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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珏只與她匆匆見了一面。
城門前匆匆作別，他身披鎧甲騎在高馬上，調轉馬頭走來在她身邊停留。
“臨行前本來想去崔府見你一面，誰知你不在，幸好今日也是見過了。”他還是那樣溫文儒雅的樣子，只是披上了鎧甲。
“此行可還順心？可開心嗎？”
漪芳點了點頭。
“嗯，那就好。朕就是來給你道個別。”梁珏笑了笑：“又要食言了，抱歉。”
“大事當前，漪芳懂得分寸，知曉陛下苦衷，陛下無須如此。”
“好。”
隨後沉默對視半晌。梁珏最後出聲道：“朕就走了，你不必憂心，萬事以自己開心重要。”
“陛下此行勢如破竹，必一帆風順。”漪芳溫聲道。
“嗯。”不知為何覺得他的笑淡了一些，風把披風吹起來，他調回馬頭去，最後道了一句“走了”。
“走了。”
“你回去——”
“陛下一路小心，千萬保重。”
梁珏突然轉回頭來，目光重了許多，藏著深重的情緒，可最終還是慢慢散了，化成一片和軟的笑意：“知道了，回去吧。”
想了想又道：“天寒了記得添衣，若是想看梅花——可以讓崔大人在宮裡帶一束，他們不會攔的。”
“若你願意……也可以等朕回來，再與朕一起去。”
漪芳如芒在背，在背後的目光快把她的背炙熟了的煎熬裡，好在梁珏說這話時沒看她，得了她一聲“好”，便也不再留戀了，策馬回到了浩大的隊伍裡。
蒼青色的披風在身後揚起，他沒再轉身看這皇城和城前的人，目光望向蒼色的天空，這回是真的要走了，又默默對等著的人和城說了一句，等我回來。
將軍被俘，在城門前被凌虐至死，家將皆亡。地方長官與敵將勾結，陷害忠良，開城迎敵置百姓於不顧，城池盡失，百姓流離失所。
軍心動搖，民心難安。此行非他不可。
梁珏目光冷漠，真正置身於邊境時，他才真正看得明白，他所守之江山，除了在京城所看到的地方之外，百姓生息艱難。官中多蛀蟲，何談糧民安。
原來卿卿所奏，皆是理想。
……
陛下御駕親征。城門口人散的時候，率先走上來的是鄒茸和漪香。崔鄒兩位大人忙著回值，與一眾大人走了。此時朝中少了一半的武將，他們文官也要努力發揮作用，為陛下排憂解難。
漪芳的馬車停在最邊上，等車趕過來的時候，鄒茸和漪香一左一右的夾著她，看得明霈都納悶。
“阿姐與陛下說了什麼？”漪香問她。
“沒什麼……”漪芳忽然感受到了左邊幽幽的目光，頓了一下：“就說了兩句行程一帆風順。”
漪芳忽地拽了下他袖子，把人扯得近了。
涼一些的指尖握上來，又被垂下去的長袖掩住。他側首垂眸望去，見她一副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在袖下握住她的指尖，手指挑起指節勾著晃了晃。
被撓了掌心，他下意識縮了一下手。
另一邊漪香正扯著阿姐的袖子，問她：“沒有別的了嗎？阿姐沒和陛下再說別的了嗎？”
漪芳無奈，一邊答沒有了，一邊把兩隻手都收了回來。偏偏他們一人一邊扯著袖子又拽了回去，只不過一個明些一個暗些。漪香追問著：“真的沒有了嗎？”
“真的沒有了嗎？”
明霈笑嘻嘻地湊過來：“茸哥你跟著鬧什麼？”
“真的沒有了。”
正好馬車也趕了過來，秋碧掀開簾子讓她進去。漪芳握住了漪香的手，拍拍她示意她先上去。
……
即將入冬。晚秋的冷風捲過屋簷，夜裡風聲簌簌，漪香躺在暖和的被窩裡，想著北去的路途，想天氣太冷了，夢裡都是一片角聲和冰河鐵馬。
冷得半夜裡醒了過來，她茫然看著帳頂，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被子被她踢掉了。
重新擁被把自己裹了起來，睡意卻消散了許多，愣愣想著，阿姐怎的就不記得與他說，讓他一路小心呢。
