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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凌寒獨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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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見過,但是我知道你。”我又看了許婷一眼,心中頓時不忿到極點,壓著情緒繼續說,“暑假時,我和陸啟山在同一個培訓班學素描。”

“原來你是我哥的朋友啊,那今天你更不能走了。”陸啟峰溫和地笑了起來。

“我本來就沒想走。”我皮笑肉不笑地應付一句,便快速思考起來。

我記得清清楚楚,陸啟山就是因為陸啟峰在外面惹出了亂子,才迫不得已放棄素描培訓班的課程,去幫忙處理那些天怒人怨的混賬事。

陸啟山在電話裡說過,他那弟弟仗著雄厚的家底,紈絝狂妄,揮金如土,在KTV唱歌把姑娘的腦袋打出血了,還住了院。

我現在不懷疑,暑假時被打破腦袋的姑娘,正是許婷。

我踮起腳,定睛觀察許婷的腦袋,努力尋找她頭上的傷疤,可惜她的頭髮烏黑濃密,把頭皮全蓋住了,並不露出傷痕。

這時許婷拿到陸啟山遞出的百元紙幣,向書店走去。

我見陸啟峰並沒有跟過去的意思,便拉了拉林嶽,揚眉一笑,“林嶽,我們也去書店看看,說不定能找到好書。”

林嶽像木雕一樣,壓根不回覆我。

我使勁拉他,強行將他拉進書店。

書店裡,許婷捏著一本《莊子》,站在櫃檯前結賬。

“莊生夢蝶,忘物忘我,境界高得很,就是你好像到不了那個境界。”我冷著臉譏誚一句,隨後一針見血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許婷結了賬,把書抱在懷裡,疑惑地看著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不懂?”我冷笑,抬手指向林嶽,“你看到他,就沒有絲毫羞愧嗎?”

“你說林嶽?”許婷蹙了蹙眉,而後輕輕搖頭,“我想你是誤會什麼了,我和林嶽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並沒有你想的那層關係。”

普普通通的朋友?莫非我想錯了?

我驚住,偏頭看向林嶽。

林嶽不看我,用一種尤為溫柔,又尤為疼痛的目光看著許婷,小聲問,“你和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上學期。”許婷應了一句,片刻又想到了什麼,精緻的小臉沉下來,用不帶感情的聲線說,“在那之前,我問過你,喜不喜歡我,你不回答,埋著頭讀詩,讀的還是李義山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想,你的回答已經很明白了,所以我答應了一直追我的陸啟峰。”

“我知道了。”林嶽點頭,臉上卻沒有半點悲傷,而是隨口問,“他對你好嗎?”

“很好,我想要的東西,他都會給我買,比如這本《莊子》。”許婷笑出聲來,露出一口潔白無垢的牙齒。

我完全呆住。

我以為林嶽和許婷早已情投意合,抱柱相誓,最後許婷卻辜負了林嶽。

事實卻並非這樣。

畢竟林嶽親口說過,在上大學之前不談戀愛。因而他和許婷並不是男女朋友的交往關係。從這個層面來看,許婷和任何人交往,都與林嶽無關,儼然談不上辜不辜負的問題。

所以林嶽喜歡許婷沒錯,而許婷和陸啟峰交往也沒錯。

既然他們都沒錯,又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這彌散在虛空中,彷彿化作實質的悲傷又是怎麼來的?

“不對!”我反應過來,直視許婷,“你在撒謊,陸啟峰對你不好!暑假時,陸啟山曾告訴我,他那弟弟在KTV——”

“你別亂說啊!”

我的話沒說完,便被許婷的尖銳吼聲打斷。

她看了我,又看向林嶽,“你們很般配,我祝你們長長久久。”

她說完便抱著書大步向外面跑了。

我和林嶽站在原地,一時無話。

“你們不要一直站在門口。”書店的收銀員出聲呵斥,叫我們快走。

我們一前一後退出書店,站在人流熙攘宛如長河的街道上,我們像兩塊死咬河床的頑石,久久沒有動靜。

“還去吃飯嗎?”我試探著問。

“去。”林嶽點頭,大步向許婷那邊走去,“無論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都想親眼看一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這個想法很好。

可是他有沒有想過,有的時候,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

我在心頭嘆息,快步跟上他。

陸啟峰給許婷訂了豪華的晚宴,請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譽縣高中比較出名的學生,也有一小部分是其他學校的高中生。

裝修富麗的大包間裡,陸陸續續走進三十多個人,男男女女,均分佈在四張餐桌前圍坐著。

我一眼掃過去,見這群人大部分都穿著端莊,佩戴奢華,談吐間富貴雍容,倒真是磅礴大氣,氣質凜然。

毫無疑問,這些人無一不是顯赫家庭裡的公子或小姐,全都與陸啟峰這敗類臭味相投。

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好幾張熟悉而陌生的臉,鬱邵華,曾欣雅,宮雨潔。

說他們熟悉,因為這一男兩女都是譽縣高中出了名的三好學生,嚴於律己,品學兼優。尤其是這學期分班後,他們三個的學習成績均可以穩定在文科班的年級前十以內,足可與林嶽一較高低,未來可期。

說他們陌生,則是因為他們三個穿著較樸實,性格也相對內向的傢伙,忽然出現在這種富家公子小姐相互吹捧炫富的場合,分明眼神低鬱,滿是牴觸,卻又強顏歡笑,努力應付。

我不得不承認,陸啟峰能讓這幾位彷彿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好學生撥冗蒞臨,算是有本事極了。

我看了一眼林嶽,發現他的穿著比那三位還要寒酸得多,但是他的精神氣質並未出現絲毫衰糜頹然之態,反而淡然若素,怡然自得。

身處這等酒香色糜,燈紅酒綠的腐爛環境裡的他,像極了一朵凌寒獨自開的臘梅。

“林嶽,你已經親眼看到了,我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因為我這個不受母親疼愛的可憐姑娘,也和這裡的公子小姐們比不了。

“要走你走。”林嶽不看我,盯著許婷那桌,淡淡回覆。

笨蛋!人家都不是你的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那就吃完飯再走吧。”我在心裡罵他,但嘴上還是服軟了。

餐桌上只有幾個開胃的冷盤,正宴還沒開始,我把玩筷子,耐心候著。

等陸啟峰把生日蛋糕抬出來,許婷發表主角演講之後,再關燈,點蠟燭,唱生日歌,許願等一系列流程結束,差不多就可以吃飯了吧。

我想著,只見陸啟峰和許婷兩人端坐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卻遲遲不見生日蛋糕。

“林嶽,你也來了?”一個穿著簡樸卻十分乾淨的女生甜笑著走到林嶽面前。

我心中的侷促瞬間消失殆盡,變成了強烈的敵意。

主動湊過來向林嶽打招呼的正是“品學兼優三人組”中的宮雨潔。

宮雨潔和林嶽都是譽縣高中的尖子生,也都上過領獎臺領獎學金,相互認識並不奇怪。

這會宮雨潔笑得溫婉可人,目中滿是溫柔,多半對林嶽有好感。

我的心驀地下沉一大截。

原來我的情敵不只是許婷,還有宮雨潔。不,不止,還有和我住同一屋簷下的舒慧妮。

“我來看看許婷。”林嶽看了一眼宮雨潔,便又偏頭看向許婷那邊。

“你也是陸啟峰請來為許婷做補習的嗎?”宮雨潔眨巴著漂亮的大眼睛,欣喜得很。

“做補習?”林嶽終於轉頭看向宮雨潔,詢問,“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宮雨潔吃驚地問了一句,隨後蹙著眉詳細解釋起來。

