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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悅接到經紀人通知的時候，他正閒在家裡。
這是他閒在家裡的第30天，上一次閒在家裡的最長記錄是40天。要知道這已經是公司仁慈了。
他之前以為自己會一整年一整年地閒在家，而現在只是讓他一個月一個月地閒在家，兩相對比，可不就是施了善心嘛。
畢竟自己被變相雪藏了。
永悅身邊竹簍裡放著短小精緻的弓箭，他抽出一支來，一手動作利落地將箭架在弓上，對位握弓，對位扣弦，右臂發力，瞄準靶子。
任何運動練習得久了，肌肉就會有記憶，腳應該落在哪一點，腳尖該朝向哪一點，手臂該舉到什麼高度，弓箭指到哪一點都隱隱設下了操控鍵。
永悅拉弓。
“嗖——”地一聲。
清脆響聲之後，黑色的箭急速向前，正中靶心。
他站起來，走上前，握住箭桿，輕鬆往後一拔，從靶上取回箭矢，同時聽見了手機自動播放的，來自經紀人的留言。
“正在為您播報來自‘胖胖胖不過你’的留言：永悅！別在家鼓搗那些箭啊球啊的了，有新的工作安排了！明天早上八點來公司會議室，這可是隻有你適合的工作，文總交接的工作，非你不可！記得好好捯飭一下哦，衣服頭髮那些，整整。”
永悅動作停了一下。
非你不可？這可不是個新鮮詞。至少對永悅來說是如此。
永悅再一次舉起弓箭，重新站好，左肩對準靶子，持弓，眼睛看向前方時，心卻不經意間走遠了。
他還在想著上一個“非你不可”的工作，也就是他30天之前接到的工作，是去了一個片場。
片場的導演、製作團隊、主演都是在圈內叫得出名字的大神，每個人臉上都很嚴肅，拍攝的程式有條不紊的進行，沒有人出任何差池。是一個配置頂級又認真執行各項任務的劇組。
工作人員領著永悅往裡走：“經紀人應該和你透過氣了吧？”
“嗯……大概吧。”永悅支吾道。
工作人員點頭：“行，之前說讓你在最短的時間裡教會龍井淵射箭，這有點難了。王導自己上手試了下，說這個看著簡單，上手不簡單，幾分鐘學不成，所以給你降低難度了，射不中也沒事，要求姿勢一定要好看。”
這就是小胖子對永悅說的，“非你不可”的任務。
永悅：“……”
前方有匆忙奔跑而來的場務，懷裡抱著一堆道具，口中還嚷嚷著“讓開讓開”，永悅急忙閃開，側身靈活一躲，繼續問：“只要擺出射箭的姿勢就行了？”
“啊，還有拉弓，近景需要拍上半身。可以的吧？”工作人員撩開厚重的簾，讓永悅先進去，“說你是你們公司的技術指導。龍井淵這臨時換上來，沒參加王導的特訓，怎麼你們公司也不補一下。全都靠著劇組，劇組指導老師開天窗怎麼辦？”
“額，意思今天劇組的指導老師開天窗了嗎？”
這會兒兩人已經來到拍攝地。
“對。”工作人員點頭，“得水痘了。感染了好幾個人，全回去了。劇組也消殺了一次。”
永悅嘀咕：“這年頭水痘威力還這麼猛啊……”
“先和你說好了，王導脾氣不好，龍井淵又是頂了別人的位子過來，大家心照不宣，你估計也清楚。如果不能在幾分鐘內教會龍井淵……”
永悅急忙點頭哈腰，保證：“好的，應該沒問題，只是姿勢的話，很快就能學會。”
這就是他上一份“非你不可”的工作。
回憶結束，只聽“嗖——！”地一聲輕響，永悅心思一偏，手一卸力，箭矢直接脫了靶，射在了旁邊。
這時收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母親叫永相依，取自一輩子都能家裡人相互相依的意思。
永相依：“小悅……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永悅答著，一屁股坐地上，屁股被什麼一擱，掏出來一看是一顆乒乓球，他隨手扔到了一旁，乒乓球一彈一跳地砸在牆壁上。
“哦哦那就好，你外婆最近又開始老是睡，可能不太好……”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永悅瞬間坐直了，急切問道：“去醫院看過了嗎？”
“我明天帶去看一看。她其實不想繼續治了……”
“不行就帶來城裡，這裡醫院多，醫療條件好。”
