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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涼又在山上住了一個星期。商增十分哀傷，老井也十分哀傷。沒了晉涼這個搭檔，商增的工作能力進一步下降，所裡那倆新來的小年輕看著她的眼神更加鄙視。老井也是一腦門子官司。晉涼消失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的喪假年假都快用完，也不知啥時候才回心轉意，還是這輩子也不會回心轉意了。要是那樣的話，他的公職還能保住嗎？！在自個兒任上，有個人出了家，報到上頭去，自個兒也得跟著吃瓜落吧？！
這天天氣不錯，雖然有些冷，但是天很藍，陽光特別燦爛。按說這是個很適合爬山的日子。商增揉著她酸脹的老眼對著電腦整理表格，雖然現在她的電腦字型都調得特別大，她還是不由自主越湊越近，恨不得把鼻子都頂到螢幕上。隨著年歲增長，商增自感眼神越來越差，戴上花鏡就頭暈眼花，摘下來又是一片模糊。她錄完表格，一抬頭赫然發現有個老太太站在她桌子前頭，腦袋正卡在她螢幕上方，好像螢幕上頭長出一個老人頭，簡直把她嚇得心臟停跳一拍：“大……大姨啊，你……有啥事？”
老太太看起來歲數實在不小，沒有八十也有七十五，一開口說話卻是很有文化的感覺：“這位同志，我女婿晉涼在這兒工作，你跟他熟嗎？”
愣了片刻，商增趕緊點頭：“熟，熟！我們共事很多年。”
老太太道：“我女婿這會兒在山上。我想去找他。你能帶我去嗎？”
商增載著果老太太開著她的兩座小電車行駛在前往臥狐山的山路上。晉涼的兩代丈母孃發生了歷史性的同框。這些年商增的車已經換了三輛，車型倒是一直沒變，只是她平素也就是開開平地兒，在家與單位之間來回，這種山路倒真是甚少涉足，雖是個持證幾十年的老司機，她依舊開車開得戰戰兢兢，兩條胳膊繃得甚直，果老太太都看不下去：“同志，看你挺緊張，要不要，我來開車？”
商增連忙搖頭：“不不不，我行，我能行。”車子歪歪扭扭開到山門，商增陪著老太太進入寺廟。面對年老的丈母孃，晉涼到底是多了些尊重，沒像接待同事們一樣隨便地直接坐在寺廟的走廊上，他把果老太太請到一間禪房裡，還搬了把椅子給她坐。商增沒進去，就在門口來回溜達。
廟裡分配給晉涼的禪房本來是個雜物間，晉涼扒了個窩出來就湊合住下了，地上散落著兩個灰撲撲的蒲團。晚上晉涼枕著它們睡覺，白天就坐在上頭想他的傷心事。果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看著空氣中在陽光之下無所遁形紛紛飛舞的灰塵。晉涼穿著一身運動服，一臉灰頹，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老太太睨著他，面容冷酷：“說是出家，怎麼連件袈裟都沒有？”
晉涼的眼神空洞看向別處：“廟裡沒發給我那個。”
老太太冷笑一聲：“怎麼頭也沒剃？”
晉涼：“還沒走正式的手續。其實剃不剃的，有什麼要緊呢。”
老太太突然厲聲叱道：“你就是個假和尚，真懦夫！”
晉涼並不打算反駁：“媽，你說啥就是啥吧。”
“別叫我媽！”老太太憤怒地站起來：“我是果慧的媽！果慧一走你就當了縮頭烏龜，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媽嗎？你有什麼資格在這兒唉聲嘆氣自怨自艾，果慧走了，就你難受嗎？那是我四十多歲十月懷胎從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才三十幾歲，三十幾歲……”她的眼睛忍不住一溼：“你有什麼臉賴在這兒像灘爛泥一樣！這麼些年，我們家沒要求你在事業上有什麼成績，也沒讓你當牛做馬給我們端屎端尿吧？你們結婚以後，我們在祖縣給你們小兩口買了房子，兩套！現在果慧走了，你拍拍屁股走人了？”
