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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警察抿了抿嘴，露出些許不耐煩。
他原是不太想管這件事的。學生之間鬧矛盾，一立不了案二不好管。都是未成年人，管輕了沒效果，管重了家長又不願意。倒不如就讓學生們自已解決。
但宋時薇就死死盯著他，一副“你不給我解決我就誓不罷休”的樣子，軟硬不吃，難纏得很。
領頭警察把臉墩了下來，面色嚴肅道：“保證書這事兒，我們管不了。”
“又管不了了？”宋時薇被氣得沒脾氣。
一旁，黃煙垂下眼眸，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她八歲隨父母來到虞城，在虞城生活了三十五年。虞城的警察什麼樣，她比誰都清楚。
就算有監控、就算出了血、就算證據確鑿，這些人的第一解決方案也永遠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解至上。
更別說，世界上哪有十足十的證據。
加害者蠻橫，他們就要受害者寬容。加害者無禮，他們就要受害者忍讓。威逼，利誘，說情，曉理。當穿著制服的人與加害者站在一起，當受害者孤立無援求告無門，這時，就算是天塌下來，加害者都損傷不了一根毫毛。
黃煙也是從十幾歲過來的，她也曾對這個世界天真過。
可三十五年來，她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例子。
她早就明白，穿制服的這一幫人，靠不住。起碼在虞城，他們受不起世間對這個職業的讚美。不配。
在宋時薇還上幼兒園的時候，某天放學，宋時薇跟黃煙分享今天在幼兒園都學了什麼。
宋時薇說：“老師告訴我們，遇到問題就找警察叔叔！”
黃煙卻說：“遇到問題還是要先找媽媽。”
後來，黃煙一遍一遍教宋時薇背自已的電話號碼。再後來，黃煙又教她怎麼快速撥打獨屬於虞城的報警電話。
今天，黃煙在明知報警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情況下，還是放任宋時薇報警了。因為她知道宋時薇心中有鬱結。
五年前，她既顧忌著那個女生會不會憎恨起宋時薇而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又顧忌著如果事情鬧大了學校和老師會不會因此苛待宋時薇。所以她選擇了握手言和。
但黃煙看得出來，宋時薇並不開心。整個初中階段，宋時薇愈發沉默。有時候週末兩天，宋時薇能一句話都不說。
她開始害怕，也開始反思。
如果，當時她能換一種方式解決問題，宋時薇會過得開心一點嗎？一切，會變得更好嗎？
這次宋時薇報警，黃煙也想知道，同樣的事情，能不能有另一種可能性。
——有，但不完全有。
宋時薇在所有人面前據理力爭、大吼大叫、只為討一個公道，而那些警察還是毫無作為、想再一次把事情糊弄過去。從報警這個層面來說，沒有另一種可能性。
甚至於，因為宋時薇報警的這個舉動，她們這邊等同於跟對面那幫小孩決裂。黃語桐跟那群人的矛盾，從今往後只會更大，不會平息。
但也有向好的變數。比如宋時薇雖然人罵罵咧咧的，但黃煙能感覺到她在逐漸變輕鬆。再比如黃語桐，一臉欣賞地看著宋時薇，絲毫沒有緊張難過的情緒。還有那位黃語桐的朋友，剛開始頭都不敢抬，現在腰板都挺直了。
嗯，她們這邊的心境都還不錯。雖然前路艱險未知，但仨小孩，和她自已，起碼現在的心境都挺不錯。
只可惜，世道如此，這麼多年，一成不變。
公道，依舊是奢侈品。
“管不了，管不了。”宋時薇笑著點頭，“既然什麼都管不了，那你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領頭警察蹙眉，厲聲道：“注意你的言辭！”
“我的言辭？還好吧。警察叔叔，我的一句合理猜測你都能讓我注意注意，他們搞群體霸凌你就不能管管嗎？”
宋時薇長吐一口氣，開始發瘋：“那這事兒到底誰能管？！我就問這事兒到底誰特麼的能管？！校長能不能管？那就把校長叫來管！校長管學校學生，合理。那社會人員呢？這兒站著這麼一個恬不知恥的校外成年人，警察也管不了？”
“今天我還就非要把這事兒給解決了！你和稀泥一次，我就報一次警！我報一次警，你就得出一次警！你不出警我就打12345投訴你！12345打不通我就換個打！”
