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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醫院的手術室外。歷經六個半小時的大手術，商增終於被推出手術室。醫生向商檢和師曉蘭講明瞭注意事項，商檢不等妹妹甦醒，把母女倆送回病房，又跟請好的護工交代了幾句，就回家去了。
商增過了好一陣子才睜開眼睛，醒來後也沒什麼精神。師曉蘭看著躺在床上沒甚活力的母親，心裡酸溜溜的。這就是我媽。那個能跳著腳跟我爸跟我前夫大吵的媽。那個中了彩票鉅獎還能隱忍十幾年直到我離婚才出來給我撐腰的媽。我媽跟我大姨共用一套基因序列，看我大姨剛才那趾高氣揚的狀態啊，可是一場手術就把我媽變成一個乾癟的老太太了。
商檢給商增請了護工，大大降低了陪床的師曉蘭的勞動強度。她甚至能坐在凳子上撥弄一會兒手機。14歲的女兒婧婧打來視訊通話：“媽，我到姥爺家了。”
師曉蘭的臉在婧婧的手機螢幕裡盡顯疲態：“哦。好，你先在姥爺那兒待幾天吧。我還得在醫院陪你姥姥一陣子。”
婧婧道：“姥爺要跟你說兩句。”師大壯的老臉不由分說擠進畫面：“蘭蘭啊，你媽跌得這麼厲害嗎？”
師曉蘭把手機螢幕對準剛剛醒來沒精打采躺在病床上的商增：“我媽剛醒，你要跟她說兩句嗎？”
師大壯忙不迭地拒絕：“不用不用不用，讓你媽好好歇著吧。曉蘭哪，你放心，這程棟呀，就是看你先再婚了不甘心，這才麻溜出去相親去沒工夫照顧婧婧，孩子放我這兒好著呢，一點事也沒有，你也不用操心婧婧，也不用操心你弟弟結婚的事，你就把你媽顧好，就行！”
影片斷掉了。師曉蘭回味著父親的話，忍不住哼一聲。特意提一嘴弟弟結婚的事，啥意思呢。
麻醉的後勁也不輕，商增醒了一小會兒，又閉上眼睛打起呼嚕。師曉蘭看著母親的睡顏，自己也有點犯困。想想當年，自己實在幼稚，還妄圖讓親爹媽破鏡重圓。這麼兩個人，怎麼可能湊在一塊兒啊。
時光倒轉。高中生師曉蘭的第一個暑假即將結束。商增估摸著師家家門裡那些事該處理完了，就帶著孩子上門打算一次性把孩子留在那兒的書本衣服全都取走。這個前婆家按說商增這輩子已經進進出出無數次，這一次進了門還是嚇了一跳。這套房子，內部能混亂到這個程度，她還是第一回見到。
最具視覺衝擊力的自然是客廳電視牆上被砸出蜘蛛網般紋路的大電視。不用問，這肯定是師大壯的新岳家的手筆。想想也是，人家閨女的命賠在這兒了，砸個電視算什麼。
整個房子裡亂得沒處下腳。嬰兒使用的尿不溼，奶粉罐，各種用得上用不上的玩具，穿過的髒衣服，散落在屋裡的每一個平面上。屋裡的空氣也浸染著一種奶臭味。一臉哀傷的師大壯早已提前接到前妻和女兒的電話，已經把師曉蘭的東西都收拾好堆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可是經曉蘭檢視，還是少了很多東西。師大壯帶著曉蘭要進她以前的房間去尋找，現在那已經被師大壯的兒子佔據了。房間裡傳出嬰兒的哭聲，隨即孩子奶奶抱著他從裡頭走出來：“哦哦，不哭不哭，你看你看，姐姐來了。”
師曉蘭伸手戳一戳弟弟圓嫩的臉，便跟著爸爸進屋去找東西了。商增和曉蘭奶奶這對前婆媳，外加一個其他女人所生的嬰兒，就這樣尷尬地在凌亂的客廳裡晾著。
主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奶奶一手抱著孫子，一手在沙發上扒拉出一塊空地方：“來坐會兒吧。估摸著他們還得找一陣子呢。”
商增坐下來，環顧四周不見前公爹：“曉蘭爺爺……沒在家？”
奶奶道：“嫌家裡不清淨，成日的不著家。出了這事，家裡怎麼可能清靜呢……”
商增看著奶奶懷裡的孫子。孩子尚不足三月月齡，脖子都撐不住腦袋，軟趴趴地趴在奶奶肩頭。天兒熱，家裡也不給開空調，孩子臉上奶癬溼疹不忍直視。商增問：“孩子他媽那邊，沒說要把外孫子接回去？”