許婷的學習成績很好,尤其是語文、英語,甚至不比宮雨潔等三人差。然而她對自己的成績並不滿意,還想提高,可是以她的成績,再進補習班也起不了太大作用。陸啟峰想到幫她的辦法就是花錢把鬱邵華,曾欣雅,宮雨潔三人請來幫她補習。說是補習,其實四個人的成績都相差不多,只不過是一起討論學習,相輔相成,齊頭並進罷了。

他們經常在陸啟峰家的一個空房子裡寫練習冊,到了晚上,鬱邵華,曾欣雅,宮雨潔都回家,許婷和陸啟峰則留在房子裡過夜。

我聽完宮雨潔的敘述,整個人都呆住了。我想起我和林嶽真正意義上初見的那一晚,他望向長河的對岸,望著未知的遠方,痴痴等待著那個女孩如約而至。

然而早在那之前,他心中那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孩,已經和別的男生在一個房子裡過夜了。

“林嶽,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起學習的好搭檔了嗎?”宮雨潔很開心,半蹲著身子,用兩手抵著兩腿,眉眼裡滿是笑容。

我偏頭,悄悄打量林嶽,只見他神色沉穩,慢悠悠地搖頭,“你想和我一起討論學習的話,課餘時間來文科三班的教室找我就可以了。至於給許婷補習這件事,你們三個就夠了。”

宮雨潔失望地“哦”了一聲,亮晶晶的眸子轉了轉,“好的,以後我有不懂的問題,去你們班教室請教你。”

“只可惜你不懂的問題,他也未必懂,你還是去問老師的好。”我把背脊撐得筆直,揚起眉直視宮雨潔。

她站著,我坐著,我看她,理當是仰望。卻不知道為什麼,我仰著頭看她,反而覺得自己比她高出很長一截。

“你是誰?”宮雨潔盯著我,兩頰慢慢繃緊。

我還沒來得及品嚐這來自抽象世界的高度差的快感,便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她表面問,“你是誰?”其實是問,“你是林嶽的什麼人?”

我該怎麼說?朋友嗎?普通同學嗎?

如果只是這麼普普通通的關係,那宮雨潔找不找林嶽關我屁事啊?

“她是我的女朋友。”

正當我一籌莫展,不知如何回答時,林嶽便輕描淡寫地替我做了回覆。

我怔住,旋即臉紅到極點。

“原來是這樣啊。”宮雨潔的眸子霎時黯淡,沒了之前的神采。

也在這時,一直鬧哄哄的包間忽然一暗,居中的餐桌上亮起刺眼燭火。

看來這磨人的生日宴會,終於進入正題了。

陸啟峰站在燭光璀璨的蛋糕前,用主角的聲色溫和地演講起來,“大家晚上好。關於這次宴會,大家既然來了,想必不用我再贅述緣由了。每個人都有確切生辰,而一年一度生辰有著獨特的紀念意義。今天是婷婷的生日,我就祝她‘穩泛仙舟上錦帆。桃花春浪舞清灣。壽星相伴到人間。’此外再鄭重感謝大家,能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前來赴會。”

陸啟峰剛坐下,四周便響起熱烈的掌聲。

我的胃裡好像被苦瓜填滿了,陣陣蠕動,想吐到了極點。

這個陸啟峰說個話盡是大老闆的口吻,彷彿他早已是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

可惜他並不是成功人士,只是一隻窮兇極惡的吸血蟲,專吸他父母的血!

鬼知道這四桌人要吃掉幾千塊,連賈蒼梧那種敗家子都弄不出這一出,他卻弄出來了,原因僅僅是許婷過生。

人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但好像人的忌日也一樣。

就是不知道,這傢伙祭拜老祖宗時,有沒有現在一半的虔誠與熱忱。

唱完生日歌,許婷許了願,吹了蠟燭,房間的燈終於開了。

服務員開始上菜,眾人也都恣意吃喝起來。

宮雨潔原本不坐我們這一桌,但她湊過來之後,就選了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似乎她也很不喜歡這種氛圍,吃著吃著就小聲吟誦出稼軒詞句,“頭上貂蟬貴客,花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誰雄?”

林嶽皺了皺眉,接下後文,“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

我正納悶這兩人為什麼忽然唱和起來,抬眼便看到好幾雙眼睛帶著些許不善盯著宮雨潔。

我會意,知道宮雨潔的詞句惹惱了不少人,林嶽是怕橫生事端,方才故意接下後文,假裝兩人在對詩。

畢竟在遙遠的南宋時代,能文善武的稼軒對那群一心求和享樂的高官貴族憎惡至極。

這會宮雨潔忽然誦出稼軒的《水調歌頭·我飲不須勸》,便好像在嘲諷這群簪星曳月的富家公子小姐。

“孫劉輩,能使我,不為公。”我想著,乾脆也接了一句。

見那幾雙眼睛都移開了目光,我輕輕鬆出一口氣。

“你們在叨唸些什麼呢?”

陸啟峰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張口便吐出刺鼻的酒氣,嘴角還沾著已經遇冷凝固的些許豬油。

“我們在背詩,你也要背嗎?”我忍著胃裡的噁心,勉強應了一句。

“背詩好啊,現在的斗酒遊戲,除了划拳,搖骰子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規矩,沒一個有文藝的。既然你們在背詩,要不我們來玩一個對詩行酒令?”

陸啟峰笑得憨憨的,但又好像成竹在胸,自信很足。

我想起他之前為許婷慶生吟誦的詞句,相當生僻,連我這麼熱愛唐詩宋詞的美少女,都沒讀到那首詞。想來這傢伙肚子裡也有不少墨水,不然也不敢提出對詩行酒令這麼文雅的斗酒遊戲。

我不會喝酒,從未嘗試過,只知道喝醉酒很難受。因為賈蒼梧讀高中時,經常喝完酒回家就上吐下瀉,把廁所弄得慘不忍睹,惡臭連天。

而且老媽喝醉酒也會化身森林中的母老虎之王,一聲怒吼便嚇得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所以我討厭醉酒的人,自己也發誓決不變成那樣的人。

我想,不醉酒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喝酒。

在今天以前,我從未先想過要在酒桌上與人斗酒,但是這次不一樣,若玩對詩行酒令,我有把握玩到凌晨也不喝一杯酒。

我想應下這個對詩行酒令,然後用自己腦中儲存的詩詞,把陸啟峰打個體無完膚。

“好的,你再找幾個詩詞儲備雄厚的同學,我們湊一桌慢慢玩。”

