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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不是雪，是宛若冰晶的顆粒，它們一下一下地跌進謝億歡的帽沿，也豐富著雪地的厚度。空氣的能見度很高，放眼望去，漢中河比印象中寬闊了不少，橋被封了一邊，於是來往的車輛只能謹慎地避讓對方，可這時的車輛很少，只有謝億歡一人走在路中間，成了點綴這片無暇碧玉的一顆雜質。
早在離開前，謝億歡就已想好要問些什麼，袁清說陸天華沒瘋，她只是試圖走一條少有人走的路，謝億歡記得他說這話時，臉上浮現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他不願多說，只是給了陸天華的房間號。
陸徵所有的秘密就要揭開，到了此刻，謝億歡反而開始害怕去觸及，她並不是等待水晶鞋的灰姑娘，但她和無數少女一樣害怕自已想象中的男人以一種殘酷的方式隕落，在某種程度上，她們更願意永遠抱著幻想過完這一生，一個被男人欺騙一生的女人，無疑是幸福的。
她走到橋的中間，看到了一個女人背對著她站在橋的對面——被封起來的那一邊，她殘破的頭髮在空中亂舞，她直直地立著，比商場上的模特還要端正，她衣著格外單薄，長裙遮住了腳。突然她回過頭來，望見謝億歡，她吃了一驚，嘴唇張開，好像說了：“不要。”
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容，竟然發出悽美的光來，那一刻聖潔得像一個黑色的天使，謝億歡被迷了眼，就那麼一剎那，人不見了。
橋對面變得越來越遠，似乎隨著那女人的消失變得觸不可及，謝億歡本能的想抓住什麼，可是凜冽的空氣讓她長時間睜大的雙眼噙滿了淚水，她終於發現，那女人跳河了。
四周寂靜一片，彷彿什麼也沒發生，謝億歡去看那河水，寒冷刺骨的河水幾乎靜止，更沒有聲音，唯一的聲音就是雪冰晶落在她帽子上的聲音。
那一刻，水浸入她的眼，耳，鼻，口，淹沒她的五臟六腑，她無法排出體外，只能任由水沖刷著她，洗滌著她最後的呼吸。很快她的身體將會被分解成泥沙，往下游去，往東邊去，最後流入大海，成為某座島嶼的砂石。
謝億歡突然記起酒店泳池，她刻意地回憶被猛烈胸外按壓的感受，這樣她才能獲得氧氣。一陣電話鈴響起，是周冬鳳。謝億歡終於得以呼吸，她接起電話。
周東鳳唯唯諾諾地跟在謝億歡身後，她一面害怕自已的窘迫被女兒看出來，一面控制不住地打量著這個房間。“多少錢一晚啊？”她沒話找話。“幾千塊吧。”謝億歡說。周東鳳眼珠子咕咚咕咚地轉，似乎在找什麼東西，最後一臉失望，但她還是問了：“是袁先生還是陸...”
“媽！”謝億歡不耐煩地打斷她，她回頭是一臉驚恐的周東鳳。她只有一次看見過周東鳳這樣的表情——雙眼睜大，四周的面板如核桃般皺起，擠出笑容，而嘴唇在顫抖。
那一次，她從別人的嘴裡得知謝遠峰和一個女鄰居有私情，她罵罵咧咧地回到家，立刻質問謝遠峰，謝遠峰冷著臉，時不時吼出幾句無關痛癢的指責，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兇暴的態度，周東鳳得不到自已想要的，只得破口大罵，物件是那個女鄰居，隨著那尖銳的罵喊越來越不堪入耳，謝遠峰一巴掌落下，那一刻謝億歡拎著弟弟剛進家門，淚水從周東鳳顫抖的臉上落下，那天下午，周東鳳除了比平常安靜了不少，家裡沒有其他變化。
那是周東鳳第一次領略男人的力量，她明白了一個事實，只要謝遠峰一用力，是可以掐死她的。
謝億歡此刻看著母親的這張臉，恐懼又討好，她突然明白了，她擁有了和父親一樣的力量——可以掐住母親命脈的力量。
“媽，你吃飯了嗎？”謝億歡聲調降了下來。
“哦，哦，你不用管我，我不餓。”周東鳳賠笑道。
