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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顧念一來了李大夫家裡，李大夫藥鋪的夥計見是她，不解地問道：“念一，你昨天不是才下山賣完草藥嗎？”
顧念一張望了一下四周，道：“我今天不是來賣草藥的。”
在這個邊陲小鎮，其他人嫌惡她的醜陋，只有李太夫心地淳厚，願意買顧念一採摘的草藥，對她很好。
顧念一問道：“李大夫家裡昨日可是來了個病人？”
夥計納悶道：“你怎麼知道？”
“這可是從長安來求醫的貴客，現如今在李大夫家裡住著呢，聽說，還要在這裡住一段時日呢。”
“是嗎？”顧念一心中一喜。
“那你知不知道，他究竟是得了什麼病？是不是眼睛上的毛病？”
“眼睛上的毛病？不是吧，李大夫用的藥不是醫治眼疾的啊……”
夥計努力回憶道。
顧念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來，他不是來看眼睛的。
她道了聲謝，想著那公子還未離去，便直奔李大夫家裡。
“念一，你怎麼來了？”
李大夫正在院子裡彎著腰，拿著水瓢給自已種植的藥材澆水。
“李大夫，我來吧。”顧念一接過水瓢。
李大夫雖為神醫，但無妻無子，只開了個小藥鋪，平日裡治病救人 ，還收了幾個幫忙看店的夥計。
顧念一手腳麻利，性子良善，她摘得草藥總是頂好的，李大夫也從不在意什麼相貌，反而十分喜愛她，甚至想收她當徒弟，可惜她是個出家人，嚮往清淨。
“李大夫，昨日來的那位公子得了什麼病啊，要千里迢迢地從長安來到這裡求醫？”
“唉，”李大夫撫過花白的長鬚，嘆了聲氣，“聽說昨日是你把人帶過來的。”
“他這病，難啊……”
顧念一手一顫，水瓢裡的水灑了一地，“李大夫，這是什麼意思？”
*
“你來了。”
那個瘦弱的公子依舊一身青衫，只是臉色比昨天更加蒼白。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顧念一奇怪地問道。
“我猜的。”公子莞爾一笑。
看著他的笑臉，顧念一心口一窒，更加難過起來。
她想起李大夫的話，這位公子病重，沒有幾年光景了……
顧念一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這麼愛笑的人，這麼好的人，會不久於人世。
她不清楚自已的內心是何種感覺，她只想趕緊跑回俊稽山上，對著她自小侍奉到大的佛祖磕頭祈福，祈求佛祖能令這位公子身體康健，長命百歲，一生無憂。
眼前的公子依舊笑吟吟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此時複雜的心情。
就這樣，公子住在李大夫家裡治病。
他和自已成了朋友，他是顧念一交的第一個朋友。
顧念一每天下山來找他。
李大夫打趣道，她怕是想還俗了。
顧念一愣，還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他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可顧念一還是帶他逛遍了俊稽山所有好玩的地方。
又來到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山腳下的碧潭依舊深不見底，清澈湛藍。
可如今，顧念一站在潭邊，心情卻不似當日悲慘欲絕，而是萬分惆悵。
顧念一問起他的名字，他笑著回道，“叫我小瞎子就可以了。”
顧念一也笑了，“那我就是醜尼姑了。”
“往日人家都笑我是醜八怪，現在我自稱臭尼姑，真是好笑，哈哈哈……”
顧念一說著說著，往日悲慘歷歷在目，便暗沉地笑了起來。
“人之美醜，不可只觀其外，不觀其內。有些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有人潔白依全德，澄清有片心。”
他收起來笑臉，語氣莫名珍重，兩隻好看的眼睛看著顧念一，彷彿能看穿她深藏心底的卑劣。
明明知道他看不見，顧念一仍然有些心慌，她害怕緊緊捂著自已的左臉。
他說著這麼厲害的話，顧念一猜想他定然在失明之前，是個飽讀詩書的公子。
這樣好的人，佛祖保佑，真是萬幸，他看不到自已的臉，否則自已一定會痛苦萬分。
