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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與太陽昇起的方向背道而馳，熹微的晨光透過後車窗照到姜路的耳廓，血管纖細可見，他縮在後座，隨著車身抖動進入睡眠，不知過了多久，姜路額頭撞到玻璃上，疼醒了。
“到哪兒了師傅，”姜路喉嚨沙啞，裹緊外套，迷迷糊糊朝窗外看去，荒涼盡收眼底。
“還有一公里就到了，這是作家村。”司機剛說完話，車子前輪進了大坑裡，把倆人從座上顛起來。
姜路頭回把計程車坐出了海盜船的感覺，死死抓著把手，挺到青山殯儀館大門。
車費自然便宜不了，姜路把錢掃過去，心疼得直咧嘴，仰頭望向墨色灑金的牌匾，在陽光下散發著陣陣陰寒之氣，這裡的溫度比市內至少低三度，凍的他直打顫。
再往裡走，停車場非常大，中央擺著一輛加長的黑色麵包車，姜路停住腳步，目不轉睛盯著黑色大傢伙，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像是見到了老熟人，
好像媽媽走的那天...他也坐過這種車。
“哎小夥子！”保安匆匆忙忙提著褲子跑過來，特意到了跟前，小聲說道，“這兒不讓隨便進啊。”
“我，我找人，”姜路學著他，把音調降低，“丁傑在嗎？”
保安哦呦一聲，“在在在，這會兒應該洗澡呢。”
說完拉著姜路袖子走到剛進院子右手邊的保安室，沏了杯熱茶端給姜路，把人左看看右看看，喜笑顏開，“我在這兒八年了，頭回遇見找丁師傅的。”
“丁...師傅...”姜路不習慣這個稱呼，尬笑解釋道，“我是他朋友，去辦點事。”
保安會錯了意，以為這小子家裡出了事情，連忙收起笑容，“節哀。”
“不不不，”姜路卡頓幾秒，突然意識到重點，“大爺，您說這麼多年...都沒人找他？”
“是啊。”保安吹了吹茶碗的熱氣，“他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過年過節沒有活他都在這兒待著，我這是第一次看見他朋友。”
說著保安瞪著虛空，認命似的點點頭，“幹這行的，難免的事，親朋好友能躲的都躲了，都嫌他們晦氣。”
空氣中飛舞的灰塵在光線中旋轉，姜路眼底落寞，但還是笑了笑，“分人吧，我覺得這行挺神聖的。”
“別說丁師傅他們，就連我做殯儀館的保安這麼多年都沒敢告訴我兒子和兒媳婦。”保安嘆了口氣，愁緒在臉上展開。
姜路好奇，“為什麼。”
保安清了清喉嚨中的煙痰，“我怕他們不讓我看孫子，畢竟我們平時接觸的...嗨，不說那些了，小夥子我看你挺年輕，沒到三十吧。”
姜路一愣，“我才二十。”
保安詫異，上下打量著他，“看不出來，二十的話，該上大學了？”
姜路禮貌微笑，“鐵路學院，不是什麼好學校。”
“這年頭有學上就成，我兒子要有你這個出息我就不用出來給人家打工了。”保安笑呵呵地摸出香菸，“來一根提提神。”
姜路連忙拒絕，“大爺我不抽菸。”
“不抽菸好不抽菸太好了。”保安說著給自己點上，逼仄的保安室頓時模糊了，姜路盯著飄在空中的煙霧，像乳白色的絲綢，慢悠悠卷在一起。
“孫叔！”
男人低沉的聲音闖進姜路的世界，腳步聲越來越近，虛掩的房門被外力拉開，灌進一陣涼風，扭曲的煙霧被一下子拍散，姜路像只等待主人下班的大狗，和“主人”對視，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