謝億歡領她去了二樓的餐廳。精緻的服務員，標準化的迎賓姿勢，大理石桌上的細邊黑色花紋如同蕾絲一般雕刻入裡，暖黃的吊燈在距離頭頂不近不遠的位置，周東鳳跟在女兒後面，入坐，服務員拿來棕色絲綢罩子，幫女兒罩住那個看不懂logo的包包——那一定很貴，然而她那個荔枝紋的黑色細帶包，已經磨損到看到裡面的白色了，不知需不需要罩住。
等了半天，女兒已經點好菜，她從容地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在服務員問到忌口的時候，又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從來不知道她有這麼多東西不吃，但此時又覺得她這番話很高檔的樣子，似乎擁有所有養尊處優的人都會有的禁忌。她想，謝億歡大不一樣了。
服務員微笑離開，她突然轉過身，撞掉了桌上精緻的餐具，還好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毯，發出的聲音不大，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似乎所有人都看著她。
服務員操著和善而尖銳的微笑走過來，單膝跪地將掉落的餐具拾起，而後對她說：“請問，您是有什麼需要嗎？”
謝億歡看到母親的臉一點一點漲紅，連手都開始抖起來，她淺淺地咬著下嘴唇，只聽母親的嘴裡飄出這樣的話：“我只是，想問一下，我的包包需不需要罩起來。”
很明顯那個服務員強忍著嫌棄和嘲笑，她仍舊友善：“抱歉，我們預設奢侈品包包才罩起來的，如果您有需要，我幫您拿過來。”
謝億歡當然明白這是看人下菜碟，她比母親有底氣，她可以點這裡最貴的菜餚，然後報上陸徵的大名，誰也不敢說什麼。
“是麼？我和陸先生來的時候，可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規定。”謝億歡仰起頭，她覺得自已像是電視裡那種用鼻孔看人的傲嬌小姐——原來這些氣質和背景、底蘊毫無關係，和男人有關係。
服務員瞬間喪失了標準的微笑，她蹲下來輕聲細語卻又格外急促地解釋著，“尊貴”、“抱歉”這類詞在她嘴裡反覆地出現，周東鳳見女兒不耐煩地揮揮手，放她走了。
半晌，周東鳳開口：“是陸先生啊。”
謝億歡指著一道菜說：“這叫斯特柔伽諾夫，是用肉、香腸、蘑菇、洋蔥、酸奶油和酒燴成的。”
周東鳳嚐了一口，點點頭：“嗯，還從來沒吃過。”
過了一會她又說：“謙兒還沒吃過。”
謝億歡頭也不抬，細細地割著牛肉。
“若是謙兒能出國，便能見到好多好東西了...”
謝億歡說：“很多東西，不出國也能見到。”
周東鳳說：“是，是，你可以，你有陸先生。億歡，我問你...你有沒有...”
“沒有。”謝億歡手上並不停下，五分熟的牛肉正露出鮮紅的部分。
“真的嗎？那他也肯給這麼些好東西你？唔...他當真是喜歡你的。”周東鳳睜大了眼睛。
謝億歡猛地切下最後一刀，將那中央鮮四周焦熟的牛肉叉到周東鳳面前：“這一塊最好，媽，你嚐嚐。”
周東鳳連忙擺手：“我吃不慣這個。”
謝億歡反覆觀看這塊牛肉，似乎有紅色的液體存在在組織間隙中，他們稱之為“汁水”，最後她放入嘴裡，細細咀嚼起來，那嫩紅的汁水在她的唇、齒間穿梭，“媽，生牛肉才好吃，是甜的。”她抿入一口紅酒，周東鳳一時分不清那是酒還是血了。
“億歡，你要抓住。”周東鳳說，她知道女兒已然不是原來的女兒，而現在，便是最好的時機，“你要抓住這個男人。”
“呵，半年前他想透過畫買下我，而現在我主動敲開他的房門。”謝億歡輕翹嘴角，而唇間依然有一抹刺眼的紅。
“像你一樣的女孩苦心尋覓，還以為可以找個格外好的，其實啊，嫁給誰都一樣。而陸徵不一樣，他喜歡你，這就是你的資本，比起周媽的女兒，你不知道要好上她多少倍。你也爭氣，沒辜負我把你生得這副模樣了...送你去華美是有用的，是不是有錢男人就喜歡去藝術系找女孩？還沒畢業的那種，又純潔又高雅...”