顧念一痛苦不堪地想著。
那些奚落，咒罵她的話語紛紛迴盪在耳邊，卻霎時被一個溫柔堅定的聲音湮滅。
“你是個很好的姑娘。”
他笑道：“你一點都不嫌棄我這個瞎子。”
她的思緒驟然混亂，心臟跳竄地不能自已，呼吸也突然難以穩定起來。
蒼翠山色間，她眼中只有站在譚邊的清秀少年。
日日聽著小瞎子的話，她的內心似乎一點點滲入了光亮，與小瞎子相處得越久，她也越來越坦蕩起來。
是的，小瞎子說得對。
美醜，從來便不能只看外表，那些人以貌識人，他們不配，自已不能因他們而自艾自怨。
只要在小瞎子身邊，那些曾經對她而言痛苦不堪的一切，都似乎變得無足輕重。
她彷彿獲得了無盡的勇氣。
既然他不願說自已的姓名，那麼她和他便只是小瞎子和醜尼姑吧。
*
暮來朝去，匆匆幾日，稍縱即逝。
顧念一每日都要在佛前跪上半天為小瞎子祈禱，她終於求來了長生符。
上面是她親自寫上歪歪扭扭的祈福。
“信女顧念一惟願梅元洲一生康健無虞。”
顧念一從未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快，顧念一祈求時間能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以往的日子，顧念一在佛前只是虔誠唸經，別無所願。可自從遇到了小瞎子，她的祈求，所願，也越來越多。
她懇求著時間慢一點，可小瞎子終究要走。
那些跟著他來的隨從們不日便收拾好了行李，說他們要跟著買賣的商隊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是他的家，長安。
隨從還說，他家公子這些年四處求醫，只為醫治頑疾，眼下要折返回京，另尋他醫了。
離開之前，顧念一緊緊握住長生符，鄭重地遞到了小瞎子的手裡。
她清楚地看到，小瞎子無神的雙眼中似有晶瑩的淚珠閃動，他像是抑制住顫動的聲音，輕聲喚了她的名字，“謝謝你，念一。”
“這些日子，多謝你了。”
“我沒幫上什麼忙的，”顧念一連連搖頭，而後堅定地說，“小瞎子，我一定好好學習醫術，很快的，我一定要親自治好你的病。”
她苦思了幾下，“一年，你等我一年！我一定會去長安找你的。”
“傻丫頭，傻念一，”小瞎子低聲道，“我的病……”
顧念一打斷他，眼神滿是急切的渴望，“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把你的病治好……”
“拉鉤，不許騙人。”
顧念一伸出手指，眼神灼灼。
兩人四目相對，過了不知多久。
小瞎子忽然釋懷一笑，笑聲滿是悵然。
他想要抬起手撫到她柔軟的發上，可又落下，最後停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指，鄭重地和她的手指勾在一起。
兩隻手指勾在一起，顧念一嘴角勾起欣慰的笑。
小瞎子喃喃道，蘊含著無限苦澀道，“說好了，我在長安等你……”
到小瞎子最後走的那天，顧念一沒有去送他。
之前佛經裡說離別苦，她不覺。
離別雖苦，相思更苦。
她連離別都忍受不了呢？
日後這漫漫相思，她如何扛得住？
*
明明說好不來送他的。
顧念一藏在角落裡，臨走之前，偷偷再看他幾眼。
驀地，她瞧見小瞎子最後向人群中張望了幾眼，再不似之前的無神，眼神似是希冀，又似是不捨，深深地朝身後望了最後一眼，而後翻身上了馬，行動敏捷。
顧念一如遭電擊，身體動彈不得，連掛在眼角的眼淚都顫慄起來。
自已怎麼會如此愚笨！
原來如此。
初見，他是為了救下自已才扮作了瞎子。
原來“小瞎子”不瞎。
原來這些時日，他都能看到她的臉。
……
自已這張醜陋的臉，顧念一顫抖地撫上自已的臉龐，陌生的滾燙而又熱烈的情緒充斥在心底的每個角落。
臉上止不住地落下滾燙的淚。
她一定要去長安，治好他的病。
顧念一無數次地發誓道。
就這樣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直到在夕陽的餘暉中消失不見。
長長的商隊裡有幾匹高大的駱駝，在餘暉裡，影子被拖得長長的，它們要一直走到長安去。
那裡便是小瞎子的家。
此後，她獨身一人，遍訪名醫，踏遍西域，終於花了兩年的時間，學得了一身醫術，尋到一治病奇方。
短短三月，誤了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