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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麗娘直勾勾地看著杜寶，憤憤不平地問：“爹爹，你打聽過李倫乾的人品德行嗎？你知道他逛勾欄、喝花酒嗎？”
杜寶看著她，眼裡含著一絲怒意：“現在的男子，逛勾欄、喝花酒的多得去了，門當戶對就行了。嫁給家世好的，說出去，爹孃的臉上也有光。”
杜麗娘的鼻子沒來由地一陣發酸，她竭力強迫自己不要讓眼淚掉下來：“爹爹，你覺得女兒嫁給他會幸福嗎？是家世門第重要，還是人品重要？是門當戶對、光宗耀祖重要，還是麗孃的幸福重要？”
杜寶火冒三丈，吼道：“混賬！難道你想嫁寒門，找個沒背景的男人，一步一磕頭地往上爬？”
甄氏也過來幫腔：“嫁給誰都一樣，嫁個家世好的，至少不會捱餓，不會受苦。爹孃也是為你好啊。你也知道，這些年來，為了你的婚事，爹孃真是操碎了心。”她嘆了口氣，接著說：“李公的兒子不是給你寫了封誓約書嘛，男子漢大丈夫，他既然發了那樣的誓，那他日後一定會做到。他現在逛勾欄、喝花酒，說不定成了親就改過了呢？”
甄氏的話讓杜麗娘寒了心，可勸她妥協的偏偏是她的爹爹和孃親。杜麗娘愣怔地看著甄氏，美麗的眸子中透出絲絲寒涼，憋回去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孃親，那樣的誓約你也信？這種信口開河的東西，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敢保證他日後一定會做到？你又拿什麼來保證？要是他做不到呢？我是不是要活成日日等郎君歸來的深閨怨婦？”說完，她迸出了兩眼的淚。
花廳裡一片沉默。半晌，杜麗娘擦了擦淚水，正聲說道：“我不喜歡他，我不嫁！”
甄氏勸說道：“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等定了親，你們再多處處，說不定時間長了，就處出感情來了。”
杜麗娘斬釘截鐵地說：“說不嫁就是不嫁！”
杜寶瞪著眼，拔高嗓門說道：“放肆！你知道為了你的終生大事，我和你娘花了多少心血？從你滿六歲開始，我們就讓你學習琴棋書畫，學女紅，學識字，好不容易才把你培養成大家閨秀。你以後只能嫁給家世匹配的王侯將相或者官宦人家。”
杜麗娘的眼裡蓄滿了淚，泣不成聲地說道：“是啊，為了我，你們是花了不少心血，一步步地把我培養成大家閨秀，培養成你們期望的樣子。但你們想過沒有，我想成為那個樣子嗎？你們把我當成了果子，放在模子裡，按照那個模子來打造我。是的，現在我成為了你們期望的樣子，但是，我並不快樂，我一點兒也不開心。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就像牢籠一樣！”
說完，她衝出了花廳。憋著一股子氣，她跑到了知州府的大門外，見樹下拴著一匹馬，她二話不說，跳上馬，飛也似的駛離了知州府。
杜寶撐著桌子，喘著粗氣，嚷道：“真是無法無天了。”
甄氏一邊給杜寶順氣，一邊柔聲開解道：“我看這次就算了吧，李公的兒子花天酒地，麗娘嫁過去，也會過得不順心，還是再看看吧。”
杜寶長嘆一聲，沒再說話。
恰在這時，柳夢梅騎馬經過仁豐裡，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他心裡納悶：怎麼騎那麼快，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遇見歹人了嗎？思及此，他兩腳一夾馬肚，跟了上去。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馬蹄漸漸放緩。杜麗娘定睛看了看四周，竟是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二十四橋。她下了馬，將馬拴在橋邊的一棵樹上，款步走向牡丹亭。
她在牡丹亭下停住腳步，靠著柱子失聲痛哭，兩隻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眼裡的光都熄滅了。哭了半晌，一塊白色的帕子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抬起頭，只見柳夢梅微笑著看著她。她接過帕子，擦了擦淚水，聲音含糊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柳夢梅一五一十地回答：“剛剛在仁豐裡看你騎馬騎得飛快，擔心你出事，便跟過來看看。”
杜麗娘不領情地說：“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沒事，好端端的，你可以走了。”
柳夢梅好心道：“都哭成這樣了，還叫好端端的？”
杜麗娘心下不爽，暗道：這人真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沒好氣地說：“關你什麼事？”