永相依應了，頓了會兒，又問：“上次媽做的辣椒醬吃完了嗎？吃完了媽再做一罐。”
“沒事還有。”那些辣椒醬都沒怎麼吃，永悅很多時候吃點玉米紫薯，甚至煮點白米飯就能過一頓。吃飯就是為了生存，倒是不用計較這麼多。實在吃膩了，才會下廚做點家常菜。
“嗯嗯媽也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麼……”
永悅笑：“說什麼呢，不用為我做什麼。”
後來又聊了幾句，永悅掛上了電話。他往後一仰，躺在了地上，突然收到一條簡訊，來自10086，說他欠費23，再不及時充費要停機了。
永悅看著低低的天花板，自言自語：“……餓了。”
**************
第二日。
永悅剛刷卡，腳踏進公司的一瞬間就被人拽到了一旁，永悅站穩了，扒拉回被扯得大開的衣領，暈頭暈腦地問：“幹嘛呢？”
拉他的人正是永悅的經紀人——肖雲，撿了個諧音，人稱“小胖子”。小胖子這會兒瞪大了眼，一臉不可思議：“你在幹啥？”
“我刷卡呀。”
“不是。”小胖子上手擺弄了一下永悅的頭髮，胖手扒拉一下，弄亂了他頭髮，“你怎麼素著一張臉，我不是給你發了影片，上面教了男生怎麼畫素顏妝。還有頭髮也不弄弄，好歹塗個髮膠什麼的。”小胖子視線下移，“你穿了個這麼醜的T恤就來？！”
永悅低頭審視：“這T恤很醜嗎？”
肖雲大力點頭：“醜啊，現在誰還看奧特曼。你覺得文總會看嗎？文總會懂嗎？”說完後，怒瞪向永悅，“又被你繞遠了，重點不是這個！”
永悅手輕輕一掙就掙脫開了小胖子。
永悅往前走：“快走吧，站這裡人多。”
肖雲跟了兩步，嘟囔：“……又沒人在意咱們。”
兩人坐電梯去會議室，抵達四樓的時候，永悅伸了個懶腰，問：“今天又是當誰的墊腳石？”
小胖子等電梯一開，梅開二度，拽著人進了一旁小走廊，他左右看一眼，小聲道：“什麼墊腳石，我剛剛才聽說總公司的查總都來了！”
“查總？”
“對啊，總部的查總！”
“和我這次的工作有關？”
“有點關係。總部那邊有一部現代刑偵劇，雙男主。查總想總部選一個男主，分部選一個男主，資源勻一勻。”
永悅所在的公司叫漾雲，分為總部和分部。新人先統一留在分部訓練，分部就相當於新人部，出道或者成熟的藝人經過研判，將升到總部去，而總部就是個神仙打架的地方。
不過永悅出道至今一直在分部，和他一樣出道還留在分部的，整個公司也沒幾個。
永悅興致缺缺地配合著“哦”了一聲。
小胖子：“你猜分部把這角色分給誰了？”
“還用猜？”
小胖子摸摸下巴：“咱們分公司還這麼多人，可不得猜一猜咯。不過這雙男主的劇……我聽文總說是公司下的一招實驗棋，想試試能不能成為一個爆點。”
“所以我的工作是去指導誰？經過上一次王導的戲，公司也要對演員培訓了吧。”
小胖子打了個響指：“猜對了前面，原本定了龍井淵。”
龍井淵一來公司就亮明瞭身份，根本不像之前走關係進來的人還謙虛掩飾一下，他就差把自己是漾雲真正太子這幾個字掛在頭頂上了。太子享受的待遇自然也和其他人不一樣。
當其他人還在想著只要組團順利，能夠出道就好了的時候，龍井淵悠閒地坐在沙發上，翻了翻分公司的所有人員簿，看完了說“一個都沒看上”，他不想和任何人組隊。
於是他在組團是大勢的漾雲，單人出道。然後開啟了一路喂資源的道路。
永悅沉默，人選倒是猜到了，只是：“我又要去指導他？”永悅想起上一次在片場的經歷，不由拒絕道，“算了吧，讓他先練練肌肉再說，弓拉不開，槍估計也不會拿，打戲就更別提了。接這種戲之前，好歹先強化一下身體吧。”
永悅說完，看見面前的小胖子臉色有變，小胖子的目光挪移到了永悅身後。
身後？
永悅的背後就是長走廊。
永悅轉身，看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的龍井淵，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這個拐角聽了多久。
永悅和小胖子：“……”
場面一度很尷尬。
小胖子那張胖乎乎的臉愣是擠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假笑：“井淵，真巧啊——”