晉涼從蒲團上下來，跪在老太太跟前：“房產證我都留在家裡了。需要我去幫忙辦過戶，我會配合的。我跟果慧結婚，不是為了貪你們的家產。”
“可是老果的侄子他要貪！”果老太太聲調高了起來：“果慧在世的時候，他們家那些親戚！他們什麼時候來走動過？！不都蹲在暗處等著果慧先死然後我們再死所有的東西都是他們的嗎？他們算些什麼東西，我像眼珠子一樣珍貴的女兒，我每天每天都在害怕她會離開，他們卻盼著我的掌上明珠去死……晉涼！！！你，你為什麼不跟果慧要個孩子，我也能有個念想！你也能有個念想！我們會拼盡全力幫你把孩子養大養好……”
聽了這話，早就偷偷結紮的晉涼跪不住了，一下子站起來，腿都發麻：“為了要個念想，讓果慧再早死幾年嗎？孩子如果也遺傳果慧的病怎麼辦？！我絕不冒這樣的風險！”
“所以你先在拍拍屁股走人，我和果慧她爸，你都不管了是嗎？我命苦，老蚌懷珠九死一生生下個閨女，溫柔漂亮就是不長壽，女兒一走，女婿也沒了！”老太太抹一把眼睛：“果慧當年跟我說，她如果不在了，你會替她照顧我們，你照顧了嗎？你照顧了嗎？！”
晉涼想起果家侄子在家中對著他那趾高氣揚的嘴臉：“我，是果慧的丈夫。沒了果慧，我就成了外人，如何比得過爸爸的親侄子？還是讓他照顧你們吧。”
果老太太：“我把他侄子攆走了。”
晉涼瞪大了眼睛。
果老太太接著說：“我難道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嗎？現在就開始日夜哭窮訴說不易，琢磨著讓我們把房產現金都過給他，過給他兒子，然後才肯給我們養老，還一個勁兒給果慧她爸吹風，說什麼要是他當年能有個兒子，也不至於淪落至此，聽聽他用的詞，淪落！老果戎馬三十年做到省廳的前二把手，我退休以前是稻城工業技術學院的院長，他膽敢把這個詞兒用在我們身上！我告訴他讓他麻溜滾蛋！我才不讓這幫家賊在我家待著！我跟果慧她爸把話撂那兒了，如果他讓他侄子來給我們養老，我就跟他離婚，拿著我的那一半財產，我住到養老院去！”
她咬了咬牙：“到時候，你恐怕就是個真和尚了吧。麻煩你這個真和尚，經常去看看我這個老婆子。跟我聊聊我閨女。除了你，怕是沒誰會想念她惦記她了。你可得勤去著些，叫養老院的護工看看我還有個和尚惦記，別跟我甩臉子不給我飯吃！嗯，你在這兒好好精進佛法。等我蹬腿兒了，正好讓你過來給我念經！”
晉涼感覺喉嚨哽咽，他抽了兩張紙巾用力擤了擤鼻涕，深深呼吸幾口。他做了一個重要決定：“我慧根尚淺，現在還學不得佛法。這樣吧媽。我跟你回去。我來照顧你們倆直到你們百年之後。我有工資，能養活自己，你們不需要留任何財產給我，願意捐掉也好，願意給侄子外甥也罷，你們自己決定。果慧沒能做的事，我會替她做完。”
商增在門口的青磚小路上已經來回溜達了一百多圈，抬頭一看，晉涼扶著他的第一任丈母孃走了出來。她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跟晉涼談得怎麼樣，也不知該說啥好。
晉涼率先打破了沉默：“商姐，麻煩你把我岳母送回家吧。”
商增問：“那你呢？”
晉涼：“我收拾收拾，等會兒坐公交回去。”
商增暗喜：“你同意回去了？不出家了？”
老太太說：“他要回去給我們養老送終。出家的事，等我死了再說吧。”
商增反應奇快，連忙把車鑰匙塞給晉涼：“不能讓你留在這兒，萬一反悔怎麼辦？！你開我的車，送你丈母孃回家，直接把你的行李拉回家去，別給你反悔的機會！”
老太太問：“那同志你怎麼下山呢？”
商增此刻心情愉悅：“我坐公交。你們不用擔心。小晉明天來上班的時候把車還給我就行了。”她目送晉涼開著她的車載著老太太離開，卻並沒打算坐公交，而是撥通老井的手機：“井所，我可是立了大功，我帶人把晉涼勸還俗了。可是我現在在廟裡沒有車，你派個車來接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