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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念一下了山。
她和師父在浚稷山上生活了數十年。
這裡地處邊疆，人煙稀少，山腳下有幾個小鎮，偶爾會有中原的商隊騎著駱駝從這裡經過去西域經商。
浚稽山一切如她記憶般的。
千尺疊翠，鬱鬱蔥蔥，上下山的青石階爬滿青苔，空氣中是清新的泥土氣味，這鮮活的一切都在告訴著她。
她重生了，回到了最初的開始。
顧念一走到了山腳下。
這裡叢林茂密，長勢旺盛，足足有一人高，顧念一掩入其中，她扒開厚重旺盛的蔓菁，深處一幽深清澈的碧潭映入眼簾。
她伏下身來，上面倒映出一張醜陋的臉。
這張臉五官算得上是清秀，可偏偏一塊碩大的青色胎記橫在左臉上，極大得破壞了整張臉的和諧。
乍一看，很是可怖。
顧念一原本是不知道自已醜的。
直到她逐漸長大，下山，去了鎮上，路過的人們對著她的臉指指點點，不願同她交談，不停地驅趕她，每個人都說著：“醜陋！晦氣！………”
投向她的目光，滿是鄙夷、厭惡。
小孩子追在她身後，朝她擲去石子，“醜八怪！醜八怪！”
她痛苦地捂住耳朵，只覺得自已每日活在無間地獄。
人們都說浚稽山上住著一個老尼姑，還有一個醜八怪。
顧念一這才知道自已是醜的，甚至是十分醜陋，醜到人們痛罵自已，髒了他們的眼睛。
從那之後，顧念一便不願再下山了。
師父問她緣由，她只低頭，來回扯著自已的衣角，痛苦地問道：“師父，山下的每個人都說徒兒是醜八怪。”
“徒兒是不是不該活在世上？”
師父摸了摸她的頭，滿眼憐惜。
她知道這可憐孩子遭受的苦難，她的內心已痛苦不堪，可自已卻無法幫她解脫。
師父道，她塵緣未了，不是尼姑，這些年只算一個苦修的俗人。
她愛恨痴妄太重，絕望夢魘太深。
顧念一卻覺得，她早就塵緣已斷。
早晚要剃了頭髮當尼姑的。
聽說，師父撿到她時，地上不遠處遺落了一處手鐲，上面刻著“顧”字。
她便姓了顧。
她連名字都沒有，師父照著佛經，給她取法號念一，她便就叫念一。
她在塵世的家人，不知是何緣由，竟把剛出生的襁褓獨自拋棄在這荒山上，任由豺狼虎豹叼去。
後來顧念一想了想，約莫親人也是同她算見到的人一樣，厭惡她的醜陋。
她活到現在，在塵世遇到的每個人，他們個個嫌她厭她。
她怎麼會塵緣未斷呢？
顧念一保證，她絕對斷了個乾淨。
可誰曾想到，塵緣便來了。
*
顧念一不願下山，可總顧念著師父上下山不便，她想了個法子，以面紗覆面，來回上下山，接濟著山上的生活。
這日，她揹著自已在浚稽山上採的草藥，打算去鎮上換些香油錢。
不料，臨近小鎮的山腳時，突然從草叢裡竄出幾個土匪流寇，他們見顧念一一個女子身形纖弱，輕紗覆面，色心大起。
不顧顧念一的拼命掙扎，便把人擄到一旁的草叢深處，一把扯去顧念一臉上的面紗。
他們一擁而上，腥臭的呼吸聲噴到顧念一的臉上，顧念一隻覺得一陣陣反胃。
“這個臭娘們長得好醜！”
“真是噁心！”
“掃興！呸！”
……
奚落嘲弄的聲音從身邊四處響起，一個男子惡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吐在顧念一到的臉上。
他們一鬨而散，又咒罵著離去。
顧念一卻是渾身顫抖著，沒有出聲。
直到這些人走遠，她像是發瘋了似的奔向不遠處的碧潭，只覺得臉上的面板彷彿要潰爛了一般，她拼命地用清水清洗著自已的臉，揉搓到通紅無比。
可她還是覺得不夠，還沒有洗乾淨。
她突然不可抑制地乾嘔起來，無力地癱坐在碧潭邊上，她緊緊捂住自已的嘴巴，晶瑩的淚珠不斷滾落，滴入那深不可見的碧潭中，瞬間消失，不見。
