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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摔倒了,我流血了,我爬起來。
我沒有哭。
難道我真的是個怪物嗎?
——摘自《怪物的愛情》(以上為每章節的題記,應為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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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您可真厲害!怎麼就發現樓上藏著人?”
開裂發黃的芭蕉葉從車子兩側伸出來,刮擦著緩慢移動的車身,發出窸窣的聲響。
不知為什麼,餘鋒總感覺漸漸遠去的老樓裡始終有一雙眼睛正在黑暗中窺視著,盯著警車開走的方向,直到桔紅色的車燈完全被夜色吞沒。
“電影《墮落天使》看過嗎?”餘鋒握著方向盤,避開伸到擋風玻璃上的一片芭蕉葉:“有一句臺詞:看一個人的垃圾桶,你會知道他最近做過什麼事。”
“垃圾桶?”
“對,注意到那幾個啤酒罐了嗎?我知道,她是滴酒不沾的。”餘鋒回憶著一個多月前那次聚會,所有人的敬酒她都淡然拒絕,絲毫不給別人面子。“既然不是她喝的,也沒有客人來,那麼多的啤酒是誰喝的?只能是寄廬裡的另一個人。”
“哦,這樣啊。”
“一定要找到那個男人!不管是不是燕陽天,他不該見了人就不要命地逃跑!你通知周德純,務必24小時蹲守寄廬!”
“是!”楊媛拿出手機。
“告訴他,不允許再擅自脫崗!”
餘鋒遞過一個物證袋:“把這個做個血液檢驗。”
“什麼?你懷疑……紅色的泥土?”楊媛接過裝著泥土的物證袋端詳著,忽然倒吸一口氣,“會不會是丟失的……?”
“你想多了,亞熱帶高溫氣候下的土壤都是這種紅色的。”
“咳,那幹嘛做含血測試?”
“注意土丘上燕陽天的腳印了嗎?腳印非常深,說明過於鬆軟,近期應該被挖開過。”
“就是說,一定有什麼東西埋在那裡?”
“說不定就是那個丟失的器官。”
“噢,剖屍取肝,然後埋在自家後院?這麼漂亮清純的女孩?不可能,這也太變態了!”楊媛瞪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比這個還變態的我都經歷過。本市就有個案子,父親殺死自己的孩子,把骨灰做成半個皮球大的香囊,天天帶在身上。”
“天哪!這麼變態啊!”
“後來,文夫把它寫成小說,叫《愛入骨髓》。你看過嗎?”
“沒看過。”
“那是我和他合作的第一個案子。”
“說真的,頭兒。那個時代的刑偵小說都過時了,放到現在,瞄幾眼監控就結案了。”
“那倒也是。”餘鋒苦笑一下。
“現在的刑偵小說就越來越難寫了,科技不但把罪犯逼到了絕路,也把作家也逼到了牆角。”
“噢,為什麼這麼說?”
“監控這麼一普及,犯罪的第二天就結案了,寫小說的第二章就大結局了。於是,只好動不動就推說現場是監控死角、現場監控壞了、現場監控正在除錯之類的鬼話。或者乾脆把案件都設定在沒有監控的年代……”
真是一針見血,餘鋒不禁莞爾一笑。
“我就想看那種敢於直面監控和DNA的小說。”楊媛表情裡滿是失望,“現在的小說有幾個敢這麼做?我覺得文夫那個年紀的作家,寫不出這種作品……”
“唉!文夫這個年代的作家,慢慢都快被讀者遺忘了……”餘鋒的語氣不無落寞。
楊媛似乎體會到了領導的失落,敏感地補充道:“我也算看過文夫的書,就上次在紅霞裡的書房……”
“書房!”
他一拍方向盤,喇叭一聲尖叫。
對!書房。
餘鋒在腦海裡穿過一樓大廳,經過那破舊的桌椅,搖搖晃晃的沙發,登上吱吱呀呀的樓梯,來到二樓……一推開那扇門,忽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胡桃木的書架、蕾絲邊窗簾、牆上那個白色的痕跡……
對,他明白了!
餘鋒猛打方向盤,警車大幅度轉向,車輪在路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頭兒,我們去哪兒?”
“文夫家!”
“去做什麼?”
“去找另一個白色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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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老人一注意到餘鋒,都流露出一種異樣眼神,麻將桌上的噼啪聲中斷了幾秒,顯然他們認出了餘鋒,也猜到他來這裡找誰。
楊媛走到對講機前,徑直按下403,對講機沒有反應。過了半分鐘,她又按了一遍,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難道不在家?”楊媛低聲嘀咕著,仰頭向陽臺看。
麻將桌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一局終了,一個老太婆走下牌桌,主動向楊媛打招呼:“你們是去403的嗎?”
“阿婆好!”楊媛點點頭問:“這家沒人在嗎?”
