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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怒號，滴水成冰。席子大的雪花紛紛揚揚，群山都被染成皚皚白色。天空無雲，唯有灰濛濛一片，與大地的邊界連在一起，人再也無法分清天與地。像在一片混沌中，萬物都成了虛無，只發出聖潔肅穆而又悲慼的呼喊。
北方本沒有海，但現在有了海。這海不是藍色的，而是灰白與鐵褐色的，那是人的海洋。人們披著甲冑，一個挨一個地躺在地上，綿延數千裡，一眼望不到頭。如果他們流動起來，像大江大河一樣東奔入海，或許可以把大海填平。
都是死人，他們就這樣死在這寒冷的野原上。他們生前的所有榮耀，所有勇氣，所有希望都這樣餵了狂風，餵了黃沙，餵了凍土般僵硬的土壤。
此處不是地獄，是大穆王朝光熙十二載的長安野外，是大穆帝國的京城。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大穆王朝最為鼎盛的時候，備受聖人寵愛的三鎮節度使祿九卓突然舉兵反叛，從東北邊境漁陽一路南下，鼙鼓動地，勢如破竹，摧枯拉朽，直打到了兩京。一手締造了光熙盛世的穆玄宗聞風而逃，連夜逃入劍南，不僅拋棄了百官，更是拋棄了百姓。防衛長安的禁軍們列陣野外，挺槍迎敵，結果如同螳臂當車，全軍覆沒。
祿九卓就這樣輕而易舉攻破了長安都城，在城中燒殺搶掠，姦淫百姓，沒錢的直接殺了，有錢的交了錢再殺。據說大雨下了五天五夜，都沒澆熄那場熊熊焚燒的烈火，也沒洗淨那條汩汩東流的血河。這座擁有上千年文化底蘊的古都，一夜之間成為人間的修羅場。
當時那個局勢，縱是釋迦牟尼來了大概也只能搖頭嘆息，無力迴天。幾乎所有人都絕望了，都認為大穆王朝的輝煌已成過去，未來的天下只能屬於那殘暴的祿九卓了。也不僅僅是殘暴，關鍵是祿九卓還是個胡人，雖說如今胡人做官的不在少數，胡漢之間文化交流也興盛至極，胡旋舞、胡餅、胡服胡帽都在漢人間備受歡迎。但問題是祿九卓他不是個文化人，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把漢文化的傳承就從此斷了，只許人們穿胡服、吃胡食、跳胡舞，甚至是隻能留胡族的髮型，只能說胡族的言語。若是如此，對於漢人來說，那就是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磨難。
當時整個帝國的天色都被硝煙燻得烏黑，人們就算有鬥志、有希望，一抬頭看到這陰沉的天空，似乎無論何時都不會出現黎明，也難免熄滅了。
但是祿九卓還是得意太早了，他沒想到大穆王朝的皇帝懦弱到如此地步，大穆王朝的官僚們諂媚到如此境界，但他治下的子民們居然還能有如此血氣，如此凜然，如此悍不畏死！尤其是那些女人，竟然偷偷摸摸地就把他的壯志雄心一步步瓦解掉了！
首先是太子李珩振臂一呼，開始招兵買馬。決心將會抵抗到底，誓死不讓祿九卓坐擁天下。百姓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和故土，紛紛從戎參軍，誓死抵抗，這是大穆王朝從正面戰場上開始反擊。
然後是孚王李炬，他認為那些紛紛觀望最後暗中投敵的官僚對我方局勢的影響很大。為了刺探出各州道地方大員的通敵情況，他暗中組織了一個秘密諜報組織，潛伏在各個戰略要地。諜報組織的成員們大部分都是年輕女性，她們蟄伏在市井勾欄之間，刺探情報，伺機而動。她們不動則已，一動便是帝國的一場暴風。
這個諜報組織，名為“蝴蝶”。
……
光熙十四載，二月十二，隋陽城。
微弱的陽光剛剛撥散溟濛的霧，城西的早市上已經撐起了幾個小吃攤子，向著稀稀疏疏的人群吆喝著。
行人並不多，如今天下大亂，雖然戰亂還沒波及到隋陽，但影響依然顯而易見，往日遊子旅人摩肩接踵的繁榮景象已成舊夢，這條街都是一派蕭條景象，很多鋪子也都歇業關門。目下物價一路飛漲，平常百姓早已沒了買吃食的餘力了。
一家賣蒸餅的攤子撐起了傘，垂下五顏六色的幔子，煞是好看。有幾個人似乎正等著這家鋪子開張，看見傘一撐開，立刻走上前來。
“老闆娘，今天怎麼開張得晚了一些？”一個魁梧的黑漢子問道。
“把家裡拾掇了一下，這才晚了一會！放心，餓不著您的！”老闆娘笑道。她叫何小釵，是個模樣清麗的少女，穿著一身淺綠色的粗布襦裙，洗的都有些發白了。她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
她家的鋪子生意算是好的，老遠就能聞見蒸餅的面香，一張餅切成三角形制，柔軟蓬鬆，外面再撒上芝麻、核桃仁，內裡無餡，不僅便宜還耐餓。開張不一會，就賣了十幾張出去了。何小釵趁著沒人的空檔，自己也嚼了一口蒸餅，望向遠處，柳眉皺了起來。
遠處傳來一陣嘈亂的腳步聲，何小釵知道，是來收稅租的。於是她打算趕緊收起攤子逃跑，但已經來不及了。