她是這樣的醜陋，醜陋得連自已都不願看自已一眼。
那自已活著還何意義？
這一瞬間，顧念一怔怔地望著那深不見底的碧潭，她恍若失神般緩緩靠近，直到半個身體都要浸入其中，冰冷的潭水沒過身體。
“有人嗎？有人能幫幫我嗎？”
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響起。
顧念一如驚弓之鳥般縮起身體，慌亂地起身向後望去。
她只瞧見一個穿著青衫的瘦弱少年，手中拿著一個樹枝，在地上亂戳，在他身後不遠處，孤零零地落下了一個包袱。
他五官清秀，臉色蒼白，雙目無神。
看上去不過十五。
他看不見……
顧念一鬆了一口氣，她只好撐起癱軟的身子，緩緩走了過去。
佛說：慈悲為懷，善念為本。
哪怕要死，她也要做件好事。
她拾起那個包袱，輕聲詢問道：“這位小公子，你是在找一個包袱嗎？”
公子果然欣喜地點點頭，“正是。”
顧念一把包袱塞到他的手裡，道：“是不是這個？”
公子伸手摸索了幾下包袱，面帶喜色道，“正是在下的包袱，多謝姑娘相助。”
“不必言謝。”顧念一默默道。
不知為何也沒了再方才的勇氣。
這世上，還有她師父一人看重她，不嫌棄她。
顧念一背起被土匪丟棄的藥筐，拾起四處散落的草藥。
她正打算轉身離去，不料後面的公子又道，“敢問姑娘可否再幫在下一個小忙，我會好好酬謝姑娘的。”
“你要鎮上李大夫家裡？”
李大夫是聞名千里的神醫，聽說之前是在京城長安的宮廷御醫，官運亨通，可他卻選擇早早告老還鄉，偏安一隅，樂得清靜。
“是的。”公子笑道。
巧的是，顧念一正是去給李大夫送草藥。
她自小在山裡生活，哪處的草藥生長的好，她最清楚，所以李大夫很喜歡與她買賣。
顧念一嘆了口氣。
她問道，“你可以自已走嗎？”
公子高興地點了點頭，“當然。”
“那你聽著我的腳步聲，跟在我身後。”
“好。”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慢慢地走，一路上，顧念一很細心地避開坑坑窪窪的地方，有時候還會對後面的人小聲提醒。
不遠處升起來了裊裊炊煙，夕陽西下，橘色的晚霞映在了身後的人的笑臉上，顧念一卻發現他臉上一直掛著比夕陽更溫柔的笑容。
這位小公子，真是一位愛笑的人。
進了小鎮，經過熱鬧的集市，人不算多，可人來人往，難免四處碰撞。
顧念一瞥見一個壯漢堪堪不小心要撞上公子，她驚呼，“小心……”
那公子卻是身形一轉，扯過她的手臂，她站定，身後一匹脫韁的馬駒奔過，引得周圍路人皆是驚呼躲避。
手臂上傳來溫熱，顧念一怔怔地看向公子扶住自已的手掌，“你怎麼……”
“我聽到了馬蹄聲，你只顧著關照我，自已倒是不看路。”公子又笑著回答道。
明明是蒼白的笑臉，卻如春花般明媚，綻放在她心底，驚羨了顧念一滿目。
不知為何，顧念一心道，恐怕這便是師父所說的塵緣。
*
“這裡便是了，李大夫的家了。”就這樣，顧念一把人帶了過去。
“少爺！”
“少爺，你去哪裡了？”
幾個隨從模樣的男子激動地蜂擁而上，顧念一被無故擠開。
公子卻抬起手，那些圍著他的隨從們瞬間安靜下來。
他獨自摸索著走到顧念一面前，眼神明明沒有神采卻十分澄澈。
教顧念一一陣陣心慌。
“多謝，姑娘一路相助，這是酬謝。”
他拿出一錠金子，顧念一乖乖伸出手接著，上面還有眼前人手心些許殘留的溫度。
身後的侍從發出疑惑聲，似乎很是不解。
萍水相逢的公子笑著對她道了謝，然後說：“你真是個心善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