“肯定在。”老太婆用門卡刷開大門,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話裡有話地說:“今天他們家裡可熱鬧呢。”老太婆說完,回到牆角邊一個老頭身邊坐下。
餘鋒意識到,他們可能就是袁莨口中說的那對“老不死的”。這對老人明顯對這個吵鬧的鄰居心存不滿。
403門口,楊媛敲了幾次,裡面一直沒有動靜。楊媛似乎失去了耐心,掄開拳頭“咚咚咚”一陣猛砸。一陣拖鞋摩擦地板的細碎聲音後,門終於開了。
開門的是靜中芳。
她身上是那件上次見過的大黃鴨睡衣,也許剛剛正帶著孩子睡午覺。
餘鋒帶著歉意說:“打擾了。”
靜中芳沒有回應,表情生硬態度冷淡。看來,上次在公安局不愉快的筆錄讓她依然耿耿於懷。
走進客廳,嬌嬌並沒有睡覺,而是趴在客廳地毯上。電視上依然播放著《功夫熊貓》。見到有人進來,嬌嬌依然沒有把視線從電視螢幕上移開。
“孩子病情最怎麼樣?”餘鋒問。
“更嚴重了。”靜中芳冷冷地說。
餘鋒走到沙發前坐下。茶几上擺著幾個一次性塑膠杯。
“請坐。”靜中芳一邊說,一邊拿起杯子丟進茶几旁的垃圾桶。“昨天客人的,還來不及收拾。”
今天他們家裡可熱鬧呢——餘鋒突然想起樓下老太婆的話,他順手拿起一個塑膠杯。
“我來!”靜中芳慌忙伸手過來——慢了一步,餘鋒搶先把杯子握在手掌中了。
茶水溫度傳入掌心。
他把杯子丟進垃圾桶。
“我想去書房看看。”說完他徑直穿過客廳,開啟房門。
靜中芳沒有跟過來,低著頭,坐在沙發上。
小小的書房裡,擠坐著四個中年女人。女人們面面相覷,拘謹地望著餘鋒。其中一個的胸口處繡著“延年人壽”的字樣,看來是一群保險公司的理賠員。
餘鋒面無表情地掃視著牆壁。找到了,那是一幅卷軸,用潑墨的筆法渲染了一片蔥翠欲滴的竹林,左下角豎寫著“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的詩句。從落款看,這是文夫自己親手畫的。
“對不起,我是警察,要借用一下這個房間,請你們先去客廳。”那些理賠員似乎被餘鋒的氣勢震懾住了,互相看看,帶著惶惑不安的表情,躡手躡腳溜出書房。
他向沙發上的靜中芳做個手勢,靜中芳走進書房。
“這幅畫掛在這裡多久了?”餘鋒指著牆上的畫問。
突然被問起這樣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靜中芳臉上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應該……應該有幾年了吧。”
“我想借用幾天,可以嗎?”
靜中芳點點頭。
餘鋒摘下卷軸捲起來。
“那件衣服也可以借用一下嗎?”他指一指那件仍然掛在衣架上的天藍色風衣。
靜中芳從衣架上拿起風衣,遞給餘鋒。接過風衣,沉默了一會兒,餘鋒開口了:
“他生前買了保險?”
靜中芳表情僵硬地點點頭,面孔對著牆面。牆面上,只剩下一個白色的印痕。
餘鋒從側面盯著靜中芳,眉頭的陰影漸漸濃郁起來:“不管怎樣,他是不是應該擁有一個更體面的哀悼期?”
“體面?呵呵……”這個詞顯然深深刺痛了靜中芳,眼淚一下浸溼了眼眶,“這個家幾年都沒有收入了!我又被這個傻瓜女兒拴住手腳!現在他爸爸沒了,我們孤兒寡母吃什麼?餓死嗎?”
她的話音剛落,客廳傳來一陣“啊”的尖叫聲,同時夾雜著“流血了!”“沒事吧?”之類的嘈雜聲。
靜中芳開啟房門衝到客廳。
一群女人驚慌失措地圍著嬌嬌,楊媛正用一塊溼紙巾捂著嬌嬌的眉骨。
靜中芳快步走到電視櫃前,取出一個小藥箱,一把抱過嬌嬌,取下傷口上的紙巾。傷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滲著大滴的鮮血。靜中芳用棉團蘸滿酒精,清洗著翻開的表皮。嬌嬌沒有哭,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餘鋒看著這個8歲的女孩,眼神是漠然和空洞,那是隻有蜥蜴才有的眼神。。
一個理賠員驚叫道:“這孩子可真堅強!”
“唉!怪物。”靜中芳嫻熟地往傷口上灑著胡椒狀的雲南白藥:“從小摔跤就不知道疼。”
“上次在島上,也是這樣,可把我嚇壞了。”楊媛問身邊的中年女人,“這樣的孩子豈不是經常會受傷?有沒有針對這類孩子的保險?”