我偏頭看了林嶽,見他只皺眉,不表態,典型的模稜兩可,不置可否,那麼我就不用顧慮,直接把這個對詩行酒令應了下來。

陸啟峰拍手叫好,一副躍躍欲試的興奮模樣,當即喚鬱邵華與曾欣雅的名字,叮囑他們吃完飯不要著急走,留下來玩行酒令。

我這才反應過來,行酒令還得等到這群“貂蟬貴客”酒足飯飽,逐一離去之後才玩。

我看著滿桌的山珍海味,每一個菜都比苦瓜好吃一百倍,但是我依舊沒胃口,吃什麼都味同嚼蠟。

我想,等某天,林嶽有錢了,請我吃這樣一桌大餐,我必定食慾大開,大快朵頤。

包間裡一直鬧哄哄的,幾乎每條過道上無時無刻都有人,他們端著酒杯,語重心長地說著“兄弟好”之類的話語,大聲傻笑,大口喝酒。

我不喜歡這種燈紅酒綠的熱鬧,在我看來,除了林嶽,這裡的每個人都像苦瓜,包括許婷和宮雨潔三人組。

我喝了兩杯橙汁,閉上眼,慢慢翻閱大腦裡的詩詞儲備,以此消磨時間。

我背靠椅子耐心默背詩詞,沒多久,睡著了。

我再醒來時,包間裡一片狼藉,不少地方都塗滿了蛋糕,奶油氣味比酒水的氣味還要濃烈得多,非常刺鼻。

客人們酒足飯飽之後,三三兩兩離去,只剩寥寥幾人還在划拳拼酒。

“我們另外開一個包間,好好玩一會。”陸啟峰站起身,張了張手,便拉著許婷向門外走。

鬱邵華,曾欣雅,宮雨潔三人快步跟上。

“你會喝酒嗎?”林嶽看向我。

我搖頭。

“不會喝酒,就不該答應。”他皺眉,起身向外走去。

“我又不笨,對詩的話,輪到誰喝也輪不到我喝!”我大步跟上,據理力爭。

“陸啟峰很不簡單。”林嶽嘆了一聲,卻沒做進一步解釋。

我跟著前面幾人走進酒店另一側的包間,待所有人都坐好之後,才快步走到林嶽身側坐下。

餐桌中間安靜磕著兩瓶五糧液,周圍擺著花生米、涼拌毛肚、滷牛肉等冷盤。

“我就不多說廢話了。我們先擬一個規則,然後就開始吧。”陸啟峰擰開酒瓶,嘴角慢慢扯動,露出邪魅而自信的笑。

“對詩的話,用特定的字來限制詩句吧。”鬱邵華皺著眉提議。

“什麼字?”陸啟峰問。

“古詩詞中,出現頻率較高的字,我,詩,酒,風,花,雪,月,春,秋,愁。”這次說話的是曾欣雅。

陸啟峰點頭,“我先來。從雪字開始。”

“等等。”林嶽叫停。

“你說。”陸啟峰溫和地笑了笑。

“這個對詩規則不錯,但是難度太低。”

“你還想加限制?”

“限制不用加了,但是有必要增加一點難度。我提議,每人對詩,必須是兩句以上。比如雪字,不能只說‘胡天八月即飛雪’,必須把前面一句‘北風捲地白草折’也誦出來。另外,同一首詩詞裡的句子,只能對一次。比如前面有人說了‘胡天八月即飛雪’,後面的人就不能再對‘紛紛暮雪下轅門’‘去時雪滿天山路’兩句,因為這三句詩都出自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這個自然沒問題。”

“然後每次對詩,必須說出詩句的出處,作者,以及朝代。”

陸啟峰遲疑,卻也沒多說什麼,點了頭,

“最後,每人必須在十秒內對出詩句,不然就喝酒。”林嶽抓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安靜地吃起來。

“還有其他規則嗎?”陸啟峰自信地笑著,“沒有的話,我就開始了。”

眾人都不說話。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出自唐代李白的《將進酒》。”

陸啟峰開始吟誦,許婷立刻接上,“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唐代,李賀,《馬詩二十三首·其五》。”

鬱邵華笑笑,“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韋莊,晚唐詩人、詞人,《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曾欣雅抓住繞過腦後搭在胸前的辮子,“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南宋愛國詞人、戰士,辛棄疾,《賀新郎·把酒長亭說》。”

“欣雅,你不該說這兩句詞啊。”宮雨潔掩嘴笑出聲。

“為什麼?”曾欣雅問。

“一一八八年冬天,辛棄疾與陳亮在鵝湖相會,共商北伐大業,史稱“第二次鵝湖之會”,為一代佳話。此後一年內,這對摯友用書信相互唱和五首同韻《賀新郎》與一首《破陣子》,再加上辛棄疾寫給杜叔高的同韻《賀新郎》,一共六首,我們每人誦一首,很快又會輪到你。”宮雨潔笑得越發開心。

“六首又不是七首,我前面總歸還有一個鬱邵華。”曾欣雅也抿嘴笑起來了。

“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南宋豪放詞人,詞中之龍辛棄疾,《賀新郎·老大那堪說》。”宮雨潔悠然誦出第二首《賀新郎》。

這次輪到林嶽了,他像是沒聽見宮雨潔說的話,徐徐吟誦,“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北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我偏頭看了林嶽一眼,見他的眉宇中滿是傲氣,想來是不屑曾欣雅送來的詞句。

我沉吟片刻,便撿一個便宜,把宮雨潔說的《賀新郎》誦出來,“壯氣盡消人脆好,冠蓋陰山觀雪。南宋文學家、思想家、詞人,陳亮,《賀新郎·離亂從頭說》。”

第一輪對詩結束,又輪到陸啟峰了。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對宋詞沒興趣”,張口吟誦,“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出自唐代詩人杜甫的《絕句》。”

許婷接,“父老長安今餘幾,後死無仇可雪。南宋,陳亮,《賀新郎·老去憑誰說》。”

鬱邵華接,“樽酒相逢成二老,卻憶去年風雪。南宋詞人陳亮,《賀新郎,話殺渾閒說》。”

“看來我誦的詞,最後還是得由我來收尾。”輪到曾欣雅時,她抿嘴笑,“千尺陰崖塵不到,惟有層冰積雪。南宋愛國詞人、戰士,辛棄疾,《賀新郎·細把君詩說》。”

“辛棄疾可是現存詞最多的大詞人,帶雪字的詞句多了去了。”宮雨潔板住臉,“梅似雪,柳如絲,試聽別語慰相思。南宋豪放詞人,詞中之龍辛棄疾,《鷓鴣天·送歐陽國瑞入吳中》。”

“你們喜歡稼軒的話,我也誦兩句。”林嶽皺眉,徐徐吟誦,“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南宋,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那我也誦稼軒的詞。”我決定跟著林嶽的節奏走,“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南宋詞人,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你們就把辛棄疾的詞背完吧。”陸啟峰的臉色慢慢沉下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出自唐代李白的《行路難·其二》。”

許婷蹙著眉不說話。

陸啟峰驚愕,小聲詢問,“婷婷,你會接不上?”

