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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亡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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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邊露出了第一縷陽光,陳卓才走到香港的街頭。

當他近距離看到那些林立的高樓、閃耀的燈牌、乾淨的街道和穿梭的電車時,突然痛苦地意識到:這些耀眼的繁華和破衣爛衫的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此刻,他在香港孑然一身,除了呼吸的空氣是自由的,吃穿住用皆無著落。

這種痛苦與昨晚的生離死別不同,是一種無依無靠、完全置身於陌生環境的恐懼。

他不知該去哪裡找工作?會不會有警察把他再抓回去……?

茫然四顧,只看到幾個像自己一樣從內地逃來的難民,正跪在街邊乞討。

其實在五月以前,每個月都有少則幾百、多則幾千的偷渡客過來。

他們如同涓涓細流,很快就滲入了香港的大街小巷,不會攪擾到港人平靜的生活。

港英政府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這些人大多是投奔親故的,就算沒有故舊,也是便宜又好用的勞動力,何樂而不收呢?

可就在邊境放寬的這半個月內,每天竟然湧入了數以萬計的難民!

這些越境者不再是溪流,而是猶如洪水一般,拖兒帶女,絡繹不絕,蜂擁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對於突然湧入的洪流,港英政府十分緊張,急忙與北京方面交涉,並且出動了軍警五千餘人,試圖阻攔這股洪流。

可幾千名警察想要阻擋幾萬、甚至幾十萬的人流,簡直如螳臂當車。

短短半個月內,就湧進來了二十幾萬的大陸人,徹底打亂了港人的生活。

政客和軍警忙著遣返偷渡客,民間力量卻在發起對同胞們的救助。

很多香港人早在聽聞內地糧食短缺時,便開始積極想辦法了。

他們把食物裝入鐵飯盒裡密封起來,用毛巾或布把盒子包得嚴嚴實實的,再寫上親友的地址,寄回內地接濟。但內地出於政治考慮,曾一度下令禁止郵包入境。於是,這些郵包又折回了香港。

現在面對近在咫尺的災民,香港人更是坐不住了!

當他們在報上讀到“有的內地群眾被遣返前,用隨身攜帶的刀子自盡;有的被迫去了九龍寨妓院,卻發現接待的顧客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哥哥……”這些血一般的新聞時,幾乎所有的香港人都被震撼了!

他們放下手邊的事情,紛紛行動起來。市區內不少歌舞廳自動關門,停止娛樂。人們全都被一種強烈的人道和慈悲所震撼。

當港府的遣返車隊開到大街上時,很多香港人自發聚集到路邊,排山倒海地衝向那些車輛,呼喊著:“你們不能走,你們回去又要受苦……”

還把手裡的麵包、餅乾、糧袋等東西,用力地丟給車上的同胞們,希望他們至少能吃一頓飽飯,帶一點糧食回去,帶到惠陽,帶到潮汕,帶到東莞——能帶到哪裡,就帶到哪裡!給捱餓的孩子,給白髮的老人,給病中的親朋——能救一命是一命!

車上的司機聽到這直幹雲霄的哭聲,也大發善心,把車子開得極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突然,不知是誰激動地大喊:“跳車呀,逃跑呀……”甚至直接跳到馬路中央,躺在高溫的路面上,用自己的身體阻擋著遣返車隊。

一個市民被警察拉走,馬上又有第二個、第三個市民跳過去……

等車上的偷渡者明白過來,紛紛跳車逃跑。車下的市民歡呼著,幫他們指引逃跑的路徑。

可香港畢竟只是彈丸之地,根本無法消化這數十萬眾的偷渡者。

雖然港府出於道義,設定了收容營和安置區,但一時間要處置幾十萬人,搭帳篷也不可能那麼快呀。

港英當局既怕不得民心,又怕形勢惡化,無奈,只好向國際社會求援。

幾天後,身在美國的救濟中國難民總會主席陳香梅女士,攜帶鉅款飛來香港,與港府商討安置辦法。

最終,在聯合國的關照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政府表態,將盡可能地接收逃港移民。

“洪所長,我們隊裡那個陳凡,誰見著不說他是個老實人,您可以派人下去調查麼,他什麼都聽他哥的。這次,您就唸在他是初犯,能不能先不判刑,把人給放回來?哦,我們一定對他好好進行革命再教育,保證不會讓他再跑了。我願意做他的保人。”黃仁寶拎著半瓶燒酒,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求情。