“不巧，”龍井淵咧嘴笑，眼底沒有一絲笑意：“我走出電梯看你們走過來，想和你們打招呼，就跟過來的。”
要死了。
那不是全聽完了。
***
會議室。
查總親自來到分公司。
分部的人送來了一些雜誌，裡面有分部的藝人參與拍攝，即便只佔了一本雜誌的一頁也拿了過來，給查總過目。一是讓查總熟悉熟悉新人；二是讓查總知道分部最近的成果；三是，單純地想要讓查總感覺並沒有別等太久……
文總低頭看錶，而後招手，壓低聲音，吩咐下去：“去看看人怎麼還沒來。”
工作人員點頭，快速走了出去。
“最近分部新組了一個團，平均年齡18歲，目前一邊讀書一邊參與訓練，偶爾出席活動都得到了好的反響，”文總見工作人員出去，忙笑著和查總說著，同時俯身將茶杯往前輕輕推了一寸，剛好看見查總翻到的雜誌出現了龍井淵的身影，文總把話題一轉，“井淵接了新的代言，一個小眾服裝品牌，品牌方反饋說，因為井淵的代言，銷售數量有了明顯提升，他們很滿意。”
查總這才臉上笑了笑，點頭：“他啊，要是想要做某件事，肯定能做成。就是有些事，”查總頓了頓，慢慢收斂了笑，意有所指，聲音也低了下去，“他不願意做。”
查總話音剛落，龍井淵走了進來。
查總笑問龍井淵：“待在分部好玩嗎？”
出道了還待在分部的藝人，除了永悅，就剩一個龍井淵了。但兩人情況完全不同，永悅是迫不得已，公司不會調他去總部，而龍井淵卻是公司讓他去總部，他不願意。
龍井淵：“啊，還行——”
龍井淵剛回答完，小胖子從後鑽出一個頭來，他一路拽著不想要過來的永悅，一直到了這會議室的門口。
小胖子一直使著的勁兒突然一個卸力，導致不設防的永悅往前一衝。永悅也沒料想小胖子會一直使力後，在某一點，驟然鬆了力。
永悅趔趄著，憑著慣性不斷往前。
小胖子忍不住“呀”了一聲，引得會議室裡兩位老總望過來。小胖子瞪著眼，捂著自己的嘴，一手往前伸，徒勞地想要去抓不小心衝過頭的永悅。
只見永悅的運動軌跡直朝向龍井淵！
龍井淵可是查總的寶貝，撞不得傷不得，永悅剛說了別人壞話，還是要撞了人，那真是……完了！完了呀！
那邊永悅利用雙腳肌肉，緊繃定身，堪堪剎車，眼見著要驚險避難成功。
身前的龍井淵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閃電般往旁邊避閃，躲閃的同時略微朝後，導致身子左側和永悅輕輕碰撞，反讓本來快要站穩的永悅一個重心不穩，繼續往前撲去。
“嘭——！”地好大一聲響。
小胖子用手捂住臉，又張開了食指和中指，眼睛從手指的縫隙間看著永悅撞向了會議室那鑲金雅緻的半開大門。
門晃動了一下，永悅人貼著門跟著晃動了一下。
會議室裡的查總、文總，包括跟著趕回來的工作人員都看愣了。
龍井淵拍了拍手，說著風涼話：“這門5萬。”
永悅頓時不動了。
“永悅？”查總轉頭朝文總確認。
文總點頭：“是的。”
“挺有趣的，難怪哥哥以前最看好他。哥哥一向喜歡有趣的人。”查總端起一直都沒有喝的茶，慢悠悠喝了一口，聽見門口小聲說話的聲音，“我上次見他，都是……三年前？三年前，哥哥執意要他單獨出道，那時我見過他。紅極一時啊……怎麼後來沒影了？”
這問題怎麼回答？
漾雲手下的藝人有影子還是沒影子，不還是查總一句話的事。況且——
文總抬手擦了擦額頭根本不存在的汗，心想：永悅作為前任查總的紅人，沒被這任查總折騰死就該慶幸了。要是還沒點自知之明，在查總面前跳腳，那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加上永悅這運氣，確實有點黴……
“後來永悅還是組團出道了，但是團員一個一個出事，負面新聞太多，不到一年就宣佈解散了，粉絲流失……”文總話到此，看向查總。
查總放下茶杯，杯底碰撞到桌面，聲音清脆響亮。響聲過去後，靜了一秒，查總看似感嘆道：“——可惜了。”
文總不敢說話。
明明永悅後續的所有事情都有查總的手筆。
查總轉身招手：“來，井淵。”
龍井淵走了過來，坐在查總身邊。
查總望一眼那頭揉著自己鼻子，齜牙咧嘴的永悅：“分部這麼多人，你確定推薦他？”
永悅揉了揉通紅的鼻子，和小胖子慢吞吞走近沙發。他們不敢坐，於是兩個人都站在了沙發背後。