謝億歡笑道：“我又不純潔...”
“難道你跟之前那個男朋友...在一起了？”周東鳳壓低聲音，似乎在掩蓋巨大的醜聞，“億歡，你糊塗啊！那可是男人最看重的東西！”
“媽，現在什麼年代了。”謝億歡說。
“你不知道，越有錢的人越傳統，還是奉行男尊女卑那一套。不過這沒太大問題，到時候你就裝一裝，一口咬定你是處女，你小時候不是很會撒謊嗎，這我倒是不擔心你，你總是有辦法的。”
“有什麼用，他經驗豐富得很，能騙得了他？”謝億歡又入口一塊帶血牛肉，“況且，我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
周東鳳沉思片刻道：“做他老婆很悲哀的，我同學老公是你初中學校的校長，誰都知道她老公在外面有女人，她卻偏偏在我們面前裝的很幸福的樣子。你瞧，這就是男人，有本事了，外面小三小四，家裡老婆還得幫忙維持體面，更何況是陸先生那樣的人。”
“我真沒想到，你會願意我給別人當情婦。”謝億歡冷笑一聲，“有時候我想，難道我那麼努力考上了華美，最後落得給人當情婦的下場嗎？”
“什麼叫落得這樣的下場，這是福報，男人都是一樣的，而錢是不一樣的。如果你有本事，我當然是樂意你自由些的，但是那樣也太辛苦了，作為女人，你可以輕鬆些的，像現在就很好，雖然會有些自責，但做成什麼事都是不容易的。”周東鳳娓娓道來，“說到福報，我倒是有個地方要帶你去。”
謝億歡不知道為何，和母親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密，許是必要的糾葛，許是從她那裡得到了共鳴的原諒。她甚至徹底忘了早上那件事。但當週東鳳帶她走過漢中河時，她看到有一群穿著黃色工服的人圍在那裡，似乎在處理什麼棘手的事，周圍圍著一圈看熱鬧的人，周東鳳不自覺的圍了上去。
謝億歡的眼睛不自覺的盯著湖面，此時的雪更大了些，她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湖面像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這季節，河的流動性很差吧，大概很容易找到，她穿著全身黑色，也會很顯眼，而她的臉她的眼她的唇會不會被冰封住，只在撞到石塊時才會碎裂開，而冰塊碎裂的聲音就像一個巨物闖進了平靜的生活，會被人聽到，只需要一個電話，這些穿黃色工服的人就會趕往那個方向，最後，那具屍體便會得救。
四個人抬著擔架從橋下的樓梯走了上了，上面鋪著白色的布，似乎為了滿足圍觀者的好奇心僅鬆鬆地蓋著，好事者可以很容易地掀開，然後白色的臉、唇和眼就會暴露在觀眾的面前，完成這場大戲的高潮部分。可是圍觀者自覺的往後退著，保持與這擔架的距離，他們的眼不去看白布，反而去看抬擔架人的臉，企圖讀出些蛛絲馬跡。
“哎！”有人誇張地嘆了口氣，所有人似乎都得到了答案，哀嘆聲此起彼伏。“這麼冰的水不死才怪。”“哪家的孩子這麼想不開。”“這年頭，抑鬱症越來越多了，可苦了父母。”“......”
周東鳳滿足地離開了人群，她連忙遮住謝億歡的眼：“別看了，晦氣！”
謝億歡木然的往前走去，巨大的雪塊旋轉著落入她的眼簾，突然人生的意義變得模糊，她遠遠的看著一切，就好像那具屍體的靈魂一樣，最後一遍回顧著人間的荒誕，路人為她哀嘆，她也為路人哀嘆——不值得！當她一躍而下，摒棄了恐懼也摒棄了所有不確定性，除了死亡，人生還通往哪裡呢，難道苟活不就是一種道德的悖論嗎，相比於做他人的情婦，又算得了什麼。如此，那個屍體高尚了，塵世卑劣了，除了她，沒有人有資格評判她，想到這點，她的靈魂突然間從她的身體裡析出了。謝億歡隨著周東鳳拐到一條小路上，徹底遠離了亭園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