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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文扉上身迷彩短袖，下身迷彩短褲，腰上抱著個塞滿了瓶子和衣服的盆，倚靠在門框上，一臉生無可戀地呆看著眼前的景象:
不到一個公廁大小的換衣間裡，被兩排百餘個衣櫃夾在中間的窄窄的過道上，水霧繚繞、熱氣撲面之中，幾十個本來不同卻都同樣赤身裸體的漢子，彷彿在戰場上搏鬥。鐵櫃門乒乒乓乓地砸著，拖鞋噼裡啪啦地踩著，不知道是誰的和不相識的別的屁股蛋子，乾的潮的都蹭過來蹭過去。罵聲交雜著笑聲，地上的汙水與空中的汗臭相交映，把這條狹小的通道里裡外外包裹成了銅牆鐵壁一般的溫泉關，平安無恙穿過人群的難度絕不亞於戰勝斯巴達的三百勇士……
這裡是澡堂，但是這裡本來不是澡堂，這棟獨立出來的二層場館曾經另有他用。它建在一個斜坡的側面，一樓門前的水泥路分出一條上坡且坡度極大的路，直接通到了二樓門口。
澡堂距離兩棟隔廣場相對的宿舍樓還有一段距離。宿舍樓和廣場和後面的一個稀稀拉拉的停車場組成了學生們的生活區，在一座不知名的山的半山腰上，而每次去訓練還得跋山涉水去到山的另一邊，廣場中央有雷鋒的雕塑佇立。
從大家中午抵達基地，經過下午加晚上的訓練，早已蔫了吧唧的女生們都慢慢悠悠晃向下層女澡堂時，英勇無畏的男孩子們使出了吃奶的勁來爭著衝向坡頂，比誰先到上層男澡堂對面門口。
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沒有辦法保住顧文扉的端莊桀驁的姿態了。山間的陰風從他的背後襲來，彷彿在推著已經判了死刑的他快快上路。
蒸騰的內室，白色瓷磚縫裡的泥和生鏽變色的水管自然是比不上其他浴室的條件。樓下的女孩子們一個個矜持著，面朝各自的一面牆壁，沒有人言語，只能聽見淋淋漓漓的水聲，以及——
“團結就是力量，嘿！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芮昱凝撇著嘴，一隻手抹肥皂正要搓頭髮，另一隻手擋著自己的胸生怕別人看見。同步到周圍的大家，都對樓上這幫男人感到無語至極。
樓上，十幾個光膀子的男生聚在五六個水龍頭前，有的頭頂上還頂著白沫，有的拽著破毛巾，還有的毛手毛腳去跟邊上哥們開玩笑，一齊用五音不全的嗓音合唱著今天新教的軍歌。
領頭的叫唐橫，站在矮牆上，一絲不掛，閉著眼仰著頭，扯著嗓子吼著，樂呵得忘乎所以了。底下的人，也不管認識不認識，都跟著他，又是拍手又是叫好。
顧文扉躲到角落裡的水龍頭下，邊上是黎冉。
“我靠，真就沒完了……”
顧文扉見黎冉不搭理他，轉過頭正好看見也在搖頭晃腦的黎冉。
“喂。”
“咋了？”
“不吵嗎？”
“還好。我在家就喜歡浴室放個小音響。這個，湊合聽吧。”
“唔……”
“你看那個。”
順著黎冉指的方向，顧文扉清楚看見牆頭上群魔亂舞的裸男們，“我靠”一聲趕緊擋住眼睛轉了過去。
“哈哈哈……”
“笑什麼——我靠你也不許看我！”顧文扉一邊生氣地說，一邊趕忙把前身轉向牆角。
“行了行了逗你玩的，都大老爺們。”黎冉的雙眼卻依然實誠地盯著那顧文扉的細腰和後背不放。
“剛認識兩天，我們不熟，謝謝。”
“喲喲喲，行，那你明天自己來洗澡吧。”
“哎喲……”
“這幫人倒是真不覺得自己唱的難聽。”黎冉擺出一副很專家的樣子。
“就是，明明白天學的時候還都覺得尷尬，就都這麼唱的:哞哞哞……”