許婷搖頭。

這個搖頭當然不是接不上的意思,而是沒必要再接了。

鬱邵華輕嘆一聲,“啟峰兄,喝酒吧。”

“什麼意思?”陸啟峰不解。

“我們背誦宋詞,不代表我們不懂詩。你把詩名說錯了,不是其二,而是其一。”林嶽埋下頭,又夾了一塊牛肉,細嚼慢嚥,泰然自若。

“我錯了?”陸啟峰臉一沉,掏出手機上網查詢,片刻過去,沉聲說,“算你們運氣好!”

他說完居然直接把滿滿的一杯酒直接吞進肚子裡,連個酒嗝都不打。

我仔細觀察了,這酒杯不小,容量一兩到二兩之間,一瓶五糧液也只能倒六杯左右,一般大人都不敢這麼喝酒,這傢伙是想死嗎?

“這次要什麼字,由你們選。”陸啟峰喘了一口,再次擺出之前那意氣風發的自信神色。

眾人都不說話,不想招惹明顯有些動怒的陸啟峰。林嶽卻好像不在意,淡淡地說,“花字。”

陸啟峰輕蔑一笑,“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出自唐代杜甫的《春夜喜雨》。”

許婷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北宋,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鬱邵華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杜牧,晚唐詩人、文學家,《金谷園》。”

曾欣雅接,“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北朝詩歌,樂府雙璧之一,作者不詳,《木蘭辭》。”

宮雨潔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陸啟峰一開口,前面五個人相繼對出詩句或詞句。

輪到林嶽,氣氛霎時發生微妙變化。他看向陸啟峰,“既然曾欣雅背誦的《木蘭辭》能透過,那麼除了唐詩宋詞,元曲或者明清詩詞也能透過?”

“可以。”陸啟峰點頭。

林嶽淡淡吟誦,“酷暑天,葵榴發,噴鼻香十里荷花。元代,白樸,《得勝樂·夏》。”

我知道白樸是元曲四大家之一,然而我對元曲的認知,還停留在“古道西風瘦馬”“山河表裡潼關路”“列國周齊秦漢楚”等教科書層次。

我暗自驚歎林嶽的雄厚學識,一時間忘了輪到自己對詩了。

“等等!”陸啟峰忽然叫停。

“我背的有問題嗎?”林嶽問。

“我不知道有沒有問題,因為我不懂元曲。”陸啟峰說著,掃視眾人,“你們聽過這幾句元曲嗎?”

除了許婷,所有人都搖頭。

“既然我們都不知道,那就有必要查一下,以免你矇混過關。”陸啟峰掏出手機,正要查詢。

“不用查了,他背的是對的。後兩句是:蘭舟斜纜垂揚下,只宜輔枕簟向涼亭披襟散發。”許婷咬住嘴,輕聲說了一句。

陸啟峰噓著眼看了林嶽片刻,點頭,“既然婷婷知道你背的元曲,那我就不查了,我們繼續吧。”

我看到所有人都看向我,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該我對詩了。

我剛才想背什麼來著?

完了!我的腦袋居然在這種時候罷工了!

我呆了,只覺腦中一片空白,絕對是被林嶽那幾句驚豔的元曲干擾所致。

只有十秒鐘,我不對出來的話就要喝一大杯酒。

我的天!

我好像死定了!

“頭上貂蟬貴客,花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誰雄!”我看到林嶽用隱晦的手法指了一下宮雨潔,好像是在提醒我什麼,我立刻回想起來,這場對詩行酒令,就是因為宮雨潔無意中誦了這幾句詞才展開的,“南宋詞人,辛棄疾,《水調歌頭·我飲不須勸》。”

這次借宮雨潔之前無意中吟誦的詞句度過了難關,我不敢再分心,其他人對詩時,我就努力想能用的詩句。

陸啟峰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出自唐代李白的《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許婷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南宋,劉過,《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鬱邵華接,“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宋代,《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他頓了頓,補充,“李清照出生時在北宋,死亡時在南宋。我直接說宋代,應該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曾欣雅開眉一笑,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千古詞帝李煜,五代十國,南唐,《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

宮雨潔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南宋文學家、史學家、詩人,陸游,《臨安小雨初霽》。”

又輪到林嶽了。

我悄悄看著他,只見他薄薄的雙唇翕動,“朦朧見,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清代,黃仲則,《點絳唇·細草空林》。”

又是三句又陌生而驚豔的詞句,我的腦袋隆隆作響,忘了思考。

陸啟峰想查,許婷便又說,“不用查,這是一首‘鬼詞’,黃仲則透過描繪孤零零的空林女鬼,表達自身懷才不遇的憤慨。全詞是:細草空林,絲絲冷雨挽風片。瘦小孤魂,伴個人兒便。寂寞泉臺,今夜呼君遍。朦朧見,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

陸啟峰的臉上有了慍色,“朋友,你能不能接一些我們都能聽懂的詩詞?”

“我之前有接辛棄疾的詞句,但你好像不是很高興。”林嶽在和陸啟峰說話,目光卻鎖在我身上。

“隨你吧。”陸啟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於是所有人又都看向我。

我呆住,因為我又忘了自己該接什麼詩句了。

“禹門已準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冷場片刻,我想到林嶽剛才提及過的辛棄疾,轉而想到了這兩句詞,“南宋詞人,辛棄疾,《鷓鴣天·送廓之秋試》。”

我暗自鬆出一口氣的同時,忍不住又看了林嶽兩眼。我嚴重懷疑,林嶽刻意提及辛棄疾,就是想告訴我,辛棄疾的詞作裡,帶花字的很多。

這才短短几秒鐘,我便接連想出好幾句。

“春近也,梅花得似人難老。”“勸客持觴渾未慣。未歌先覺花枝顫。”“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算人人、落盡刺桐花,寒無力。”“莫管錢流地,且擬醉黃花。”

我篤定,如果我運氣好,接下來的六輪行酒令裡,沒人誦這幾句詞,我便能堅持到其他人先犯錯,敗下陣來。

結果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行酒令第七輪:

陸啟峰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出自唐代李白的《贈汪倫》。”

許婷接,“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北宋,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

鬱邵華接,“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唐代文學家、哲學家、詩人,劉禹錫,《賞牡丹》。”

曾欣雅接,“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唐代才女,魚玄機,《贈鄰女》。”

宮雨潔接,“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唐末起義軍領袖,沖天大將軍,黃巢,《不第後賦菊》。”

又輪到林嶽了,他果然不負眾望又誦了元代的曲子,“對人嬌杏花,撲人飛柳花,迎人笑桃花。元代,白樸,《慶東原·暖日宜乘轎》。”

這次陸啟峰都懶得再質疑了,於是輪到我了。

我驚歎林嶽博學的同時,自信吟誦,“算人人、落盡刺桐花,寒無力。南宋,辛棄疾,《滿江紅·家住江南》。”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

“不用再接了。”

陸啟峰正要接杜甫的《登樓》,卻被許婷小聲打斷。

我不解,詢問,“為什麼不接了?莫非我們七個人,就只對七輪?”

