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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像濃霧一樣籠罩過來。
我像一個蜷縮在墳墓裡的孤魂，在黑暗的迷宮裡，徒勞地尋找著出口。
我的迷惘、恐懼，我的羞恥、慾望，我的喜悅、悲傷，我的冰涼、灼熱，我的窒息、絕望……都是我自己的事。
誰也感受不到我的掙扎，誰也聽不到我的呼救。
——摘自《怪物的愛情》（以上為每章節的題記，應為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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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鋒走出看守所，駕車來到寄廬。
餘鋒撥打著電話，一直沒人接聽。按門鈴，也聽不到任何動靜。
他踮腳向裡面張望，寄廬裡不但門窗緊閉，連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
花園比上次看到的更顯凌亂，草皮已經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地上出現了幾個新挖開的坑——這讓他確信美綢就在屋裡。餘鋒想象著那個躲在黑色帷幕和低垂眼簾後面的女人，頭髮凌亂，眼神哀怨，聽到他的敲門聲和門鈴聲，憤怒而警惕地往虛空處退去。
“騙子！”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一陣菸草味從身後飄來，餘鋒沒有轉身就知道那是朝顏。
“女孩子抽這麼多煙，不好吧？”
“突然感到有點冷，點支菸烤烤火。”朝顏說。
餘鋒苦笑著搖搖頭。他想起被襲擊的那個晚上，自己似乎還沒有正式向她道謝過。
“來這裡幹嘛？又來找我閨蜜的麻煩？”
餘鋒認真地說：“我可能錯了，兇手不是燕美綢。”
“你總算和你們領導想到一塊兒了！”朝顏不無譏諷地笑了。
“她有自閉症，對嗎？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終於給你猜到了！”朝顏對著他豎起一個大拇指：“怎麼樣？她隱藏得好不好？”
“看來吳醫生的猜測是對的——她是一個自閉症患者——或者說，是一個偽裝成功的自閉症患者。但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沒有這個四處宣揚的權力。因為，她的夢想，就是希望這個世界把她當做一個正常人，你不懂……”
“我懂！”餘鋒揶揄地打斷她的話，“你巴不得警方誤會下去，藉機炒作賣書吧！”
“好吧！什麼都瞞不過你。一點都不可愛！”朝顏微微紅著臉嘟囔著。
“這麼說，你承認自己一直都故意在隱瞞她的病？”
“那倒真沒有。我曾經提出用‘自閉症作家’作為賣點推廣小說，她堅決不肯，她有一種深深的病恥感。很多高功能自閉症患者在成年後會隱藏起自己的自閉症特徵，模仿普通人的處事方式，頂多在舉手投足之間略微異於常人。”
“這麼說，我其實一直在誤解她？那些心理分析，在她身上完全是個誤解？”
“這種誤解，你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後一個。人們對自己不瞭解的東西總是充滿敵意，他們極易被誤認為是心理變態。其實，自閉症患者並不一定智力低下。恰恰相反，事實上，美綢是一個高功能自閉症患者。她有著超常的智商，就像牛頓、愛因斯坦和喬布斯。”
“所以，她11歲能背誦整本《紅樓夢》？”
“但是，她共情能力低下，經常看不懂別人的表情。不知怎樣與人交往，經常刻板地理解別人的言辭表情，對別人的表情時常感到困惑。甚至，聽到別人叫自己的名字時會無動於衷。我覺得自閉症真是殘忍，得自閉症還不如得精神病，精神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孤獨就很清楚的感受到內心的痛苦。即使內心像火一樣滾燙，表情還是冰一樣冷……”