“不行!這個陳凡要是個基本群眾,初犯還可以挽救一下。可他是個富農,是階級敵人!咱們既然立了政策,凡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偷渡,一經查證,一律逮捕懲辦,那就得堅決執行,依法辦事。”一聽他是開口替陳凡求情,洪所長馬上斬釘截鐵地回絕了。

他在解放前是苦出身,沒吃過幾頓飽飯,也沒上過學,要不是參軍入了黨,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討飯呢?是共產黨救了他的命,也是黨教育栽培了他,他的一切都是黨給的,也只有身處在這個集體中,他才能感覺到自己不再卑微渺小。因此,他對黨交代的一切,都非常認真地去執行,對敵對分子決不手軟。

“哎,他的大腿被咬下去一大塊肉,現在關在那裡沒人管,整天哼哼,也怪可憐的。要是再把他扔到監獄,非死在裡面不可。”黃仁寶繼續點頭哈腰,還打起了同情牌。

他聽人說,那個關人的收容所其實就是一排竹棚子,漏風漏雨的,條件很差。還真擔心自己的鄉親死在裡面。

窮鳥入懷,就是獵人也不忍心殺。

但他的話沒有打動洪力。

“該!他要是不偷著跑,能被狗給掏了麼?誒,我說老黃,你怎麼總是同情階級敵人啊?你這個思想很危險啊。”

洪力想的是:要藉著懲治陳凡,把這件事弄成典型,讓所有想偷渡的人都看看,逃跑的下場有多慘,藉此殺殺那些人的心思。

“誒,老洪,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呢?他陳凡好歹也是個勞動力呀。再說了,他要是被判刑了,我們向南大隊也跟著丟人不是?”黃仁寶一聽自己的立場被懷疑了,趕緊撇清。

正在兩人相持不下時,外面的門咣地一聲開了,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和一個女人的大嗓門:“洪所長在家麼?洪所長,洪所長……”

“這位大嫂,你找誰啊?”洪力的妻子趕緊迎了上去。

她上下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見是一個身材壯碩、舉止粗魯、留著齊耳短髮的年輕女人,懷裡還抱著個嬰兒。

“嘖,你怎麼找到這來了?”黃仁寶掀開門簾,急忙忙走出來了,氣急敗壞地,“趕緊給我回家去,別給我丟人,去去去。”

誰知,那女人把孩子往洪家的飯桌上一撂,拉起他就往外走。

洪力見狀,趕緊攔住他們:“誒,站住。老黃,這是怎麼回事兒?”

還沒等黃仁寶搭話呢,女人就嘴快地:“呦,您就是洪所長吧?我是老黃的婆娘。看見沒,”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嬰兒,“這是你們抓走的那個陳凡的侄子。你們把人關起來了,他爹又跑去香港了,剩下這麼個娃娃沒人管。再怎麼說,也是革命的苗苗、社會主義的接班人不是?你們不能把他扔在那不管吧?”

洪力兩口子看著桌上的嬰兒,一頭霧水。

只聽女人又說:“洪所長,你是知道的,我們家老黃對工作,那是一向認真負責。隊裡不管大事小情,他都往回攬,就跟是他自己家的事一樣。可眼下這光景,誰家還有餘糧啊?我自己家的閨女都吃不上幾口我的奶。”

說到這裡,她竟然摸了摸自己那鼓脹脹的乳房,把洪力臊得夠嗆,趕緊把眼睛別開。

可女人卻一點也不害臊,還自顧自地埋怨著:“我這也實在是沒法子了,才來驚動您的。你們誰把人逮走的,誰就來管這個娃的死活。”說完,就拽著老黃的胳膊,死活拖他往外走。

黃仁寶一臉不情願地和她扭著:“你幹什麼,幹什麼……”

見這位大嫂行事如此潑辣,洪所長的老婆也紅著臉,尷尬地杵在一邊,不知該不該上去勸。

洪力則是怒氣沖天!這成何體統?一個婦女帶著犯人的孩子,竟然鬧到我家裡來了!