來的是一群身著甲冑計程車兵，領頭的有兩個，一男一女。何小釵都認識。
“咱們縣令令狐明府近日將要整備軍器物資，抵抗叛軍！但明府為官清廉，俸祿微薄，餘錢不多，特此請各位鄉鄰、百姓、商販捐點積蓄，祝明府討賊大業一臂之力！上不限額，最低五百文！”為首的那個男兵進了早市，就開始宣讀“聖旨”。
何小釵啐了一口，低聲罵道：“噁心的強盜！卑鄙的叛徒！還真敢說，無恥至極！”
見沒人主動交錢，那個為首的紫衣女子似有些動怒了。她徑直朝著離她最近的康大叔的胡餅攤子走去，步態跋扈，不可一世。何小釵知道，這女人就是縣令令狐巢的千金，名叫令狐月，在隋陽城橫行霸道，魚肉百姓，人們對此都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老頭，生意可好？”令狐月喝道。
“小老兒已經三天沒開張了。”康大叔佝僂著身子，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說道。
“那你還開這鋪子幹什麼？還不如趁早關門，把錢都捐給我們討賊呢！”令狐月掩嘴嗤嗤大笑。
“這……這……小老兒也沒錢吶！”康大叔的背彎得更低了。微風吹過，他稀稀疏疏的頭髮被吹得飄蕩起來，像銀白的蘆葦。
“都什麼時候了還賣胡餅，該不會是祿九卓的間諜吧！”令狐月陰沉一笑，手臂就揮了出去。
“啪”一聲脆響，霹靂一樣炸開，風似乎都被撕裂了。
一道鞭子鞭在康大叔背上，衣服登時撕裂，血像洞裡的小蛇一樣淌出來。
“搜！把這老頭的全部家當沒收！”令狐月下了死命令！
最後在康大叔那摸了又摸，搜了又搜，搜出了三十文錢，都充公了。
令狐月掂了掂，倒進包裡，嫣然一笑說：“說不定最後殺死祿九卓的，就是你這三十文銅錢鍛造的槍頭呢，那樣你可就是大穆王朝的大功臣啦！”
康大叔蜷縮在地上，憨憨地笑著。
幾個攤子都遭此一劫，未能倖免。
輪到何小釵時，何小釵沒好氣地衝令狐月說：“我沒錢！你把我命拿走吧！”
令狐月不怒反笑，說：“呦，你這小丫頭還挺有骨氣！如果我搜出來了，你說怎麼辦？”
何小釵冷笑一聲，說：“在你面前，還有我說話的份？”
“我親自搜！要是搜出一文錢來，就把你關進大牢！”令狐月黛眉一豎，說著便搜起來。
搜了很久，果然一文錢都沒有搜出來。旁邊的小攤販們此時都瞧著這邊的熱鬧，他們心裡疑竇叢生，明明剛才看見她賣出去了很多蒸餅，讓他們嫉妒地眼紅，但此時那些錢呢？
人們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的錢都被搶走了，憑什麼她就能藏得好好的？於是一個瘦猴就叫嚷起來，說：“她肯定有，我明明看見的，她今早上賣的最多！不信你問問大家夥兒！”
他說著四下轉頭看看眾人，但回應他的盡是鄙夷的目光。康大叔甚至衝他吐了口口水，齜牙咧嘴地瞪著他。瘦猴縮了縮脖子，不言語了。
令狐月又仔細搜了一遍，還是沒有。於是她喊來那個為首的男兵，吩咐道：“王世德，你站在凳子上，去瞅瞅傘頂上有沒有。”
王世德很快站在凳子上，檢查傘頂。一眼望去，平平滑滑，哪裡有半文錢的影子？他只得衝著令狐月搖搖頭。
何小釵暗中鬆了口氣，但意外也正在此時陡然發生。
王世德下凳子時一腳踩空，沒有站穩，一個趔趄就朝前趨了一步。這一趨不要緊，卻是把何小釵的命運徹徹底底地改變了。
王世德為了不讓自己摔在地上，慌亂之中雙手亂抓，抓住了那柄五顏六色的遮陽傘的鐵桿。隨著，一陣陣叮叮噹噹的聲音從鐵桿子裡發出來了。
死一般的寂靜，天地間只有那叮叮噹噹的聲音了。
令狐月喜上眉梢，親自去檢查那鐵桿子。原來鐵桿子中間有個開口，裡面是空心的，此時都塞滿了銅錢。
令狐月冷笑一聲，看了眼何小釵，何小釵面色倒是平靜，但也無話可說。正打算命王世德把鐵桿子拆下來。就在這時，她抬頭一瞥，發現那傘面的內側，被傘骨分開的六個扇面上，有五個都寫著何記，但只有一個不一樣。
那是一串不明所以的文字。妾四楊溪棄之嚴可日今虜驚日明去委。
這扇傘面佈置得十分講究，若是顧客來買餅，這扇傘面就在顧客的頭頂後方，一般人買完餅轉身走的時候，如果不是刻意抬頭去看，是發現不了的。就算發現了，一般人也不知道這串文字是什麼意思！只當是亂寫的罷了！
但令狐月知道，這就是傳遞訊息用的密碼。
這一個發現，使令狐月倒吸一口涼氣，她此時再也顧不上那些銅錢了，目光死死地鎖在那串文字上！
何小釵也是大驚失色！她知道，自己的“蝴蝶”生涯算是走到頭了！甚至，自己的人生可能也就到此為止了！
令狐月立刻命兵士們把何小釵按到桌子上捆起來，再吩咐王世德把那傘面拆下來帶走。
她恨恨地說：“這個可惡的女賊竟然是個間諜！你們速速將她關進大牢！另外派幾個人嚴密搜查她的住所，任何帶字的都不要放過。我現在馬上去稟報阿爺！”
何小釵最後看了眼天色，還是灰沉沉的，沒有云彩，也沒有鳥。就被矇住頭，拖走了。
何小釵忽然笑了，她知道，自己的命是死是活不要緊，要緊的是訊息已經順利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