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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天一亮，就能聽到“布穀～布穀～”的叫聲隨晨風遠遠傳來，又被山風吹動樹枝簌簌響的聲音淹沒。
陸長風想起童年時的再熟悉不過的一句諺語：布穀布穀，擔耙灑谷；布穀布穀，各家播禾。
他拼命在腦子裡回想著小時候關於水稻種植的點點滴滴。
田耕好後放水泡著，接下來確實是播谷育苗了。
程君鈺早就把篩出的顆粒飽滿的稻種，攤陽光下晾曬半日，再用溫水浸泡一日夜催芽。
此刻，程君鈺已將耥板，鐵鍁，木耙，小掃帚一應準備好，轉頭對陸長風道：“收拾妥當，可以出發了。”
到了田垌，遠遠便瞧見了許多人。大家像是約好了似的，三三兩兩一家，無一不是做一件事，培壟播谷。
兩人一路點頭打著招呼，往自家的田裡走去。陸長風選了一塊土壤肥沃，排灌方便的作為秧田。
春季多雨，秧苗要壟栽。
陸長風用鐵鍁把苗床劃成豆腐塊兒形狀的行壟。每兩行之間留下一條溝，溝溝相通，又用耥板將表面刮平。
程君鈺則用細耙把肥和泥土混合均勻。
撈起後又放袋子裡悶了兩日的種子，已經抽出近半寸長的白根和尖芽。將其均勻播灑在壟上，又用手掌輕輕拍入泥漿中，前後忙活了大半日。
谷播下去，整個育苗期間，又是忙中偷得的閒暇時光了。
晨光微曦，斜照在稀疏竹葉間，在地上投下斑駁錯落的暗影。隱約響起一陣啁啾鳥鳴和撲稜振翅聲，處處透著令人寧定的氣息。
陸長風眯睜著眼，想起秧苗長高之前，也沒有什麼事要做了，又半醒半睡的捱了一會兒。
再醒時已是辰時末了，真是睡了一場大長覺啊。前世夢寐以求的逍遙日子，竟在這裡實現了。
陸長風出來的時候，院子裡只看見陸娉婷和陸長澤。
“君…你二哥呢？”
“沒說，他只打了招呼，讓我看著長澤，便出了門兒。”
陸長風倒也沒繼續問，轉身繼續他的鍛鍊大業去了。沿著山道跑了大約兩盞茶的功夫，而後便慢悠悠走著。
轉來轉去又走到田間，苗田一壟一壟齊齊整整，剛有些綠意。走近了瞧，秧苗伸展了兩片葉子，長得遲的才剛透芽冒頭。
從秧田出來，剛走兩步，順眼望去路上拐角處有個人影兒。
定眼瞧清了人，眉眼帶笑的幾步走過去：“我正問你去哪兒呢。”
程君鈺嘴邊驀然隱著淺意，看到來人止住腳步，頓了一下，搓了搓雙手，轉身露出後面的揹簍。
一揹簍的茶。全是頂上一芯兩葉的茶芽，柔軟細嫩，葉片肥厚。
原來他天剛矇矇亮就起身，趟著露水去採了新鮮茶葉。
兩人一起並肩走回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相處了有些日子，陸長風覺得兩人性情頗為相投，他們之間說話也比之前多了些。
“你對茶還有研究？”
“爹…我爹還在世時常去東山塢的茶園幫工，教我識過山茶樹的。後山就這幾棵，我一早去採的，還帶著露水，新嫩得很。”
“茶”這一字——陸長風琢磨了一下，眼裡閃出一絲趣味兒——覺得自己可以有些施展之處，養些蚯蚓種種茶，改善一下製茶技術什麼的。
“以前爹清明前都去採野山茶，還能賣幾個錢，零碎貼補些家用。後來官府榷茶後就不能賣了。” 不知想到什麼，程君鈺情緒顯見的失落，有些怏怏的道。
另一邊，“榷茶”二字給了陸長風當頭棒喝——這裡茶是不能私下與茶商交易的！
茶園茶農的茶只能賣給茶場，而茶商只能憑官府的茶引從茶場購買茶葉進行銷售。相當於官府專獨佔茶的收購批發環節。
現實是如此骨感，陸長風腦海裡的想法還未萌芽就胎死腹中。
“無事，茶樹我們就自己採著喝。”
末了又補一句：“我喜歡喝。”
前世加班時，就靠著咖啡和茶快速回血。這裡沒有咖啡，茶是一定不能少。
偏偏，這裡茶金貴得很，農家平素很少喝茶，待客時才拿出來點。茶樓茶肆，品茗。而且這說的茶不是單純的茶飲，恕他不能欣賞。