再看老黃那副窩囊的樣子,就知道他家誰才是穿褲子的了。

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

洪力雖然強硬,但碰見這種潑婦,也沒法子。更何況,她話裡也挑不出毛病,這孩子還真是個麻煩。

他只有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咯咯,要鬧你們回家鬧去,這裡是我家!”

“不用您這大官操心,我們家裡的活兒還多著呢,我們馬上就走。”老黃媳婦搶在她丈夫前頭答道。

“誒,慢著。要走,你們把這個孩子也帶走。”

“那可不行!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多張嘴,我們可養活不了。政府的事情,你們這些上頭當大官的,得想辦法解決。”老黃媳婦插著腰,蠻橫地說。

眼見自己老婆沒大沒小,洪所長的臉也由紅變黑,漸漸掛不住了,老黃趕緊站出來打了個圓場:“你給我閉嘴!洪所長,都怪我婆娘不懂事,您別介意,別介意啊,消消氣。不過,管這孩子,我們確實是有困難。再說,家裡、家裡也不是我說了算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揣著手杵在那裡,活像一個受氣的媳婦。

洪所長氣得直戳他的腦門:“你呀你!你連老婆都管不了,還能幹什麼大事兒?”

老黃撓了撓頭,露出標誌性的討好嘴臉,只是嘿嘿地乾笑。

洪力無奈,只好嘆了口氣:“哎,這樣吧,你們先把孩子帶回去,回頭我讓他們把陳凡送回你隊裡去。至於怎麼處置,咱們再商量吧。”

“好好好,”老黃忙不迭地抱起孩子,“有他阿叔管,我這副擔子算是卸下去咯。”

說完,就和老婆一溜煙地離開了洪家,生怕再過一會兒,對方會改了主意。

兩人跑到路口的拐彎處才停下,黃仁寶衝老婆萬巧伸出了大拇指:“嘿,他娘,還是你行!耍了這麼一大通,就把人給要下來了。”

“那當然!”萬巧抱著孩子,得意極了。

感覺到自己右腿疼得厲害,好像有人在一絲一絲抽他的肉,又有一股臭烘烘、腐爛的氣味飄上來,陳凡掀開蓋在腿上的褂子一看,只見他的傷口已經流膿了,幾隻蒼蠅飛了過來。

他難受地閉上眼睛,只覺得活著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讓他遭不住,只希望能快點解脫。

迷迷糊糊之間,他竟然聞到了一股油香。

這年頭哪有油啊?一定是自己太餓了,夢到了油水。

誰知,竟然真的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來,阿凡,吃吧。”

陳凡認得這是黃書記的聲音,睜開眼一瞧——天啊!真的不是在做夢,真是黃書記!

他正端著一碗油光鋥亮、堆尖的醬油飯,坐在自己床邊上呢。

陳凡不敢相信似的,直勾勾地盯著那碗飯,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操!就算是死,老子也要吃上一口飽飯。

於是,他什麼也顧不得了,只幾口就把那些飯全吸進了嘴裡,直到把掉在衣服上、床上的每個油米粒,都撿起來吃了,又把那碗仔仔細細地舔了一遍,才戀戀不捨地擱下了碗。

“書記,你是從哪弄來的白米飯啊?真香!我謝謝你,就是黃泉路上,我也念著你的好。”直到飯都下了肚,他才想起來謝人,生怕剛才客氣早了,那碗飯就吃不到了。

“咳,這不是我給你弄的,是鎮上的莊秘書送你的,你看。”黃書記又從兜裡掏出一張鈔票。

陳凡一看——竟然是一張五元大鈔!

“他讓我給你道個歉。那天晚上,是他沒拉住狗,才把你的腿給咬了的。這錢,你先收著吧。大家都不富裕,你也別嫌少哈。娃娃你不用擔心,有我家超美一口奶吃,就餓不著你侄子的。等你能動彈了,再去把孩子領回來。以後好好地過日子,別再想著跑了。”

看著這張鈔票,陳凡趴在床上,咚咚地給黃書記磕起了頭:“書記,我謝謝你,謝謝你。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咱向南大隊……”

想想自己給隊裡丟人抹黑了,書記還能這樣寬待他,他哭得愈發泣不成聲了。

可要是能吃飽飯,誰又想鋌而走險呢。

從陳家回來時,黃仁寶看到,家裡來了個陌生女人,正抱著包袱,坐在門檻上。

女人見他回來了,很講究地起身給他鞠了一躬。

黃仁寶忙衝她點頭致意,閃身進了屋。

萬巧正坐在裡屋床上,左邊抱著陳家小子,右邊抱著女兒超美,餵奶呢。

床邊兩個半大的孩子見黃仁寶進了屋,都撲上來拽他的衣角:“爸,爸,你給我帶餅子回來沒?”