“你把《滿江紅·家住江南》裡的‘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和《滿江紅·天與文章》裡的‘算人人、合與共乘鸞,鑾坡客。’記混了。”

許婷沒說話,林嶽卻已皺著眉向我解釋。

我的心裡泛起一絲涼意,霎時席捲全身,隨之發抖瑟縮。

辛棄疾是豪放派的泰斗,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語文課本上均有他的詞作。

我喜歡“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的溫暖祥和,“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清新歡躍,“起向綠窗高處看。題遍。劉伶元自有賢妻。”的伉儷情深,“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的沉鬱悲憤,“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一眼驚鴻。

我喜歡讀辛棄疾的詞,說是如飢似渴,繼晷焚膏也不為過。他的三十多首《滿江紅》,我全都滾瓜爛熟,倒背如流。

可是我今天把辛棄疾的詞背錯了。

錯了就意味著要喝一大杯酒。

我的身體發寒,心裡也發寒。

我終於明白林嶽為什麼說我不該應下這個行酒令了,因為人往往容易輸給十拿九穩的自信。

陸啟峰已經替我倒好酒,我盯著酒杯發呆。

我很想摔杯子逃跑,可是那麼做只會讓人笑話。言而無信,臨期失誤,不僅別人笑我,連我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

我想,連辛棄疾都說“富貴浮雲,我評軒冕,不如杯酒。”或許我也該嚐嚐酒的滋味了。大不了醉一個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我鼓起勇氣,抬手去抓桌上的酒杯。

在我快要抓到酒杯時,卻有另一隻又黑又糙的手搶先一步,將酒杯抓走了。

我呆住,忍不住偏頭看身旁的林嶽。只見他舉起酒杯,向疑惑的眾人解釋,“青娥不會喝酒,這杯酒我替她喝。”

他話音剛落,便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腦中響起驚雷,隆隆爆破,彷彿將全部腦漿都炸成了豆腐渣。

林嶽剛才稱呼我為青娥?

他之前不是一直叫我的全名賈青娥嗎?

省姓喚名,不是關係非常親切的人之間的稱呼嗎?

莫非他忘了,我並不是他的女朋友,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或者說,至少在這一刻,他對我懷有異樣的情思,因為他在我最需要保護的時候,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

“好了,我們可以繼續了。”林嶽喝完酒,用手按了按額頭,皺眉說,“這次換青娥開頭。”

“我?”我呆了一下,當即搖頭,“還是不了,我胸無點墨,玩不了這麼文藝的遊戲,還是你們玩吧。”

世上許多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便會無休無止。

我已失去信心,如果硬著頭皮玩下去,鐵定還會輸,莫非到時候還讓林嶽替我喝?

雖然我看林嶽的酒量好像很不錯,但是我可做不出這麼不要臉的事情。

我臨陣退縮,本是非常丟人的事情,怎知許婷立刻接了一句,“我也不玩了。”

“為什麼?”陸啟峰問。

“我輸不起。”許婷解釋。

陸啟峰沉吟片刻,抬眼看眾人,“你們呢?”

鬱邵華,曾欣雅,宮雨潔三人也紛紛搖頭。

他們不願玩的原因和許婷差不多,便是他們都喝不了那麼大一杯酒。

見此狀,我心裡略感慰藉,至少臨陣退縮的人並非我一個。

我抓住林嶽的胳膊,站起身,正想告辭。陸啟峰卻目光如炬盯著林嶽,邪魅笑著,“兄弟,那我們兩個繼續吧。”

“你說字。”林嶽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月。”陸啟峰說。

“沒問題。”林嶽再次點頭。

“這次規則還得改一下。”陸啟峰自信地笑起來,“你別再誦那些生僻的元曲了,對詩範圍就定在唐詩宋詞。”

“不如這樣,你誦唐詩,我接宋詞。我們就不用再說詩人、詞人的朝代了。”林嶽提議。

“很好!”陸啟峰哈哈大笑。

“你開始吧。”林嶽說。

陸啟峰吟誦,“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出自李白的《關山月》。”

林嶽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陸啟峰吟誦,“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出自杜甫的《旅夜書懷》。”

林嶽接,“但從今、記取楚樓風,裴臺月。辛棄疾,《滿江紅·漢水東流》”

陸啟峰吟誦,“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出自李白的《渡荊門送別》。”

林嶽接,“對酒捲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蘇軾,《少年遊·潤州作》。”

陸啟峰吟誦,“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出自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林嶽接,“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辛棄疾,《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出自李白的《長幹行·其一》。”

“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蘇軾,《滿江紅·懷子由作》。”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出自杜甫的《月夜憶舍弟》。”

“醉裡不知誰是我,非月非雲非鶴。辛棄疾,《念奴嬌·賦雨巖》。”

…………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出自李白的《靜夜思》。”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

“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出自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快上西樓,怕天放、浮雲遮月。辛棄疾,《滿江紅·中秋寄遠》。”

這已經是兩人對詩的第十二輪,他們彷彿達成了無聲的共識,一人只誦李杜的詩句,一人只接蘇辛的詞句。而且無論是李杜的詩句還是蘇辛的詞句,都是交替吟誦的。

到了此刻,我也不得不承認,陸啟峰這個人很不簡單,至少絕不是一無是處的紈絝公子。畢竟大文豪蘇東坡也說“腹有詩書氣自華”。

起初我還篤定,陸啟峰找林嶽一對一對詩,必定慘敗而歸。現在看來,這是一場龍爭虎鬥,最後的結果,誰也不能蓋棺定論。

我之前喝了很多橙汁,現在有些內急,想去一趟洗手間。但是這兩人的行酒令交鋒激烈而精彩,我不肯錯過,便只好忍著尿意繼續看、繼續聽。

兩人的行酒令還在繼續。

第十六輪:

陸啟峰吟誦,“已近苦寒月,況經長別心。出自杜甫的《搗衣》。”

林嶽接,“憶對中秋丹桂叢。花在杯中。月在杯中。辛棄疾,《一剪梅·中秋無月》。”

第二十一輪:

陸啟峰吟誦,“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出自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

林嶽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到這一輪,我發現陸啟峰臉上的自信已經淡去,變成了揮之不去的凝重。之前他一直脫口誦出李杜的詩句,現在卻需要思考好幾秒,才用緩慢的語速誦出來。

而到了第二十二輪,陸啟峰好像潰敗了,不再誦李杜的詩句,轉而吟誦,“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白居易,《暮江吟》。”

他這時候換其他詩人的詩句,顯然是已經想不出李杜的詩句了。

林嶽不疾不徐接上,“開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辛棄疾,《聲聲慢·賦紅木樨》。”

陸啟峰誦,“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

林嶽接,“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蘇軾,《臨江仙·送錢穆父》。”

到了這一輪,我基本篤定,陸啟峰即將敗下陣來。原因有兩個:其一是林嶽仍在接蘇辛的詞句,陸啟峰卻已吟不出李杜的詩句;其二是陸啟峰在不知不覺間亂了分寸,被林嶽牽著走了。他之前吟詩,一定會說出自某某詩人的某某作品,這會卻和林嶽一樣,只說詩人的名字和作品。

我覺得大局已定,便不再強忍,對林嶽打了一聲招呼,出去找洗手間了。

我剛從洗手間出來,便看到許婷迎面走來。

她的神色有些黯淡,好像在為某事發愁。

我板著臉,不去看她,卻在和她錯身時被她叫住,“青娥,你勸林嶽趕緊走吧。”

“為什麼?”我瞧出了她的焦慮,猜測,“莫非陸啟峰氣量小,輸了遊戲就要找人打林嶽?”