他們先將茶餅放火上炙幹，碾碎，然後放到釜裡煎煮，然後有加蔥、姜、鹽、花椒的，也有加桂皮、大棗、薄荷、茱萸的……什麼都有。
陸長風覺得…該如何形容呢，與其叫喝茶不如叫“吃茶”，而且還是…大亂燉。如今看見這樣剛採摘的未經荼毒的茶葉，眼睛都在放著光。
回到院中，程君鈺找來竹篾編的簸箕，攤開放在向陽處晾曬。
“你們往時就這麼任日頭曬乾的？”
“茶葉鮮嫩，不能久悶，自然是曬乾了好貯存起來，不然該如何做？”
“當然是炒茶了！”
陸長風在現代時對製茶雖然只瞭解了個囫圇，但也知道大致步驟是經過炒青，揉捻，烘炒幹。
陸長風說著，往灶上支起了一個嶄新的大鐵鍋。
“將茶當菜炒？”
陸娉婷聽見兩人的對話，很好奇的問：“這又苦又澀的茶葉子，當菜一樣炒著能好吃嗎？”
爐下微火燒著，待鍋裡面浮上熱氣時，陸長風一把將茶葉倒入，也顧不得燙手，藉助一個竹夾，不停用雙手邊抖邊揉邊炒。絲絲白氣不斷冒出，水分慢慢消失，茶葉不斷捲縮萎凋。
陸長風手不離茶，炒中帶揉，手勢婉轉而流暢，程君鈺看了覺得驚奇：“茶場也是你這般操作？”
“不是，茶場是用蒸汽將茶葉蒸軟，而後壓制成茶餅。”
“你又怎知道？”
“自然是從電……書上看來的。”
程君鈺嘴角輕抿，眼睛卻似看異寶一般打量著。又往跟前兒湊近幾步，清秀的眉尖揚起，顯然很想上手抓抓。
“那個，我能……我也想試試。”
陸長風捏著茶葉柔軟而有彈性，嫩筋折之不斷，隨之轉移到簸箕上。
“炒青這一步好了，接下來要像這樣趁熱揉捻定型，會很燙。” 陸長風示範得細，程君鈺一邊聽看一邊點頭。
程君鈺接過手中活計，他手很快，一下一下的半揉半捻。這麼伸手間，陸長風彷彿能嗅到他身上細細淡淡的茶葉香氣。
長澤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溜了過來，跟大哥一樣，支起胳膊在一旁看著。
程君鈺看著茶葉隨著自己的揉動變得緊結彎曲，微微茶汁溢位，立時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是這般好看。眉目舒展而開，眼底波光溶溶，嘴角勾著彎彎的弧度，鼻翼沁出細密的汗珠兒，有幾根調皮的軟發貼了下來。
陸長風被這笑容晃了眼，目光久久流連，心腔一上一下，酥酥癢癢的，自己的嘴角也不覺染上笑意。
直覺得剛才炒茶的熱氣轟的又蒸騰上來，陸長風垂在身側的手猛的捏緊指節，感到有些沒來由的侷促，忙將話頭岔開了去：
“近來州城流行一種新的喝茶法，叫做擊茶。人們將茶葉磨成細末，在茶盞中注入沸水，用細竹絲束成的茶筅快速擊打，使茶沫上浮，然後嘗這沫渤的細膩而不去喝茶湯。”
再看過去時，目光不敢再落到他的臉上。
又盯著他揉茶的手看了片刻，那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有淺淺細細的傷痕，指間和手心有著薄繭。他力道輕重快慢交替的揉著，掌心燙著發紅一片。
陸長風微微一怔，又慌忙別開目光。
程君鈺聽了他的話，又似不信一般的問道：“真的？那你喜歡哪一種喝法？”
“皆不喜歡，熱水沖泡即可。”
“你曬，或是茶場蒸，還是現在的炒，都是為了阻斷了茶葉發酵，去除苦澀和草青味。茶葉經過炒制喝起來口感是最好的。蒸青或曬青都達不到這種效果。”
茶葉又被放回鍋中繼續烘炒幹。
待茶葉在鍋中跳躍、沙沙作響之時，已是滿院馨香。
按說還要再晾曬一下，待到足干時，再裝到瓦罐裡封著。但陸長風已迫不及待，找出陶土燒製成的粗瓷杯，立刻沏上了兩杯。
呷一口，新茶澀香回甘，聞著那股久違的香味兒，陸長風深吸一口，喟嘆之間，皆是滿足。
另一杯已經推到了程君鈺的面前。看茶葉舒展開，起起伏伏，無聲翻騰，程君鈺驀然想起小時候在下溪村，娘也是這樣煮一杯茶塞他手裡。她喜歡往裡加鹽和姜，說天冷可以預防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