奶奶神色一滯，旋即平靜：“人家有兒子有孫子，從這邊要了一大筆錢走了，就不再提搶孩子的事了。可憐這小子，這麼小就沒了娘……”
商增壓低了聲音：“孩兒他媽，是被大壯氣得想不開才一時衝動吧？這麼些年了，大壯還是這幅德性，到底吃了大虧……”
奶奶可不能認同這種觀點：“不干我們大壯的事！”意識到自己的嗓門有點高可能會驚動屋內找東西的兒子和孫女，奶奶連忙伸出脖子往屋門口瞧瞧，發現沒甚動靜，這次也壓低了嗓門：“後找的這一個吧，大概以前精神就有點毛病，瞞著我們！這下把我們可給坑了。”
“喲！他媽原先就有病？”商增瞪大了原本不大的眼睛，表情萬分關心，說出的話卻冷酷無情：“那你們還不趕緊把他還給他姥姥去？萬一也遺傳了病怎麼辦？”
“這可是孫子啊。”奶奶脫口而出，繼而表現了自己的高姿態：“我們家的種，我們不會不管的。我們師家，是負責任的講究的家庭。這些年我們怎麼照顧曉蘭的，你心裡也有數。小商，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一個人過日子，尤其是帶著個孩子，是不容易的吧？”
沒空調的環境使商增不出五分鐘已經是一頭一臉的汗，她從桌上開著蓋的溼巾盒裡抽出一張已經幹掉的紙巾擦了擦臉，在奶奶眼中分明是心虛的樣子：“啊，還行吧。孩子也大了，又住校，不怎麼用我操心。”
奶奶哼哼笑了兩聲，嚇得趴在肩膀上的孫子發出柔弱的哭聲，她連忙一面輕撫孩子的後背哄著，一面對商增說：“你不在孩子身上操心，反效果可是立竿見影。上學期期末曉蘭考了多少名？她上高中以前可是回回都考年級前十啊。”
商增嘴硬道：“上高中了，怎麼能跟以前比？高中競爭多激烈啊。”
奶奶語重心長道：“小商。人哪，都打年輕時候過來的，都知道教導孩子不容易。這孩子哪，沒有爹，或者沒有媽，那都比別人缺一塊兒。這小小子兒固然可憐，咱們曉蘭，難道不可憐嗎？頭些年你們鬧矛盾離了你拍拍屁股走了，這孩子都指望我們家帶到這麼大，跟沒媽一樣，現在好了，你把她搶到身邊去，她又跟沒爹有啥兩樣？”
商增看著大電視上的蜘蛛網紋路。不吱聲。
奶奶說：“咱們以前，畢竟也是一家人。何況你跟大壯還有個曉蘭在中間，砸碎骨頭連著筋。高中生，光是補習費一項，那也是個大支出。你那點工資，我們心裡也有數。你要有啥困難，一定別藏著掖著，跟我們直說。千萬不能耽誤了孩子。”
說到這裡，她略頓了頓，把聲音壓得更低：“人這一輩子，有時候吃回頭草，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經過這一年多，你呢，也知道自己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我們家有了對比，也真心覺得，夫妻還是原配的好啊。”
“媽呀。”商增開口，分不清是感嘆詞還是改不了慣性把前婆婆叫媽：“要是小小子兒他親媽還在，您敢當著她的面把這些話說一遍，我真敬您是個豪傑。不過我自己是個慫人。”她抬手一指牆上的電視：“且不論這回頭草回鍋肉我咽不咽得下去，我要敢在這檔口吃回頭草，您的親家，得把我家砸成什麼樣？我不趟這渾水。”
奶奶翻個白眼。就差把“不識好歹”四個字紋在臉上了，師曉蘭這時跟爸爸抱著一堆衣服出來。奶奶旋即換上一臉陽光表情：“收拾好了？大壯哪，這麼長時間也沒見，你帶小商和曉蘭出去吃頓飯吧。坦坦我帶著就行。”
商增挑挑眉毛：“你兒子叫坦坦？為了紀念坦克世界嗎？”
師大壯沒接前妻的茬，扭頭問女兒：“曉蘭想吃點什麼？”
師曉蘭剛想接話，商增叫停了他們的計劃：“可別麻煩了，我帶曉蘭回去隨便吃點就好。走吧曉蘭，回家收拾收拾，快開學了，你也該收收心了。”
回程的路上。商增臉若冰霜一言不發。師曉蘭情緒亦是不佳。思忖一番她還是對媽媽開了口：“媽。我好久沒見我爸，一塊吃頓飯都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