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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正皇三年，初秋。小葉城外。
黃沙漫漫，不遠處是還未腐爛殆盡露著半塊頭骨的屍體。殘陽無盡，風掠過戈壁，帶起了半片破爛不堪的旗幟，染上的血色都有些發黑了。有一隻禿鷹俯衝下來攫走了那半塊腐爛屍體，城牆那邊的護城河，早已被屍骨填滿。
城牆的垛口那邊隱約有人哼歌，“唱黃沙，唱黃沙，黃沙盡處不見家，不見家。鳴鏑飛，穿鐵甲，屍骨碎爪牙，斷腸天涯，斷腸天涯。年年春草為誰發？血染嫩草芽。唱黃沙。”“那畜生又肥了，天天吃屍體。在這麼下去你我都得餵了那隻禿鷹，他媽的。”誰知道呢？唱歌之人沒有理會那人，只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他的歌。他叫書潮，是個秀才。
夕陽之下，一支鳴鏑急射，劃過對面那個狄兵的脖梗，帶起了一抹紅，映著夕陽，美極了。
他們又來攻城了，一天一次，就是這麼的不厭其煩進攻，進攻。狄人的王遠望著這座城，這是一座孤城，城裡也就那麼僅僅幾百人而已，可那座城猶如鐵鑄造的一般，威嚴，肅穆，不可侵犯。城裡的那幾百個老弱殘兵也一個個如天神附體一樣不可戰勝。遠古的祖先魂魄喲，屬於狄人的時代將要來臨，狄族兒郎將恢復百年前的榮光，重新統治這曾經屬於他們的黃金之地，只要，只要攻下眼前的這個地方，就能奪回屬於狄人的榮耀。
流矢如雨，釘在小葉城的城牆上。狄人的攻擊如潮水，一波波湧上來，小葉城上幾百個殘兵奮力拼殺，書潮舉著盾牌吃力的擋住射來的箭矢。由於城上守軍不多，所以他們儘可能的避免著傷亡，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受傷。書潮不遠處的一個老兵被箭矢掃到，胳膊上一片猩紅，老兵一時難以忍受疼痛，踉蹌倒地，被飛矢定住了一隻手，就如同一個活靶子。老兵急忙去夠身旁的破盾牌遮在身上，擋住了射向他的幾支飛箭。一潑箭矢攻擊之後，步兵緊跟就衝到了城牆下。護城河上，蠻兵依然架起了雲梯，向上攀爬。小葉城上沒有那麼多的滾木礌石，只用一桶一桶的糞汁與滾燙的開水，先澆開水，燙的趴在雲梯上的蠻子兵遍體鱗傷，從雲梯上摔下去，然後在往下倒糞汁，一時間臭不可聞。
“鐺！鐺！鐺！”鳴金的聲音遠遠傳來，那幾百個漢子就像聽到了臨死前的赦書一般，都頹然的把刀扔在地上，活下來了呢。這次攻城依然只有兩個時辰，狄人在消耗他們的精力，或者，他們有其他的企圖。書潮看著他的那口破刀，笑了笑，所幸今日又活下來了。狄人退去後，書潮過去幫忙照料傷兵，那老兵的一條胳膊大概是廢了。今日又死傷三十多個弟兄，誰曉得自已啥時候就如同他們一樣呢。多死一個人，活下去的希望就少一分。“好歹，也算是為國捐軀了呢。”書潮苦笑。
就在三天前，狄人派出的三千援軍就已經到了城下。這幫子人還不知道能守住這城多久，但就一點，只要有一個人還活著，這城就不能丟，丟了，前人在西域外的基業也就毀於一旦。守住，他們就是英雄，丟了，他們就是恥辱。可是想守住，畢竟難如登天。
大虞文帝誠治十五年，狄人羌人反亂，文帝令車騎將軍李文世率兵三萬出劍虎關，驃騎將軍陳志化將兵五萬西涼道，又令渭州守率兵三萬以為援軍，兩路並進，只三月餘，平定狄羌之亂，盡收西域，二位將軍建功立業，先皇令圖影與功臣閣，配享太廟。
狄王在營帳內為援軍將軍洗塵，援軍幾位將軍的臉色卻陰冷的可怕。援軍的領兵將軍望著面前這個狄人的首領，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說，“吾王，區區一個小葉城，不過三十里，城牆高不過四丈，就能擋得住我們恢復霸主之位的兵鋒麼？”