“去去去,外面待著去,討債的。”黃仁寶不耐煩地把他們趕了出去,拿起大缸子,喝了一大口水,算是壓一壓同樣空空的胃。“誒,門口那是誰啊?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河對面向北村的,叫徐鳳珍。怎麼樣,長得俊吧?”萬巧放下兩個嬰兒,收拾了衣衫,趴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說,“她男人就是前幾天向北村那個畏罪自殺的。”

黃仁寶這才知道來客的身份。

原來,前幾天鄰村出了件大事——有個司機送知青下鄉時,見人家姑娘貌美,竟然起了歹意,在車上強姦了對方,過後又怕被人告發,竟然畏罪自殺了。

真是沒想到呀,門口坐著的就是那人的婆娘。看起來長得不錯嘛,幹嘛非得做出那種醜事?黃仁寶百思不得其解。

“誒,她來咱家幹嘛?”

“他男人出了那麼大的醜事,她在向北村也抬不起頭,待不下去了。正好,陳家不是剛死了老婆麼,又跑了一個,剩下一個躺在床上,也需要人照顧,還有這個留下的娃娃。這家裡要是沒個女人啊,就像是水桶沒了箍。所以,我就想著,不如把她介紹給小陳。他倆苦命人湊成一對,不是正合適?”

萬巧是村裡出了名的熱心腸,撐起了向南村的半邊天。

丈夫是大隊書記,天天在外面張羅,她就在裡面張羅。

這十里八村大姑娘、小媳婦的事情,誰和誰般配,誰找的物件不好,誰經常偷偷喝酒,誰要生孩子了……她心裡自有一本賬,家家戶戶沒有她不熟悉的,簡直比人口普查還要全面。

“嘿,你別說,這倒是個好主意誒。那你問過她的意思沒?她願意嫁過來麼?”黃仁寶問。

“她同意。”萬巧拽過丈夫的耳朵,跟他耳語了幾句。“現在就看陳凡樂不樂意了。”

聽完她說的秘密,黃仁寶連連咋舌:“這事兒我看夠嗆。”

此刻他才明白,為什麼徐鳳珍會這麼痛快地同意改嫁。

“誒,你別潑我的冷水啊。現在不比好年頭,槽裡無食豬咬豬。要是再不互相幫襯著,日子更沒法過了。再說了,他陳凡已經跑過一次,掛上號的人了,成分又不好,還有什麼可挑的?你放心,我去跟他說,不用你出面。他要是不樂意啊,這事就哪說哪了,只當誰也沒提過。”

說完,她就利索地抱起陳家小子,喊來鳳珍,把懷裡的嬰兒湊到她跟前:“你看,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孩子。這孩子命大,前幾天夜裡,沒被摔死,也沒被狼狗咬死,肯定有福氣在後頭,好養活呢。走,姐現在就帶你到陳家去。”

在去往陳家的路上,萬巧十分熱情地給鳳珍做著介紹:這個紅土牆的是劉家的房子,他是從外地來的;那個扎著一圈籬笆的人家也姓黃,是我們的堂兄弟……想讓鳳珍儘快熟悉向南大隊的情況。

兩人來到陳家時,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扭頭一看,只見陳凡正在床上痛苦地抽搐著。

她們急忙趕到跟前,但此時陳凡已經說不出話了,只嗚嗚地發出像老狗一般的聲音,吐著白沫的嘴邊,還放著一張紙、五元錢和幾張糧票。

鳳珍拿起紙條一看,上面寫著:“生產隊欠我工分賬,三元五角。我欠葉福一元五角,米三斤……”

“不好了,他喝了藥啦……”萬巧狂奔出門,喊人幫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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