聽說北境那麼冷，冰稜三尺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把人手腳凍掉，聽著卻像真的了。這樣的話，京中的將士們可還能適應嗎。
這般思慮著，天竟也亮了，被子卻也沒暖和起來。窗戶已經傳來僕從門走動的聲音了，漪香乾脆起來，到飯廳裡烤火等著早點。
崔大人向來是最早的，等他到了飯廳見了漪香，不免驚訝了些，轉頭卻見漪芳也自簷下來了。
“今天這是什麼日子？”他笑著走進飯廳。
“什麼什麼日子？”漪芳自外面來，剛探身瞧了一眼，也驚訝的笑了：“今日讓香香搶了先了。”
漪香沒什麼精神，勉強笑了笑：“爹爹和阿姐就別調侃我了。”
漪芳聽她聲音悶悶的，還道是起早了不樂意，父女二人也都沒在意，漪芳與父親說起事來。
“爹爹昨日回得晚，還沒給您說。第一批冬衣已經制好了，得了您給的通行令，沒遇到什麼阻礙，如今已經在路上了。”
“京中夫人小姐們聽說，也紛紛都來盡點心意。各家給了不少東西，交代要好好做，儘早把東西送過去呢。”
崔大人停了下筷子：“朝中聽說百花閣的事，許多老大人也都是贊同的，這通行令才下的這般穩妥。民間如此，朝中自然也不能落後，各位大人也都出了不少主意。”
“不日，各府的公子便動身前往祖籍去，在富裕處收購募集糧食衣物以州府百姓的名義送往北境。絕不能讓邊關的官員和百姓寒心，對朝廷失望。”
漪芳眼中震動，就連沒甚精神的漪香都茫然的抬起頭。
“爹爹……”漪芳苦笑：“女兒不明白，為何兩處地方，竟能差別如此大呢——”
“得遇賢君，必當如此。”崔大人拍了拍女兒的手：“我們在京中得以每日面見天顏，受陛下揮度，為民差遣。有眼力見的都看得出來，陛下大志，所以願為之差遣。”
“而邊城官員不見天顏已久，或許印象裡對先帝記憶比陛下還深些。人心懈怠，私念便起，誤國害民啊。”
說著崔大人玩笑道：“京中得遇陛下管教有方，而且我們這些老頭子也不過是一群沽名釣譽之輩罷了。你們想啊，若真成盛世，我們這群沽名釣譽的老頭子，可就青史留名哩。可不得全力輔佐陛下，助他大成啊！”
漪香還沒反應過來爹爹話裡的意思，先被他的語氣逗得笑了起來。漪芳卻是從父親的話裡讀出了許多東西，望著父親鬢邊已生的白髮，她明白這並非玩笑，而是他們真的是這樣想的。
確切的說是，他們是真的這樣希望的——海晏河清，家庭和樂。
這是許多人從官所畢生追求的理想，或許這初心曾在路程中有所掩沒，可得遇明君，一顆心被另一顆心照亮，黯淡下去的血氣也會在一瞬之間復燃。
年輕賢明的君王，以及他不小的志向，這無疑是在這群上了點年紀的臣子心裡點了一把火，驅散了逐漸腐朽的思想裡的潮溼與晦暗。
所以他們甘願燃燒這老枝一般逐漸枯敗的身軀，也捧著一盞心火為新帝照亮前行時腳下的路，驅散路途上的迷霧和彷徨，以此向新帝昭示他們的衷心和不棄。
看著崔大人還在看著終於開心起來的漪香笑，又往她們每個人碟子裡夾了個蝦餃。漪芳看著他，對如今的局勢看得又明白了些。
爹爹沒在香香面前說那件事，漪芳自己卻早就知道。梁珏到北境的第一件事就是讓隨行的官員全面接管了北境的事務，徹查將軍被俘一事。其餘武將隨他坐陣軍中聽軍情彙報，迅速掌握戰況商討對敵策略。
證據確鑿時，無一絲猶豫，凡是參與叛國的官員全部凌遲，其餘家眷落獄，連帶著九族全部連坐。男丁押送陣前迎敵，若有一個逃兵，則殺親眷十人，取敵軍首級百人者，可赦其親眷死罪一人，而活罪難免。
之後的事便井井有條了。
而京中此舉，也是上下一心，力求穩住民心，不至於前方對敵時，後方動盪不安。
“爹爹，那我們家小霈去嗎？”漪芳問：“小茸也一起？”
“不如還是我去吧，小霈還小，到時候手忙腳亂的可如何是好。”
“我們兩家祖籍相距也有些距離，我本來打算是讓香香和明霈一起去看看的。”崔大人也遲疑了：“可芳兒你若離開京中的話，你那的事可有不妥？”