狄王沒有說話。烏木善冷哼一聲，舉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拂袖而去。隨行的幾位將領也行禮後出帳。狄王依舊沒有說話，放下手中已經斷了的筷子，轉入到大帳裡，轉過頭亦或是自言自語的喃喃道：“這麼愛去，那王兄就去吧。”
烏木善回到自已的營房內，望著桌子上放著的西域地理圖志，慢慢的出了神。烏善的母親曾經是先狄王的婢女，一夜恩寵後就有了他。自烏善生下後受盡白眼，饒是如此，他也不甘於人下，終於先王殯天，他以三十親信迎立新王都澤，獲封右賢王，在狄國也漸漸驕橫起來，甚至起廢立之心，不過礙於狄王無過，如今狄王親率兵五千，久攻小葉不下，損兵折將，叫自已抓住把柄，自已如今也該有機會了吧。
“王令，右賢王接令！”傳令使的聲音將烏木善的思緒打斷，烏善悠悠來到營帳外，“右賢王接令”
“令右賢王將本部兵馬，明日擊小葉城。”“得令！”
烏木善站起來望著手裡的王令，他笑了。那正好，讓我來教你怎麼打仗吧，弟弟。旋即召本部兩千人馬，束甲磨刀，明日攻小葉。
“給，吃吧。”一個老道給了書潮一個硬餑餑，書潮沒說話，咬了一口。遞給旁邊的漢子。
此人叫做宋車，是涼州人。“書生，你他娘想什麼呢？看樣子明天定是一場惡仗。可別他媽的慫了。”宋車惡狠狠的對書潮說，說著把咬了一口的餑餑遞給下一個。
“大頭，別拿書生打趣了。蠻子的援軍到了，恐怕這城明天就會破。”跛子說。
“誰曉得呢？就咱們這幾個癟犢子，都不夠蠻子們塞牙縫的呢。然而能守住這麼久，說不定就是狄人首領那裡有什麼企圖，圍而不攻。”
“孃的你個張瘸子，就你他娘曉得的多。”宋車看著瘸子的樣子很不滿。
“你曉得個屁，老子的腿是為了保家衛國瘸的，你的大頭是天生的箭靶，小心明天別他媽被箭給爆頭。”跛子笑罵。
書潮看著他兩個打趣，依舊沒有言語，他知道明日一戰，小葉城或許是要被攻破了。狄人增了援兵，又有攻城器械，自邱嶧城被破，都護府陷落，西域短短兩月之內被下二十三城，而朝廷之上久不平亂，任狄人為亂西域，必然是朝堂之上出了什麼事情。靠他們不過三百人的兵力守住此城，不過是府兵死戰令狄人一時失去判斷而已。如今狄人援兵已到，若全力攻城，城裡那點兵力還不夠抵擋兩個時辰的呢。可事到如今，唯有為國家效死力爾。
月色灑在戰場上，護甲上的血似乎都結了冰，四下裡輕悄悄的。關外的月似乎比關內的更亮更冷。書潮這樣想著，說不定這是此生最後一次看見月亮了呢。想到此處，他也笑了笑，不經意吟出先朝一位大儒的詩來：“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我戰死此地，屍首想來也搬不入玉門關吧，黃沙埋骨，倒也有幾分豪氣。”天將亮，風迎面吹來，書潮的臉頰上一行淚緩緩劃下。
“給爺擦咯，像個撒子樣子噻？”
書潮一怔，背過身去，卻看見守將陳不才。陳不才，是川渝人，人送外號“不中用”。人如其名，沒有什麼才能，不像一個朝廷守將，像個江湖上的二流子，常常裝的是豪氣萬千，守衛小葉城的這三百個人他算一個官大的，平常好喝一兩口酒，最喜歡聽別人稱呼他一聲“陳將軍”。
“陳將軍”書潮對他行了個禮。
“哎，，哎，好。”陳不才聽見書潮稱呼他，歡喜的嘴都咧到耳朵根後面去了。“書生呀，你這個瓜娃子，啷個跑到這裡來哭鼻子來喲？”
“沒啥，就是想到明天大概就死了，所以有些悲傷。”
“就這？這算啷個子事嘛？豈不聞古人云‘大丈夫死則死耳。”不才似乎很滿意，搖頭晃腦的，畢竟自已的這腦袋也能念出來一兩句古語也不容易。
“陳將軍說的是。但願今日過後，我們都能活著。”說罷，書潮轉過身看著遠處，遠處的碑山如同巨獸，月將西下，東方出現了一抹紅霞，像這一月來士兵的獻血染紅的古城牆壁，霜華重重，落在護城河裡堵塞的屍體上。
白日東出，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