柳夢梅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半晌，他溫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能和我說說嗎？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杜麗娘撇了他一眼，輕哼道：“算了吧，你能說服我爹孃？”
柳夢梅頓時明白過來：肯定是和親事有關了，揚州城的官宦都知道，最近一年，杜知州都在張羅女兒的親事。他非常誠實地回答：“是跟親事有關吧？那我還真的幫不上忙。”
杜麗娘瞪了他一眼：“你……”
須臾，她喃喃自語道：“如今的世道，女子只能以嫁個好夫君為榮，始終不能像男子那樣隨心所欲地生活。這世道就像把枷鎖，把我牢牢地捆住，我拼盡全力，卻怎麼也掙不脫。”
柳夢梅心下了然，輕輕嘆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世間鮮有女子像你這樣既有膽識、又有想法。很多事情，只能慢慢地來。堅持走自己的路，時間長了，終有掙脫枷鎖、水滴石穿的那一天。”
杜麗娘抬起晶亮的眸子看著他，只見他臉上帶著笑，眼中波光微漾。杜麗娘心頭驀地一跳，隨即低下頭，調開視線，訕訕地問道：“柳官人成親了嗎？”
柳夢梅暗道：不是在說你的事情嘛，怎麼繞到我的頭上來了。他如實回答：“未曾。”
杜麗娘好奇地問：“如果有人要你娶你不喜歡的小娘子，你會答應嗎？”
柳夢梅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會。”
杜麗娘窮追不捨地問道：“那要是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著你娶呢，你會答應嗎？”
柳夢梅輕笑一聲，杜麗娘瞪了他一眼：“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柳夢梅義正辭嚴地回答說：“不會。我有我的原則，既然不喜歡，那就不會娶。要是把人家娶回去，那對人家不公平。”
杜麗娘撇了撇嘴角：“說起來是一回事，鬼知道做起來會不會是另一回事。”
柳夢梅順著話頭說道：“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讓我放棄自己的原則。”
一番話讓杜麗娘愣怔地盯著他看，片刻之後，她好奇地問道：“柳官人可有相好的小娘子？”
柳夢梅搖了搖頭：“這些年忙著考功名，奔前途，沒有時間考慮兒女情長。”
杜麗娘心裡好奇，窮追不捨地問道：“那柳官人喜歡什麼樣的小娘子？嬌花照月、弱柳扶風的大家閨秀？”
柳夢梅搖了搖頭。
杜麗娘繼續問道：“活波可愛、天真爛漫的少女？”
柳夢梅被問得紅了臉，連脖子都要跟著滾燙起來。他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回答：“還是成熟點的吧。”
“哦！”杜麗娘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心想：也是哦，柳官人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怪可憐的，所以想找個成熟點的，知冷知熱的，好彌補內心的創傷。隨即，她露出一個“我懂，我都懂”的表情。看得柳夢梅心裡發毛，一口氣憋在胸裡，差點兒要把他憋死。
須臾，杜麗娘抬起明淨的眼眸，問道：“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逛勾欄、喝花酒？”
柳夢梅搖了搖頭，老老實實地說：“因人而異吧。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
杜麗娘繼續追根究底：“那你呢，你喜歡嗎？”
少年時，柳夢梅只把心思放在讀書和練武上。在大理寺當司直的五年，雖然時不時有些應酬，但他都潔身自好，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那些歌妓舞妓，也從不流連風月場所，從不沾花惹草。他要在心裡保留一塊淨土，等日後遇到真正心愛之人，便為她敞開這塊淨土。
他一副不可褻瀆的樣子，正色說道：“不喜歡。”
杜麗娘譏誚道：“不錯嘛，俗世中的一股清流，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柳夢梅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也沒生氣，只是笑了笑，抬頭看了看天色，日頭漸漸西沉，便說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杜麗娘點點頭，兩人騎著馬，並肩消失在溫暖的橘紅餘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