家眷們也紛紛趕到院外，察看發生了什麼急事。
這張鬍子平時為人豪爽，急公好義，在這片街裡威望很高，日常各家有什麼摩擦齟齬，都寧願尋張鬍子出面調停，因此他這一聲招呼，竟是陸陸續續聚集了不下百名士兵跟在他身後急奔。
阿郎不明所以，只是跟著大部隊跑步。
瘦猴此時也追了上來，眉眼間是遮不住的憂色。
“侯叔，”阿郎側頭問道，“那是什麼東西，怎麼張叔會如此緊張？”
“黑光無煙，不是走了水。”瘦猴氣喘吁吁，他的身體比同組的三個同袍要差得多，幾步路急奔下來氣息就有些紊亂，“倒像是魔物作亂。”
阿郎腳下一頓，“魔物？”
瘦猴來不及細講，只是拉著阿郎的手臂，低聲說道：“待會站我身邊，不要頭腦發熱朝前衝——”
阿郎待要細問，但身邊無數人擠作一團朝前方跑去，口中紛紛呼喝不已，他也無法找到機會，只得跟隨所有人，朝黑色光柱的方向急奔。
不多時，一眾士兵便跑到那光柱的近前。
他們不是最先到的。
這裡是宣城西南角的一條小街，發出黑色光柱的位置是一所小院子，權作院牆的是一圈齊膝高的竹籬笆，可以從外面看到院子裡的景象。
方形的院子不大，長寬只有約莫三四十步，院裡只有三間房屋，按這種小院的格式，應是堂屋、廚房和臥房，只能供單人或者最多兩人居住。
院子的一角有一個水井，水井旁正有一個渾身漆黑的人影站著。
那沖天的黑色光柱，就是這個漆黑人影身上散發出的黑霧所形成。
這時士兵們中的伍長和拾長已經開始分派人手包圍小院，張鬍子正是拾長之一，他朝著自己的人招呼了一聲，便匆匆朝院門西邊跑去。
阿郎站住腳步，看到書生和瘦猴都跟在張鬍子身後，便也朝他們那邊過去。
小院門口，一個身穿紫色武袍的大漢正雙手拄著一柄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陌刀，低頭和身邊另一個灰袍漢子商議著什麼。
一直跟著瘦猴和書生跑到籬笆側邊，阿郎才有機會詢問：“侯叔，那個是什麼人？”
卻見瘦猴臉色煞白，口中喃喃自語：“那是魔，那一定是魔物！”
書生和瘦猴靠得極近，身體也在不斷顫抖，發出晦澀難明的聲音。
張鬍子在一旁大聲喊道：“慌什麼！就算是魔物，也有蕩魔司的大人們前來處理！我們從軍伊始，便註定要面對這樣的事，你們慌什麼！”
但是他的話明顯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瘦猴和書生仍然在胡言亂語，而同隊的另外幾個士兵也戰戰兢兢地縮在一處，雖然沒有說話，但是慘白的臉色和手裡顫抖的腰刀昭示著他們驚慌的心情。
只有阿郎不知道魔物是何等可怕的東西，緊握著刀柄，將視線朝那個模糊的黑影望去。
書中暗表，魔物並非如同花鳥樹木一般有生命的東西，而是在特定環境下，匯聚了人類情緒中驚恐、貪婪、殘暴等情緒而形成，外表看上去與人相似，但並無實體。
它也不能直接對人造成殺傷，但魔物有一個很強大的能力，它會在很短時間內變幻成黑色的透明霧氣，看似迅速消失在天地間，但這種霧氣會迅速放大被接觸到人的心情。
讓這些人內心深處掩藏的各種負面情緒被激發出來，受到魔物影響的人會在一段時間內喪失心智，按照自己內心被放大的情緒行事。
有的人會被自己活活嚇死，有的人會拿著武器對身邊的其他人大開殺戒，總之會做出平時他絕不敢做的事來。
即使是平日裡看起來最懦弱的老弱婦孺，都可能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變成人們不敢相信的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