“咱那個教官本來也跑調，誰學的會啊，我在下面聽著都差點沒憋住……”
晚上十點十三分，男生都像瘋子一樣跑下山坡，女生們躲著他們安安靜靜回宿舍。
由於條件受限，男生和女生的溼衣服只能晾在宿舍樓頂的天台上。一棟樓只有一個天台，因此男女生的衣物只能混雜在一起，留給男女生一排排乾淨的竹竿之後，剩下就任由他們自行安排。
晴天夜晚的風把一片片清一色的迷彩服吹動，五顏六色的內衣內褲夾雜在其中就更加扎眼。女生們結伴上來，抱怨著薄得都能透了身子的迷彩服迷彩褲，看到口無遮攔的男生就一臉嫌棄地走開；男生們抱團上來，指著女生的貼身衣物齜著牙笑著，相互間說些見不得人的話。
黎冉和顧文扉沒有做過多逗留，一前一後從樓梯上走下來。顧文扉羞紅著臉。
“學校也真是的，晾衣服都不男女分開嗎？”
“怪也只能怪咱們不自覺。”黎冉輕飄飄地說，“女澡堂進了男人之前是不會有人管的。”
“對啊，男澡堂跟女澡堂就……”
“看路！”
沒等話說完，顧文扉一個踉蹌從一樓門口的三階樓梯上摔下去。儘管黎冉手疾眼快抬住了他後背，顧文扉依然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我翹了，你沒事吧？”
顧文扉依然躺在地上，手捂著他的腳踝。
人漸漸圍上來，有女生在人群最後面怪叫，黎冉同幾個好心人把他攙扶去了醫務室。
回102房間的時候，顧文扉搭著黎冉的胳膊，從門口慢慢挪進來。
房間裡沒有人看到他們進來。
剛把顧文扉放在床上，二十人的宿舍的大燈就突然熄滅。
時間已經來到十點三十分，該是102宿舍成員入睡的時間。顧文扉躺在床上不敢動彈，怕腳上敷的冰袋掉下來。疲倦的黎冉癱倒下來，只為著後面難熬的日子還長而煩惱。
漆黑一片裡，回聲還能為人指示著這裡空間的大小。
有人飈著髒話，有人摔著牙膏，有人在隔壁的床上打架，有人把拖鞋和枕頭摔得滿天飛。緊閉的窗戶內，空調風把空氣中濃烈的洗衣液味和汗臭味攪拌得更加難以忍受。還有講素質的，在那裡一個勁地“噓”，甚至蓋過了跳蚤們的嘻嘻哈哈。風把門“砰”地一聲砸上，屋內的人毫不在意，甚至為這更加伸手不見五指的天堂而歡呼。不知道自己摸的是誰的腳丫子，不知道自己扯的是誰的被子，沒來得及上床的還在罵罵咧咧，罵完就接著問有沒有手電給個亮。花露水噗嗤噗嗤地啐著，山間的蚊子和各種蟲子在耳朵邊鬧著，鋼板床吱呀呀地響，雜七雜八的物件敲得叮叮噹噹。黑夜把視野抹去，噪聲把偌大的宿舍撐得更大，好給興奮在無畏之中的人們狂歡。
門冷不丁被開啟了。睡在門口床鋪正惱著的黎冉嚇得一激靈，趕忙把腦袋塞到牆裡。
一束強烈的白光照射進來了，連同一聲懾人的“誰在講話”結束了這場鬧劇。張牙舞爪的黑影們被投在一塊圓圓的白牆上，毫無還手之力紛紛倒下。
四下裡便再無人說話。
“哪個宿舍！”遠遠的，是另一個洪鐘一樣的聲音。
黎冉聽得真切，總教官找上麻煩來了。
朦朧的月下，飄蕩的烏雲彷彿狼煙。後山上稀稀落落的蟬鳴，此刻也聽得格外分明。
黎冉是最後一個站到佇列中的。高一（3）班二十名男生齊刷刷在樓前臺階上排成一排，穿不到膝蓋的短褲更顯得狼狽。
總教官揹著手來回踱步，凶神惡煞的面龐劃過每一個人的眼前，除了幾個眼睛突然見光看不真切，其他人都望而生畏地低下了頭。
三連的負責人牛成功教官，跨立在一邊，一聲不吭。自己的隊伍被上司盯上，自己臉上也有些掛不住。
黎冉噘著嘴，明明自己什麼都沒做，為什麼還要被揪起來罰站。
“深蹲一百個，開始！”