“我是現在還不太清楚打什麼電話能管管警察不作為，但沒關係，我會查。我一個一個接著打下去，來回打、反覆打，我就不信國家沒有一個電話能管這件事兒！”
宋時薇給自已吼激動哭了。她從小就這個臭毛病，一激動就忍不住流眼淚，其實她不想的。
然後，宋時薇一邊像下雨一樣揮淚，一邊指著站著的一排人持續輸出：“這些混蛋玩意兒，在學校不好好學習，成日踩著別人的尊嚴取樂！他們哪是學生啊？他們是罪犯！”
“他們語言暴力！他們聚眾滋事！他們都要把其他學生踩到土裡了你們為什麼不管啊？！”
“為什麼不管啊。”
“讓他們寫個保證書，真的不在你們的權力範圍內嗎？還是你們壓根沒想好好解決這個事？啊？！”
領頭警察抹了把臉，心想這丫頭怎麼這麼能鬧騰。
“沒有證據我們確實很難……”
黃語桐打斷他道：“我有證據。”
“我有很多很多證據。警察叔叔，在您看完證據之後，您確保會給我們立案、給他們定罪嗎？”
領頭警察的表情很微妙，“有證據你剛剛不拿出來？”
“因為你看起來很不負責的樣子。”
這下，領頭警察的臉直接黑了。
“警察叔叔，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宋時薇狀作不經意間露出手機正在錄音的頁面。
領頭警察道：“只要證據充分，我們肯定是會立案的。至於定罪，我們沒有這個權利，那是法院的事兒。”
黃語桐笑道：“好。”
隨後，黃語桐從兜裡拿出一枚隨身碟，插到劉垚的電腦上。電腦讀取資料，出現五個大資料夾。
“這一年以來，以李佳婷為首的八人團體多次造謠我，對我進行蕩婦羞辱。她們到處宣稱我十二歲就跟人睡了。這個資料夾裡，是所有聽到過此類言論的同學們的證詞，有簽名有手印，原稿在我家裡，簽名可查。還有一些傳播比較廣的聊天記錄。懷疑有P圖的話歡迎找人來查。”
“第二個資料夾，是李佳婷等人對蘭璐和我進行言語威脅的半年期記錄，一共182條錄音檔案，聲紋可查。你們要是覺得查這個費錢，我可以出。我家不差這點錢。”
“再接下來，是李佳婷和趙斌的互動記錄。剛剛趙斌所說的他倆不認識完全不符合實情。李佳婷曾多次公開在空間裡發她和趙斌的合照，以及一些，情感語錄。在學校正常上學期間，趙斌曾多次私自進校與李佳婷一同進行施暴行為，這個資料夾裡有影片。”
“第四個資料夾，是李佳婷威脅、打罵其她受害人的證據資料。裡面有一些受害人圖片，我希望警方可以保密。”
“最後，是李佳婷等人每次路過我就要撞我一下的詳細時間記錄。學校走廊有監控，據說學校監控會保留三個月以內的錄影。我的記錄詳細到分秒，只要你們願意查，就一定能查得到。”
“證據我保留了好幾份，隨身碟我也有很多個。你們要是不願意好好解決問題，我可以把證據一層一層交上去，直到有人願意解決問題。”
“造謠、誹謗、尋釁滋事、聚眾鬥毆，他們這幫人，就按照規章制度來辦，16歲以下的負治安責任，16歲以上的負刑事責任。這就是我的訴求。警察同志，您有問題嗎？”
到此時，領頭警察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個不起眼的小的，才是一群人裡最難搞的。
“我們，沒問題啊。我們，我們先看一下隨身碟內容好吧。若是情況屬實的話……”
“我寫保證書！”趙斌突然說道。
“我也寫保證書！”李佳婷跟著說道。
“那，那我也……”
領頭警察聽到事情有轉機，心中一喜，但明面上又不好多說什麼，只能看黃語桐怎麼說。
學校裡的這些事兒他是真不愛管。
雖說黃語桐拿出了證據，有證人也有證詞，可從現有的律法來說，趙斌一夥人的行為情節還遠遠達不到“嚴重”、“惡劣”的標準，很難真的給他定罪的。
更別說還有一幫子未成年。這能定什麼罪？頂多口頭教育一下就放走了。
所以說，學生矛盾，最好還是雙方私下協商解決。
一圈人都看著黃語桐。
黃語桐甚至都沒從椅子上起身，她笑笑，說：“寫保證書啊，也行。我隨身碟裡剛好有保證書模板。但我還有附加條件。我要求你們每人錄一段道歉影片，對我、對蘭璐、對你們欺負過的所有人，道歉。”
“我也不要求你們發到網上了，怕你們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承受不住。但這影片，我會發給我資料夾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被你們欺負過的人，都能收到你們誠摯的道歉！怎麼樣？接受嗎？”
趙斌皺眉，與李佳婷對視了一眼。
黃語桐也不急，只是隨手點開了一段音訊檔案。