“我不管事，離了京中也沒什麼的。”
崔大人想了想，道：“那這般，你與明霈同去，從京中出發的路上小茸也可與你們作伴。我們兩家都在荀州，到了荀州地界，你們再分開。等事情辦好，小茸和明霈他們隨車門護送東西上北，芳兒你就回來。”
漪芳正要點頭，旁邊漪香忽然出聲道：“我也要去。”
“爹爹我也要去！阿姐和小霈都去了！”
崔大人哭笑不得：“你去做什麼？”
“我也想做些什麼。”漪香放下筷子，飯也不吃了：“讓我去嘛，回來的時候我和阿姐也有個伴啊。”
崔大人揉揉她腦袋，無奈：“好好好，去吧去吧，順便也回老宅看看，替我向你叔公他們問好。”
“還有些時日，你們好好準備著。”崔大人看向最為穩妥的大女兒：“已經寫信回去了，到時候你們就在老宅住著，你叔父他們都清楚什麼事，也會幫襯著你們。”
“好。”
“那快安心吃飯，粥都快冷了。讓你娘多睡會，明霈那小子不用管他，難得我們父女仨單獨待一會。”
漪香偷笑著，給爹爹夾了個肉包子，又靠到姐姐邊上去，從她碗裡舀走了一個白白胖胖的芋餃，當著她的面得意的塞進自己嘴裡。
“今日這麼討打？”漪芳笑睨了她一眼，見她美滋滋的眯眼捧著臉一臉享受的吃著自己的早點，瞧著欠欠的。
“好吃！”香嘻嘻笑著，叫人忍俊不禁。
“你也就仗著你姐姐懶得動手打你。”崔大人笑罵。
漪香輕輕哼了一聲，反以為榮地繼續晃著腿啃肉包子去了。
崔大人樂呵：“還給她吃美了！”
漪芳沒忍住笑出來，捉著漪香過來揉，揉著揉著眉頭一皺，抬手摸了摸她額頭：“可有哪裡感到不適的？”她問漪香。
“嗓子有點疼。”漪香揚起脖子給她看。
漪芳一巴掌蓋過去，氣道：“發燒了！回去喝藥！”
“你去個鬼去，出發之前病沒好，你就給我在家老老實實待著，哪也不許去！”
漪香：“……爹。”她轉頭試圖求助父親。
“爹救不了你，你還是好好養病吧。”
漪香欲哭無淚。
……
十日後。
馬車行駛至荀州邊界，一行人出來到客棧稍作休息。松紋灰袍的公子從馬車裡下來，先在原地伸了個懶腰，又扭了扭腰，這才跑跳著到前面的馬車前，扶住姐姐們從馬車上下來。
“骨頭都要坐散了，還是騎馬好！”
漪芳從馬車上下來，聞言笑了笑：“可要給你緊緊筋骨啊？”
“啊，那還是不用了……”他說著，吸了吸鼻子，接著又被漪香說一句“小心給你把鼻子凍掉”。小公子於是吶吶地摸了摸鼻子，又忙喊住姐姐們：“姐姐你們小心，別滑倒啊！”
漪香哼了一聲，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還故意在門前一堆雪上跳了跳。然後果不其然的摔了，明佩的大笑聲和漪香惱羞成怒的喊聲一齊在背後響起，笑著笑著，突然又變成雪仗場。
漪芳無奈，獨自走到客棧木階下時，一雙手從前面伸了過來，握住她的手臂把她從臺階下拉到客棧裡。
小二從旁邊跑到門前引著侍從們把馬牽到後面的馬廄裡，鄒茸掀開門口厚厚的簾子，引她往桌子邊走。
客棧裡沒多少人，掌櫃的在櫃檯後烤火，都沒抬眼看過。
“房已經訂好了，掌櫃的也知道。”他騎馬先來一步，找到了住處，又叫小廝去叫他們，手上現在還脹著紅。
漪芳目光看著那雙手，伸手握住了，手裡都還透來一陣冰涼。
“耳朵也紅。”她輕輕嘆，“太冷了。”
“過一會兒就好了。”他笑，又問：“你晚上怕冷嗎？”
“自然怕。”
“那我……”
漪芳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敢來？”
“自然不敢。”
“那還耍嘴皮子。”
“這不，明天就又要分開了嗎。”
“這次的時間太長了。”漪芳嘆了口氣：“而且到現在我們連人也沒找到。”
“還在後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