“自閉症患者的壽險和意外險,我們都會拒保。”穿著“延年人壽”工衣的理賠員說。
“為什麼?他們不是更需要一份保險?”楊媛問。
“沒用的。”靜中芳直起身來,疲憊地敲著後腰,“他爸爸跟保險公司不知道交涉過多少次了。”
“對不起,我們不是慈善機構。”一個理賠員不客氣地回答。
靜中芳把包紮好的嬌嬌放到地毯上,開啟電視。
“這孩子好像一直在看同一段動畫片?”楊媛瞥了一眼螢幕,螢幕上出現一隻臃腫的黑眼圈大熊貓,“她不會看煩嗎?”
“不會。一放別的,她就尖叫。”靜中芳在孩子身邊坐下來。
餘鋒目光落在那幾個理賠員身上,對靜中芳說:“我想單獨和她們談談,方便嗎?”
靜中芳表情驚異地看了一眼刑警隊長,起身抱起嬌嬌,走進臥室關上門。
“大家別緊張。你們這麼主動上門理賠,一看就是誠信守約的好公司,”餘鋒看著拘謹地擠坐在沙發另一端的理賠員,微笑著說:“其實,我還缺一份重疾險和意外險,以後可要找你們買了。”
中年婦女們笑起來,氣氛開始鬆動起來。
“對了,我想參照一下褚文福的,他都買了什麼?保險合同應該帶了吧?我想看看。”
很快,茶几上擺滿了厚厚一摞檔案。
餘鋒翻閱著保險合同:“這是全部嗎?”
她們又互相看了看,那個延年人壽的理賠員環顧了一下,看沒有人開口,像代表一樣回答道:“據我瞭解,褚文福生前共買過六份保險。還有一個香港公司,一個澳門公司,他們的理賠員沒來。”
“關於賠付,你們公司都是什麼意見?”
“目前暫時沒有拒賠。”
“為什麼?”
“這是個一目瞭然的他殺案件。聽說肝臟還被人帶走了。”
“這你都知道啊?”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網上各種訊息多的是。”
另一個年輕一點的理賠員心直口快地補充道:“死者是知名人士,如果能迅速理賠,對提升公司的美譽度可是一個好的時機。我們老闆就說,就當廣告費也值啦。”
“所以,你們都比賽似的上門,拼誰的理賠速度快?”餘鋒問。
“那倒還不至於,是靜女士主動約的我們。”年輕的理賠員說。
“我們公司的理賠部可沒不這麼想。對他們來說,不用賠付才好呢。”另一個理賠員插話進來,用私下打探的語氣試探道,“警察同志,有沒有可能是自殺?”
“自殺就不用賠錢了吧?”餘鋒問。
她們互相交換著眼神,都點點頭。
“或者即便是他殺,是受益人……”延年人壽的理賠員沒再說下去,做了一個古怪的曖昧表情,眼睛瞟一眼緊閉的臥室門。
“投保人故意殺害被保險人,那也不用賠吧?”餘鋒不動聲色。
“那我們可就省下一大筆錢了!”瞄一眼關閉著的臥室,年輕的理賠員禁不住眉開眼笑起來。
餘鋒站起來,敲開了臥室的房門。
嬌嬌已經在床上沉沉睡了。
“上次筆錄被突發事件打斷了,我們忘了問一件事——”餘鋒吩咐楊媛關上臥室門,開啟記錄本,“案發那天晚上,也就是3月17日當晚,你在哪裡?”
靜中芳吃驚地抬起頭,瞪大布滿皺紋的眼睛,眼瞼上蛛絲般的血管驟然變得愈發青紫。
頭一次,她與刑警隊長的視線正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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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臥室的窗戶向下望去,警車向右轉彎,小心翼翼行駛在單行道上。
看看那些鄰居齊刷刷盯著警車的嘴臉,人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樓下的那些人,都是嬌嬌的敵人!
案發那天晚上,你在哪裡——那個警察終於問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問題!
如此直白地核查不在場證詞,這是要打明牌了嗎?
那個問題,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似乎在為突襲做著蓄勢。
她心亂如麻,但腦子裡的某個念頭一直清晰可辨:必須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三千萬,三千萬……她對熟睡的嬌嬌低聲說。奇蹟,他媽的還真有奇蹟!
那筆鉅款,讓她感受到了真實的希望!
現在,她要走出臥室,面對客廳裡那群理賠員,那是另外一群敵人!
理賠員會不會因為警察的盤問而心生疑慮?
不行,不能節外生枝,不能讓警方把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
跨出臥室的那一刻,她整理一下面部肌肉,對肌肉和身體的嚴格訓練幫了大忙。
事已至此,這場戲,無論如何都要演下去了。
她悽然一笑,用力閉上雙眼。
她感覺,自己正沿著一條危險而絕望的單行道盤旋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