“畫個畫兒怎麼了，難為你了？啊？……你推她幹什麼？！……我就輕輕碰她一下，怎麼就叫推她了？有證據嗎就亂喊？黃語桐你別以為你學習好就能隨便誣陷人！你擋在蘭璐面前幹嘛？她都已經答應給我畫幅畫了，她答應我的就得做到。你起開！……她那叫答應了？她不是被你找一群人威脅逼的啊？……我不管，反正她已經答應了。……”
黃語桐按了暫停，又點開另一個。
“笑死我了！怎麼還有人走著走著自已摔了啊，蠢死了！……”
又換一個。
“哥，就是她們！……就是你們幾個罵我妹？活得不耐煩了吧？你就是黃語桐？別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打你！……你看起來也不像能打得過的樣子。……”
“我同意錄影片。”趙斌立刻道。
前兩段音訊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但有他聲音的這段，起碼在半年前了，應該是上個學期的事。黃語桐為了今天，至少準備了半年。那影片、音訊、聊天記錄，大概也都是真的。
趙斌心裡清楚得很，就他說過的那些話、做過的那些事，指不定哪一條就能讓他進局子蹲蹲。
保證書再怎麼寫、面子再怎麼丟，也好過真留個案底。
就這樣，在趙斌的領頭下，八人小團體跟著寫了保證書、錄了道歉影片。
趙斌在錄影片的時候還想吐字不清糊弄過去，態度也極其不認真。在被黃語桐無情否了幾次之後，他終於老實了，一本正經地錄了個道歉影片。
錄完之後，趙斌問：“隨身碟裡的東西能刪了吧？”
黃語桐果斷回答：“不能。”
“憑什麼啊？我都已經道歉了！萬一你一轉頭又把這些發出去，我不就虧了？”
黃語桐呵呵一笑：“趙斌，我在防什麼你自已心裡清楚。你不來招惹我，我才懶得搞你。你要是覺得虧了，就去報警啊，找警察叔叔。”
說著，黃語桐瞥了一眼領頭警察。
領頭警察：“……”
等到所有事情都弄好的時候，初中部已經放學很久了。
宋時薇提出要帶黃語桐去吃油潑面，黃煙同意了，還把黃語桐的書包給拎回家了。
夏知晴三人就等在教學樓門口。
她們仨今天為了撐場子也專門穿了很酷的衣服，韓雯琪甚至還戴了一個哥特風黑玫瑰choker，塗了個口黑，一整個就是姐不好惹的既視感。
看到宋時薇她們出來，夏知晴興奮地打招呼：“桐桐！哎呦我的好妹妹，真是受委屈了。”
韓雯琪則是一眼看到了蘭璐，她立刻走上前，問道：“璐老師，最近怎麼不出圖了？是學習太緊張了嗎？快到期末了，期末考之後我能見到新的糧嗎？璐老師……”
林覺予算是三人中看起來最乖的一個，她看見最後出來的黃煙，跟黃煙打招呼：“阿姨好。”
“哎你好！你們去玩兒吧，阿姨先回家了。”
“阿姨再見。”
又過了一會兒，趙斌一夥人出來了。
在宋時薇六人的注視下，趙斌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李佳婷看了一眼黃語桐，也沒說話，走了。
宋時薇以為是她們幾個酷姐姐站在這兒唬到了那群人，但實際上，是吳祺然給趙斌他們發了警告訊息。
“這就走了啊。”夏知晴的語氣略帶失望。她從兜裡掏出黃語桐掉落在後操場的辣椒水噴霧，仔細觀察，說：“這一小瓶東西真有那麼厲害嗎？我還想著要是他們還不服氣，我就再噴一回看看呢。”
樓上，劉垚隔壁辦公室的張廣海，聽著沒什麼動靜了，就過來串門，問結果。
“警察管了嗎這次？”
“沒有。但這小姑娘自已爭氣，蒐集證據蒐集了半年。哎，真是不簡單吶。還有她姐姐也是，一直堅持要個說法，都哭成那樣了都不鬆口。”
“這樣才對嘛。她姐姐這是自已淋過雨，給她撐傘呢。”
張廣海，宋時薇的初中班主任。曾經因為黃煙選擇和解而跟劉垚唸叨了好久。
他們是班主任，自已帶的班裡出了不良事件肯定會影響評優評先，可他們不在乎，所以他們從不攔著家長學生，走任何途徑，為自已討一個說法。
但他們也只是老師，無法替家長學生做決定，只有家長學生自已堅持要個說法，說法才能存在。
否則，老師管得了校內，管不了校外。管得了看得見的，管不了看不見的。那些欺負人的學生只會更加小心地避開老師，而非真正停止暴力。被欺負的學生，還是會被欺負。
宋時薇在離開學校之前，抬頭看了一眼原來她初中班級所在的位置。
彼時恰好一陣風吹過，像在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
風想把她的煩惱帶走，可惜，往事隨不了風。
她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