“不是的,”許婷搖頭,小聲說,“陸啟峰不會打他,因為他根本就贏不了陸啟峰。”

“你在和我開玩笑吧?”林嶽腦子裡的詩詞遠超我的想象,我不信他會輸給陸啟峰,“我知道了,你是怕陸啟峰輸得太難看,才叫我勸林嶽走。”

“林嶽不能喝酒。他唯一一次喝酒,也只喝了半杯白酒,結果嘔吐了一整晚,傷了喉嚨,也傷了胃。他今天喝了那麼大一杯白酒,不知得有多難受,還裝作若無其事與陸啟峰對詩。我承認,正常情況下,別說陸啟峰,就算我們六個人加起來也未必是林嶽的對手。但是今天不一樣,時間一久,他必輸無疑,然後再喝那麼大一杯酒,身體會撐不住的。”

許婷解釋過後,又憂心忡忡地抓住我的手,“你能和林嶽走在一起,就算不是他的女朋友,也至少是他的朋友。你還是勸勸他吧,我真的害怕他出事。”

“你這麼關心他,自己怎麼不去勸他?”

我完全聽懂許婷的意思了。我的確想勸林嶽走,但是看著許婷的憂色,我心中又有了些許酸味。

“我現在連和她說話的立場都沒有,又該怎麼勸他呢?”許婷澀笑,小聲嘀咕,“我原以為他不會知道我和陸啟峰的事情,我和他還能做個普通朋友,可是我把這件事弄砸了。”

“你居然能說出這種話?”我盯著她,心中冷笑,“你真可怕。”

許婷埋下頭,小聲說,“總之,算我求你,你勸勸他。”

“你不用求我。我勸他或不勸他,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我剜了她一眼,大步跑回包間。

林嶽和陸啟峰的行酒令還在繼續:

陸啟峰吟誦,“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王昌齡,《送柴侍御》。”

林嶽接,“明朝放我東歸去,後夜相思月滿船。辛棄疾,《鷓鴣天·離豫章別司馬漢章大監》。”

我不知道這是第幾輪了,但我只聽這一輪,便知道林嶽真的要輸了。因為他的話音開始顫抖,吐詞不清,而且不斷用雙手揉額頭與太陽穴。

看來少年的意志並不容易戰勝酒精的侵蝕。

陸啟峰吟誦,“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山園小梅·其一》。”

聽到這兩句詩,林嶽的表情有微妙變化,但什麼都沒說,準備繼續接。

我走上前,搶先他一步,接,“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周邦彥,《蘇幕遮·燎沉香》。”

眾人均怔住。

陸啟峰皺眉問,“美女,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對了這麼多輪也沒對出結果,不如下次再玩。”我俯身抓住林嶽的胳膊,使勁將他提起來,“我們還有事,不能陪你們了。”

我見陸啟峰沒有挽留,林嶽也沒掙扎,便拉著他向外走。

這時許婷恰好從外面回來。

我加快腳步,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危險的包間。

我身後傳來陸啟峰的大笑聲,“婷婷,你終於回來了。正好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個生日禮物,現在就送給你。”

“什麼禮物?”許婷問。

“我為你填了一首詞!”陸啟峰發出得意的笑聲。

這個人不是說不喜歡宋詞嗎?怎麼又填了一首詞?

我有些驚疑,卻不止步,然而我旁邊的林嶽真的像一座山嶽,我用盡全力也拉不動他。

我想,他肯定是想聽聽陸啟峰填了什麼詞,便不拉他,也站在原地聽一下。

陸啟峰吟誦,“點火櫻桃徹骨甜,古香古色笑嫣然。管絃聲聲清歌舞,暗香杳杳落筆閒。發流月,袖微藍。恬淡回眸百花殘。畫船煙雨繪竹柳,空谷斜陽照幽蘭。”

“點火櫻桃”這個詞不是出自辛棄疾的《滿江紅·點火櫻桃》嗎?莫非這傢伙也喜歡辛棄疾的詞?

我覺得這首詞有問題,雖然詞中從多個不同的角度誇讚許婷,但是一會櫻桃,一會幽蘭,這比喻好生彆扭。

鬱邵華,曾欣雅,宮雨潔三人已經開始鼓掌,稱讚陸啟峰填得好。

許婷則是蹙著眉坐回原位,象徵性地笑了一下,卻不對這首詞做任何評價。

“這根本就不算詞。”我身側,林嶽打了一個酒嗝,沙啞地說,“雖然句式和鷓鴣天詞牌一樣,韻腳也沒問題,但是整首詞的平仄錯誤絕對超過五處。”

包間裡頓時降了溫。

我看到陸啟峰臉色陰翳,其他人也都屏息一般不弄出半點聲響。我想到陸啟山說過的,陸啟峰非常愛面子。上次在KTV,許婷不給他面子,然後被打破了腦袋。這次林嶽不給他面子,當眾揭短,他會做出什麼事情?

林嶽像是被酒精麻痺了大腦,繼續說,“詞的話,每個字都有嚴謹的平仄要求。以你的水平,想填詞,最好對照詞譜填,這樣才不容易出錯。”

“你他媽什麼東西!以為老子不敢打你!?”

陸啟峰終於變了臉,大步走近,掄起拳頭就要打林嶽的腦袋。

林嶽傲然立著,不閃不避,直視陸啟峰。

我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想,今天肯定完蛋了。林嶽要捱打,我可能也會跟著倒黴。說不定等林嶽酒醒之後,還會怨我沒有及時帶他走,再也不搭理我了。

陸啟峰還沒來得及動手,虛掩的包間門忽然被人一腳踢開。

“哪個混蛋這麼大火氣,動不動就要打人這麼厲害?”

不請自來者是一個臉上附著一塊油斑的胖子。

我認識他,因為他曾是我的同班同學,也就是那個家大業大,每天上課都可以堂而皇之睡大覺的谷洋。

谷洋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是來幫林嶽的嗎?

我不知道。

不過無論谷洋來這裡幹什麼,都算是解了林嶽的燃眉之急,不然陸啟峰的拳頭已經打他臉上了。

“你是哪位?”陸啟峰沉著臉問。

“你別管我是誰,”谷洋抹了一下嘴角的油漬,向地上啐了一口,“剛才是你說要打人?”