“所以，她會迴避與人對視？”餘鋒回想著她黑洞一樣的表情和空洞無物的眼眸。
“對。其實她很善良，願意幫助別人。”
“所以，她會出現在那種慈善晚會上……”
“是，她一直在努力幫助像她一樣有這種病的孩子。”
“她為什麼總是拉著窗簾？”餘鋒目光掃了一眼寄廬和那空洞眼眸似的一扇扇窗戶。
“對了還有，有這種病的人，嗅覺、觸覺都很敏銳，不能忍受強光和噪音，經常聞到別人聞不到的味道，面板上也不能掛任何貼身飾物……我曾經送過一個日本吊墜給她，她一貼身就渾身難受。”
“我想起來了，”餘鋒想起寄廬客廳破舊的桌椅，搖搖晃晃的沙發和牆上已辨不清年代的掛畫，“這種病，就像嬌嬌一樣，不允許傢俱裡有任何改動。所以寄廬的傢俱才這麼陳舊？”
“這個寄廬，就是她的蝸牛殼。”朝顏點點頭：“陳設有的傢俱甚至仍是民國的。她絕不會任何人改變寄廬。”
“可是，二樓的書房，美綢不是全部按照文夫的喜好重新裝修了嗎……”
“難道是為了留住他？”朝顏說：“為了那個負心人，美綢克服心理障礙……”
“沒錯。為了見到他，美綢曾經克服心理障礙，闖進簡餐，當了一次不速之客。”
“美綢對愛情，是一種宗教般的狂熱，可是，婚姻對她而言，是奢望；生育對她而言，也是奢望。”朝顏嘆口氣：“從醫學的角度看，一個自閉症女人陷入愛情，將意味著一場災難。這種病很難和別人交流，也會不揣摩別人心意。如果對方是一個很正常的人，就會發現這個人很怪，所以很少戀愛成功，更別提結婚了。”
“那她和文夫是怎麼維持情人關係的？”
“你還是那麼肯定他們有特殊關係？”
“不然怎麼會有孩子呢？”餘鋒用手指著坑坑窪窪的花園，陰鬱孤寂的後院積聚著朦朧壓抑的霧靄。“如果不是尋找那具嬰屍，那你告訴我，她在花園裡找什麼？”
“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被不可解釋的迷霧包裹著。”朝顏答不上來，把菸蒂丟到腳下，困惑地撓撓頭：如果他們倆真是情人關係，這個褚文福是不是命犯孤獨，家裡有個這樣的女兒還不算，找情人也找個一樣的。這個狡猾又怯懦的已婚男人，不能給對方婚姻，還那樣傷害她！暴屍荒野，也是罪有應得吧……”
“我許你這麼說文夫！”餘鋒忽然嚴肅地大聲說。
“難道不是嗎？”
“事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餘鋒感到了自己的失態，改為一種揶揄的表情岔開話題：“對了，你來這兒幹什麼？不會是又來跟蹤我的吧？”
“我想告訴她，她已經洗清嫌疑了。可是，她現在連我都不再接納了。”
朝顏點燃另一支菸，盯著那漫漶不清的“身似寄”的民國磚雕，幽幽地說，“她很可憐，從小就被人當做怪物。在學校的時候，男孩子們經常拿粉筆扔她，女孩子也孤立她。從八歲開始，她愛上了客廳那臺古舊的鋼琴，憑著對樂譜的超強記憶和近乎偏執的練習，她靠音樂治癒了自己。後來，她被文夫的愛情感動，曾經離開過這個殼，甚至勇敢地去參與公益活動。文夫的拋棄，強姦案的發生，這個猙獰的世界嚇得她又縮回到自己的世界……”
朝顏瞪了一眼餘鋒，嘆了口氣，“現在好了，她再也不敢跨出寄廬門檻半步了……”
餘鋒明白朝顏瞪他的意思。警方把她列為嫌疑人，也無形中傷害了她。他向前走了幾步，把頭伸出泥牆，對著緊閉的門窗大聲喊道：
“對不起！”
寄廬裡寂然無聲。
“其實，該對她說對不起的還有我，我也在消費同學的不幸和疾病，藉此打造我的10萬+。”朝顏也學著餘鋒的樣子，大喊：
“對不起，美綢！”
寄廬裡還是寂然無聲。
“她還會走出寄廬嗎？”
聽到朝顏的問題，餘鋒的目光再次投向寄廬。
多年來，一個叫做自閉症的陰影籠罩著這幢老宅、這個家族。美綢的青春和孤單，也是自閉症女性長大成人後的共同遭遇。在那個日夜緊鎖的窗簾後面，她就像一個在迷宮裡亂闖亂撞頭破血流的怪物，恐懼，哭泣，窒息，絕望，找不到出路。
他的目光停留在在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土坑上。他感覺，美綢的心被剜走了一塊血淋淋的肉，殘留著一個永不饜足的血盆大口，正在一口口吞噬著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