他們剛得罪了的龍井淵開口，手指向辦公室一角：“看那牆上還掛著分公司拉的年終資源表，他都飛表了。就他吧。”
“飛表”在這裡是指根本不在表格內的意思。永悅一年的工作，零零總總算下來就是給漾雲不同的藝人當墊腳石，指導師，或者是替身，可以說毫無資源。因此在匯總的時候直接飛表。
“好可憐。”龍井淵哂笑，語氣中沒聽到一點同情。
文總尷尬地陪笑了一聲。
“不過是一部網劇，小成本的網劇，分給他拍唄。”那模樣就像是坐在雲端的無聊神仙，指著一個坡腳的乞丐，手指點一點間，賞給了乞丐一塊他咬過的麵包。
永悅聽見後，看向小胖子，小胖子朝他比劃了個“噓”。看來小胖子今早也或多或少得到了些什麼訊息。
查總：“拍這部劇的安導可不簡單，上一部的網劇好評如潮，是個潛力股。”
龍井淵看起來還是毫不在意：“之前合作的導演哪個不是厲害的角色？”
倒也是，龍井淵之前拍的那些劇可都不是普通劇組，導演大牌，主演大牌，他就是出演配角都能有效刷臉，不斷提高自己的認知度。
安導僅僅是潛力股，那已經排在他合作的導演之下了。
查總見他態度這麼堅決，再度端起茶喝了一口，看向站在那裡的永悅。作為藝人偶像來說，永悅年齡不小了，今年已經24歲，這年齡放在總部倒還好，放在分公司算是前輩中的前輩。
這會兒的他黑髮耷拉而下，掩著額頭，臉上什麼都沒塗，嘴唇顯得有些蒼白，輪廓卻很優越，這樣看去不過20出頭年紀。身上穿著一件過長的T恤，T恤上還有不知所謂的圖案。下身寬鬆的褲子和普通板鞋，將他原本比例極好的身材全部蓋住了。
“查總，永悅演技還可以，不會丟分部的臉。”文總開口。
查總看了文總一眼。
文總忙噤聲了。
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哈哈哈”，查總突然笑出聲來：“你們怎麼都一副可惜的樣子，看來永悅是該多出來活動活動。是吧永悅？”
永悅看著查總沒敢說話。他深知自己的處境，全公司上下沒有比他處境更尷尬的人了，既沒有隊友，又沒有資源，能拿出來說的，永遠都是幾年前的那些早就被人遺忘的成績。
文總不動聲色地看永悅一眼，順勢站起來，一手壓在永悅背上，手下帶著點力往下按：“還不快謝謝查總。”
永悅順著文總的力，彎了彎腰：“……謝謝查總。”
查總走近永悅。他將手搭在永悅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而後定在了永悅肩膀。
“時代不同了啊——”
永悅感覺到肩膀上的那隻手用了力，壓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動作。他就只能這樣繼續鞠躬，聽著查總說話。
查總：“現在社會，沒有資本，那真是寸步難行。資本怎麼運作，資源怎麼分配，可不是像以前一樣全按個人喜好。得講回報率。永悅你覺得你的回報率高嗎？”
永悅被查總按住，只能看見自己那雙開了膠的運動鞋，以及查總那雙擦得鋥亮的名貴皮鞋。
兩雙差別如此大的鞋對著。
“是未知數呢。”查總看起來並不需要永悅回答半句，“你的團解散了，曝光不能引流到團內。這一次的曝光是井淵讓出來的位子，下一次還有誰讓？個人資源沒有持續性就無法變現。”
小胖子緊張得快忘了呼吸。
查總還在繼續說著：“答應這件事，無論怎麼看都是一筆失敗的交易。”
永悅以一個在這種境況下顯得有些屈辱的鞠躬姿勢聽著查總的話，奇異地，他並沒有生氣。就像員工會對著公司生氣，因為受起擺佈，因為距離很近，因為可以發一些具體而詳盡的牢騷，卻很少對著更高的管理階層、國家階層生氣。
太遠了，遠到無法產生生氣這樣的情緒。
視野中的運動鞋和皮鞋中間只隔了分寸，價格卻天差地別，所代表的階層之間是永悅無法拉緊的鴻溝。
他和查總就是這麼遠的距離。
查總說的就是事實。屬於永悅的粉絲早就流失殆盡，他是一枚被遺棄的棋子，被吞噬的棋子哪裡有再回棋盤的道理。
雖然沒有生氣，只是在心底岩層深處，滋滋滋地蔓延出一絲不甘。
“爸。”龍井淵喊了一聲。
查總手上的勁兒鬆了鬆，他笑起來：“不過誰讓井淵是我兒子呢，還不得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