“是我又怎樣?”陸啟峰冷笑。

“你要打誰?”谷洋問。

“他。”陸啟峰指向林嶽。

“打他?”谷洋露出玩味的笑容,回頭大喊一聲,“虎子,有人要打我兄弟!”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僅片刻,六七個人高馬大,面目兇厲的男人魚貫而入。

見此幕,我頓時心驚,因為這群人看上去都不像學生,更像社會上的大哥,尤其是其中一個平頭男人,脖子上掛著金項鍊,手背處還露出了一角蠍子紋身。

我意料中的鬥毆並沒有出現。

陸啟峰見谷洋這邊人多,沒了脾氣,谷洋卻也沒有窮追猛打,只警告了陸啟峰幾句,便一把抓住林嶽的胳膊,拉著他向外走。

谷洋帶來的一干人一鬨而散,我回望一眼,只見包間裡氣氛壓抑,所有人都不說話。

我正準備走時,忽然看到餐桌下的禮品袋子,那是林嶽準備送給許婷的圍巾,現在卻落在了這裡。

我猶豫片刻,大步跑過去,提起禮品袋子便又大步跑出包間,追趕林嶽。

“兄弟,沒想到吧,你真遇到麻煩,還得靠我谷大詩人。哈哈哈……”

谷洋大笑,扶著林嶽,想把他拉進隔壁的包間,但林嶽站在原地不動。

“不喝點?”谷洋問。

林嶽俯下身乾嘔,沒嘔出東西,抬起頭喘息幾聲,“今天謝謝你幫忙,但是喝酒就算了,我喝不了。”

“既然不喝酒,那你現在準備幹什麼?我記得你家住烏月鎮,現在這麼晚了,不好回去啊。”谷洋皺緊眉頭,詢問,“要不我叫個車送你回去?”

林嶽搖頭,“我有地方去。”

“你去哪裡?”谷洋問了一句,忽然看到了我,眼睛一亮,“這不是以前咱們班的青娥大美女嗎?你們兩個都在這裡,莫非、莫非——”

“谷洋同學,你能記住我的名字,我深感榮幸。”我乾巴巴地應了一句,隨後糾正,“你不要胡亂猜測,我和林嶽沒什麼。”

“沒什麼就沒什麼吧。”谷洋哈哈大笑,再次看向林嶽,“兄弟,既然你有地方去,我就不管你了。”

“好的。”林嶽點頭。

“對了,你記一下我的電話,以後在譽縣,再有人欺負你,就叫我。不管什麼事情,我一定幫你擺平。”谷洋很夠義氣地拍了拍胸膛。

林嶽沒手機,於是谷洋變成了我的通訊錄聯絡人。

我感覺這件事有點奇怪,我和林嶽又不是男女朋友,為什麼要把電話號碼存進我的手機通訊錄?莫非林嶽出事的時候,我就一定在他身邊?

“對了,兄弟,我最近又寫了一首詩,你幫我品一下。”谷洋笑了一聲,隨後沉聲吟誦,“血洗天穹山河荒,半舞霓裳半含香。信手妙筆書柔骨,啟唇一語唱離殤。”

這像是一首七絕,有頓挫起伏,也有韻腳,而且用詞相當驚豔,內容也非常吸引人。

我完全呆住,簡直無法想象,這個成天在課堂上堂而皇之睡大覺的死胖子,居然也有這麼好的文采。

“這是一首像七絕的七言古詩,或者說打油詩。”林嶽思索片刻,解析起來,“雖然平仄上並不符合七絕,但是故事寫得相當精彩。如果我沒理解錯,這講的是一個亂世中的書生與舞女的生離死別的故事:血洗山河天穹荒,是指一場空前絕後的大戰;半舞霓裳半含香,是指女主人公的舞姿與體態之美;信手妙筆書肉骨,是指書生為舞女提筆書寫愛慕,或是情詩,或是文章,文采飛揚;最後一句啟唇一語唱離殤,是全詩的點睛之筆,尤其是最後的‘離殤’二字,宛如一把利劍,將男女主人公一切的美好幻想都盡數攪碎。這急轉直下的悽美與震撼,的確讓人身臨其境,為之沉醉。”

林嶽在喝了酒的情況下,居然只聽了一遍,就把這首詩合理地解析出來了。

我不得不佩服他那敏銳的思考能力。

“兄弟,你不愧是我的知音。哈哈哈……”谷洋再次拍手大笑起來,“我今天來這裡吃飯,果然是明智至極。不然就遇不到你,聽不到你們這場精彩的對詩行酒令,更聽不到你的解析。”

告別谷洋之後,我扶著林嶽走了一段,他忽然一把將我推開,獨自向燈火闌珊的暗處走去。

今晚的月亮依舊很圓,滿天繁星點綴,比之城市裡的燈火還要明亮得多。

我看著星月之光下,他的背影,“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回家吧,不用管我。”林嶽沒回頭,只沙啞地應了一句,便加快腳步,似恨不得把我甩得遠遠的。

我大步追上去,使勁擰住他的胳膊,“你再說一次!”

“你回家吧,不用——”

他的話沒說完,我便壓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巴掌扇到他的臉上。

短促的脆響繞開,我盯著像針扎一般刺痛的手心發呆。

我後悔了。

我為什麼打他?

因為他叫我走,一瞬間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皮球。他需要我的時候就捧在手裡玩玩,不需要的時候就一腳踢開。

可是我並不是皮球,他也一定沒把我當成皮球。

我怎麼可以這麼蠻橫無理啊?

無論如何,我都不該打他。我想,現在的我,和年輕時的老媽,沒有絲毫區別,像極了母老虎。

這可怕的遺傳因子,真是害人不淺。

林嶽安靜地盯著我,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已經腫起來的右臉。半晌過去,他小聲說,“青娥,回去吧,我明早自己乘車回家就行了。”

他似乎忘了他那輛破破爛爛的腳踏車還停在我家樓下。

“你睡哪裡?”我問。

“我說過,我這樣的人,就算是倒在大馬路上,也一樣能睡著。”林嶽說。

我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林嶽,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林嶽問。

“我不該打你。”我說。

林嶽笑了起來,“不對,你應該打我。我這樣的人,不打是不會醒的。”

我看著他的笑,一時出神。

林嶽說,“我已經醒了,不會再為任何事情難過了。”

我嘆氣。

林嶽說,“許婷很好,陸啟峰也很好,他們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又嘆了一口氣。

林嶽說,“你也很好。”

我問,“能多用幾個詞來形容我嗎?”

林嶽說,“端莊美麗,落落大方。”

我搖頭,“這些詞太常見,彷彿照本宣科,不好聽。”

林嶽說,“朱唇粉面,玉軟花柔。”

我還是搖頭,“太誇張,不合實際,像在故意吹捧我,這也不好。”

林嶽說,“天生麗質,蛾眉曼睩。”

我蹙眉,“我不自戀,但也不妄自菲薄,這兩個成語不隨意也不誇張,相當中肯,但是我還是不喜歡,因為你評價許婷時也說過蛾眉曼睩這個成語。”

林嶽問,“能用詩句嗎?”

我點頭。

林嶽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林嶽誦的《詩經·碩人》彷彿一泓清泉,陡然湧進我的心裡。因為我今天見到許婷時,也在心中用《碩人》中的這一段去形容她。

林嶽眼中的我,和我眼中的許婷,是一樣的美嗎?

我暗自吞了一口唾沫,“這個我喜歡。除了《詩經》,還有其他詩句嗎?”

林嶽說,“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我心中的清泉不再沁心舒爽,反而翻滾起了彷彿將我全身都點燃的熾盛火焰。

我想到的詩句,現在都用到了我的身上,宛如一個冥冥所指的輪迴。

“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多麼幸福,多麼感動的事情啊。

於是我的眼睛溼潤了,淚水忽然就流了出來。

原來人太感動也是會流淚的啊?