“丁師傅下班啦？”
男人默默移開視線，對保安說，“孫叔，我先撤了，再有電話，直接找小高就行。”
保安揮揮手，“快去吧。”
“孫叔再見。”姜路禮貌道別，跟丁傑走出去，小聲說道，“小高是誰啊，你女朋友？”
丁傑頭也沒回，冷漠地調侃道，“你看我像有女朋友的樣？”
姜路抿嘴憋笑，偷摸說，“還成，人也挺帥的。”
丁傑這才回頭看看他，表情很古怪，自顧自朝前走，繞過公司運送遺體的車子，發現聽不到姜路的腳步聲，他猛地停住，朝身後看去，發現姜路正站在大門口，壓根沒跟他過來。
“上車。”丁傑喊道。
姜路指著鞋尖，“你開過來。”
丁傑愣了幾秒，無奈拉開車門坐進去，一腳油門車子衝到姜路跟前，人家這才肯上車，他撐著頭斜視姜路，尋思片刻後收回目光，他不想問。
姜路不停搓手，唸叨著，“怎麼這麼冷。”
“冷？”丁傑重複道，邊擰開空調，對準副駕駛，“待會兒就好了。”
“謝謝丁姐，咱們先吃飯去吧。”姜路把臉貼在空調口。
車緩緩停在十字路口，丁傑側目看了看他，語調平淡，“吃什麼。”
姜路又湊近了點兒，就差把腦袋塞進空調裡了，“羊湯，我要喝羊湯。”
丁傑捏著鼻樑，“不膩嗎。”
“你喝過就知道了，大早上來一碗暖暖胃，補補元氣，對男人好，你懂的！”姜路露出輕佻的笑，他看著男人陰沉的側臉，耍賴道，“去唄去唄，我請客！”
就見男人將手機固定在支架上，在導航搜尋欄輸入“羊湯”，姜路美美地吧唧吧唧嘴，小聲炫耀道，“喝羊湯嘍喝羊湯嘍~~”
終於開回市裡，倆人趕上早高峰的尾巴，紅燈數次變成綠，車流緩緩向前，姜路下巴抵著車前，困的吊郎當，直接把座椅放倒就是睡。
又被堵在路口，男人看看時間，正計算著路程，餘光瞥見某個活寶安詳的睡姿，陽光灑在姜路眼皮上，給他鍍了層金，纖長的睫毛微微抖動，眼窩的陰影也跟著顫抖，清朗俊秀的容貌，柔軟白皙的脖頸，油畫般夢幻。
丁傑看的入迷，被後面催促的喇叭聲拉回現實，像被人發現了什麼，他連忙開動車子，很不幸，具有十年駕齡的老司機，竟然在如此簡單的步驟上犯下錯誤。
車身猛地一頓，熄火了。
姜路也醒了，準確的說是被嚇醒的，他以為丁傑把車開河裡了，連忙爬起來，迷迷瞪瞪看男人打火，發動車子，試探道，
“什麼情況？”
丁傑目視前方，淡定道，“車該修了。”
“哦。”姜路躺回去，翻了個身，美滋滋睡到目的地，剛下車就聞到羊湯的香味兒，激動地鑽到店裡，丁傑慢吞吞跟在後頭。
“老闆！兩碗羊湯！”姜路看著他，“你沒忌口吧。”
男人回頭喊道，“老闆，一碗羊湯一碗清湯麵。”
姜路眨眨眼，“你不會不吃羊肉吧。”
丁傑抽了雙筷子，用紙巾仔細擦拭著，“我嫌油膩。”
姜路妥協地點點頭，“行行行，我吃你別饞。”
“你之後有什麼計劃，”丁傑悄不作聲轉移話題，在和姜路對上視線後，他猛地想到車子熄火的窘迫，連忙看向隔壁桌。
姜路沒察覺這些細節，鼓秋著手邊兒的調料瓶，挨個拿起來聞聞，“我就想了解了解這個人。”
“錢呢。”丁傑好奇。
一聽錢，姜路樂了，是苦笑，“給他唄，他肯定比我還缺錢啊。”
羊湯端上桌，熱氣兒撲面而來，姜路貼著碗邊嘬了一口，滿意哼唧兩聲，迫不及待抽出筷子要吃，面前遞來一雙擦好的，他頓了頓，抬眸看向丁傑。
“吃吧。”男人見他沒接，輕柔地將筷子擱在碗沿，抱臂而視，“不客氣。”