黎冉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已經做了好幾個了。
“手抱頭！”
黎冉就抱頭。
“快點！”
“哎喲。”黎冉被總教官踢了一腳。
他滿眼怨恨地看向旁邊幾個嘴上還掛著笑容的，心想全是這群傢伙惹的禍，心中一肚子火沒法撒。
沒人知道過了多久 ，也沒人知道做了多少個深蹲，面面相覷地停下，笑嘻嘻地看著牛教官被總教官批，接著稀裡糊塗地聽了牛教官對他們的訓話，終於才能溜回去了。
樓上好事的女生探出腦袋，齜牙咧嘴地回去跟同室的姐妹們彙報了。
那天晚上，牛教官搬來一張躺椅，睡在了102宿舍。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當大家要麼正熟睡要麼還在睏倦和不適之間掙扎時，顧文扉睡眼惺忪地起了床。為了避開高峰期，他提前一步去上廁所，然後打算去樓後面的大水池洗漱。
公廁在兩棟宿舍樓之間的廣場頂頭，顧文扉自然知道，除了這個點，都是人滿為患。
清晨的燥熱醞釀了廁所的惡臭。顧文扉捏著鼻子，突然一個人從廁所裡闖出來，頭也不抬就撞了顧文扉的肩膀，接著沒有任何回應就匆匆忙忙徑直離去。顧文扉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的，除了看見亂蓬蓬的頭髮，並沒有認出來是誰，心裡有些不爽。
顧文扉像古代女人用膳似的，用手指小心掰開龍頭。本來沒有意圖，可是洗手池旁邊的垃圾桶，就在最上面，有東西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是……”顧文扉仔細一看，“衣服？”
不是軍訓的迷彩服，是個不一樣顏色的。為什麼會把自己的衣服，丟到垃圾桶裡？他再看了一眼，不對，“這是，女生的小背心？”
顧文扉本來就知道，那是確實同齡異性的貼身衣物，而且不知在哪好像是從前見過。他大吃一驚，男廁所為什麼會有女生的內衣？
它在垃圾桶的最上層，似乎是剛剛丟的。
他恍然想起剛剛那個走出去的男的，似乎慌慌張張，好像怕被發現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似的。
好像認得那個人。
顧文扉雖然覺得奇怪，但是也沒多想。他打了個哈欠。
“喲，你也在啊。”門口走進來黎冉。
“早啊。”顧文扉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黎冉看看他:“巧了嗎不是，想一塊去了。”
“咋了？”
“一會兒刷牙等我，我方便一下先。”
“嗯哼，我回宿舍等你。”顧文扉就把剛才的事忘了。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盆裡盛著牙刷杯子毛巾，兩個人端著盆，一邊聽著嘰嘰喳喳的鳥叫，一邊有說有笑。圍成一圈的不鏽鋼水池足有幾十個水龍頭，或許連它們都還沒睡醒呢，就全都得為他們倆服務。
“怎麼了，唱不響了？”總教官站在隊伍最前面。他的面前列隊站著八個連隊的學員，一個個臉上都掛了個大怨種一樣的哭喪臉。
“聽你們教官說，昨天晚上，在澡堂，你們有的連隊唱出了一個營的氣勢啊。”
底下有人捂著嘴笑。
“飯前一支歌，唱不響沒有早飯吃了！”
底下沒人再言語。
“唱啊，不是能唱嗎？大點聲，一二！”
“聽吧新徵程號角……”
“重新唱！”
“聽吧新徵程號角吹響，強軍目標召喚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