姜路內心慌了幾秒，很快落下，從來沒有人為他擦過筷子，從來沒有，這一微小的舉動似乎觸動了開關，讓姜路直到吃完飯，都沒有再去看丁傑的眼睛。
路途顛簸，姜路一肚子的羊湯還沒消化，打嗝都是羶味兒，他怕丁傑嫌棄，於是放下車窗，裝作吹吹風，就聽丁傑幽幽道，
“抽屜裡有口香糖。”
姜路非常尷尬，不好意思笑了笑，拉開車前抽屜，裡頭有資料線，充電寶，醫用口罩，消毒液，橡膠手套，整理得非常整潔，他摸出口香糖盒子，赫然發現在盒子地下，壓這個透明塑膠袋，裡面...是兩張沾血的創口貼！！
他腦子一片空白，捏起塑膠袋仔細瞅瞅，確實是那天手受傷之後，丁傑給他處理後打算扔掉的兩個。
“沒找到？”男人適時扭過頭，就撞見這一場景，臉色發生微妙的變化，急道，“你聽我解釋，我當時想——”
“丁姐，”姜路沒覺得奇怪，反而兩眼放光，咧嘴笑道，“你玩的挺變態啊。”
接下來的路，倆人堪比“沒頭腦”和“不高興”，姜路乖乖把塑膠袋放回去，還故意大聲對抽屜說道，“好好保管我的血哦~”
丁傑板著臉，油門踩得更深了。
緊趕慢趕終於到達目的地，地點在荒僻的山村，土道上零星停了幾輛轎車，再往裡走了五百米窄路才到達流浪犬之家。
按照活動開始有一會兒了，但諾大的場地，只有兩三個穿著紅背心的志願者，還有滿地撒歡的狗狗。
“這...”姜路有些失落，並不是因為簡陋的佈置，而是他為那些無家可歸的狗狗們感到心疼，一位志願者迎上來，禮貌道“先生您好，歡迎您參加愛心活動，我來帶您參觀狗舍和食物加工倉庫。”
姜路不知所措，走了幾步回頭朝丁傑求助，沒想到人家已經跟著另一位志願者交談甚好，壓根沒注意他這邊。
望著人越走越遠，丁傑收回視線，志願者牽來條小狼青，才剛到男人小腿肚，志願者是個年輕的小姑娘，非常開朗，撿起咬爛的橡膠球朝遠處丟過去，狼青狂吠兩聲，加速衝出去，像條閃電。
“您也可以和它玩，它叫大壯，是我們從狗肉館解救下來的。”小姑娘蹲下撫摸著狼青的頭。
男人看了眼小姑娘的胸牌，默不作聲移開目光，同樣蹲下和小姑娘平視，詢問道，“這狗不錯，多少錢贖回來的，五百？還是兩千？”
小姑娘笑容僵在臉上，甚至有些驚恐地盯著男人，就見男人微微一笑，“別害怕，我隨便說的。”
“你放心，我只是來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可以和我說，群裡的每個人我都有義務幫助，”丁傑溫柔撫摸著狼青的背，自言自語道，“就當是替他完成未了的心願。”
“你，你是...”小姑娘睜大雙眼，不敢置信盯著男人，“群主？”
男人捏著佔滿塵土的橡膠球，被犬齒咬的破破爛爛，他眼底僅存的暖意轉瞬即逝，這球，就像自己的人生，無法再填補，也沒有拯救的必要了，就像死人無法復生，
“對，”丁傑輕嘆口氣，起身將球扔出去，眼神落寞，“管理員和我反應，你是借了那人的錢，不管什麼原因，你得給個說法，薛玉芹。”
小姑娘頓時陷入痛苦，五官扭曲猙獰，眼淚奪眶而出，放聲大哭起來，沒人知道她在哭什麼，丁傑沒什麼反應，而是靜靜望著她，“你的胸牌已經褪色了，和其他志願者比起來太顯眼。”
“對不起...”小姑娘哭倒在丁傑懷裡，但丁傑並沒有保持姿勢太久，他將姑娘扶到臺階上，冷靜道，“如果我沒猜錯，薛玉芹是你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