我不由分說貼近林嶽,挽住他的胳膊,拉著他一起回家。

直到這一刻,我完全確定了,我是喜歡著他的,從“江清月近人”那一晚,我和他初見開始,我就被月下那道蕭條的剪影,以及朗朗悅耳的讀書聲迷住了。

林嶽在掙扎,想甩開我,不過他喝過酒之後,身體很乏力,不是我的對手。

我硬拽著他,時間一久,他就不掙扎了,老老實實跟著我一起走。

真巧啊,斜掛東邊的明月,恰好是我帶林嶽回家的方向。

月亮指引我們相遇,又領著我們回家,好生溫暖。

我真想和他一起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家。

可惜我們並沒有走回家,畢竟回家的路需要近一個小時才能走完。我們只走了不到一半,林嶽忽然蹲下身,大口嘔吐起來。

我連忙拍他的背。

待他吐夠,他整個人好像也已徹底脫力,蹲在地上久久不起身。

我買了礦泉水,讓他漱口,又在路邊等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沒站起來,反倒是一輛計程車車呼嘯駛來。

我毫不猶豫招手,攔下車,小心翼翼地將林嶽扶上去。

車子還在行駛,林嶽已經不省人事。

可能是我的力氣小,林嶽看上去幹乾瘦瘦的,我卻有點背不動他。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他揹回了家,放沙發上躺好。

我還沒來得及歇息,林嶽忽然“嘔”了一聲,坐起身來。

“別吐!”

我驚叫一聲,連忙衝進洗手間,將老媽的洗腳盆端出來,放沙發旁讓他吐。

他上次吐得相當乾淨,這次沒吐出多少食物,但口水和苦膽汁卻不少。

我捏著鼻子仔細檢查了他的嘔吐物,沒有血,我便放下心來。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處理盆子,林嶽便又幹嘔一聲,翻過身又吐。

這次他只吐出些許苦膽汁,連一點食物也沒有。

他這樣反反覆覆地吐,我怕他吐出問題,便招呼他一聲,叫他堅持一下,我出去買醒酒藥和葡萄糖。

我前腳剛出門,心頭便一個激靈,害怕我這一走,他就吐出很大很大一灘血。

好在事情並沒有向最糟糕的方向發展。我買好藥回來時,林嶽已經不吐了,只是臉上沒有半點血色,身子還不時哆嗦一下,顯得虛弱至極。

我用開水泡好葡萄糖,和著醒酒藥餵給他吃。

他像聽話的小孩子,叫他張嘴,他便張嘴。

片刻過去,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血色,定定地看著我,“青娥,謝謝你。”

他能說出話了,我高興之餘放心地鬆出一口氣來,“你這笨蛋,不能喝酒,還搶著喝。外面那麼冷,如果我不堅持帶你回來,你今晚可有得受了。”

林嶽小聲說,“我醉了,不過難受一晚而已,你卻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你若醉了,沒人送你回家。”

“你不送我嗎?”

“我對譽縣不熟,早忘了路了。”

我驚住,定睛看向林嶽。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傢伙在搶著替我喝酒之時,就已經為我著想到了這一步。

我不知道喝酒是什麼感覺,但是我敢肯定,若我喝下那杯酒,情況絕不會比林嶽更好。而我一醉倒,陸啟峰那群人當然不會管我,畢竟我聲稱是林嶽的女朋友。我醉了,就該由他照顧我。結果他根本記不住回我家的路,我只能迷迷糊糊地露宿街頭。

還好,還好……

我心存感激,向林嶽道謝。

林嶽不說話,像木頭一樣坐著。

“你要不要洗個澡?”我知道他現在全身都不舒服,洗個澡會好很多,“我幫你調水溫。”

林嶽搖頭,“我不想洗澡,只想吃東西。”

“對哦,你之前吐了那麼多,肚子裡早空了。”我拍拍手站起身,笑問,“你想吃什麼?”

林嶽說,“什麼都可以。”

“那你等等。”

我開啟冰箱,把中午沒吃完的番茄肉片湯端出來,又取出櫥櫃裡的掛麵,煮了一鍋肉片湯麵端給他。

他大口吃面,我看著嘴饞,也吃了一碗。

待我收拾好餐具,再回客廳,卻見林嶽站在我的臥室門前,踟躕地看著裡面的什麼。

房門是虛掩的,我站在他身後,目光穿過門縫,看到了我的畫框。

畫框裡嵌的畫,正是我畫山畫河、畫光畫影,獨獨畫不出林嶽的幽邃剪影的那副江晚少年圖。

“你在看我畫的畫?”我遲疑著詢問。

“你的畫工很好。”林嶽點頭,隨後轉身,徑直向門外走。

“你去哪裡!”我連忙將他叫住。

“謝謝你的葡萄糖與醒酒藥,也謝謝你煮的的面。我現在酒醒了,肚子也吃飽了,該走了。”

他說話這會已經擰開房門,一隻腳踏了出去。

“笨蛋!”我大罵一聲,快步跑到門外,張開手將他攔住,“你是豬嗎!這麼晚了,你不好好睡覺,非得往外跑!?”

“就是因為現在已經很晚了,所以我得回家睡覺了。”林嶽罕見地對我笑了。

他的笑,像熠熠閃閃的星火,看得我有些痴醉。

“你準備騎車回家?”我神遊歸來,下意識詢問。

林嶽點頭。

我扼住他的胳膊,使勁搖頭,“你不能走!外面黑燈瞎火的,你的腳踏車剎車還不靈,太危險了!”

“不危險,我早已習慣夜晚騎車。”林嶽說。

我感覺他的腦子是一根筋,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只堅持自己的想法。

大概在他看來,身為一個正直又孝順的男生,夜不歸宿已是糟糕透頂的之事,遑論在女生家裡留宿。

我詞窮,想不出挽留他的說辭。

我看著他拾級而下,細長又消瘦的背影在樓道里變得依稀遙遠。

我的心好像被尖銳的鋼針刺穿,霎時鮮血淋淋,痛徹心扉。

我的耳邊彷彿有一個聲音響起,或許是存在於未知時空中的另一個我,她焦急地喚我的名字,“賈青娥,快攔住他!一定要攔住他!”

我被那湧上心頭的熱血驅使,再也顧不得其他任何事情,一個箭步飛掠而下,從林嶽身後一把將他環抱住,強行制止他那不斷邁開的腳步。

我知道的,今天是唯一一次,我和他在身與心的距離上無限靠近。

我不能放他走,因為他一走,我就再無任何可能抓住他了。

我把臉貼到他的後背,傾聽他的心跳,感受他的體溫。

這感覺好溫暖,好祥和,宛如我早已失去的,父親的微笑與母親的撫摸。

於是我忽然就哭了。

眼淚浸溼我的臉頰,也浸透他的後背。

我抽泣著,一句話也不說。

林嶽也一樣,他像真正的山嶽,高大、巍峨、蒼然不動。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肯定先是驚訝,再是冷靜,一瞬間明白我的全部情思。

至少在這一刻,我們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所以不再需要任何語言交流。

我想,大詩人樂天居士描述的“此時無聲勝有聲”,便是這種獨特的意境吧。

我抱了他好久好久,直到他的身體微微顫動,直到他的心跳歸於平靜。

我哭夠了,緩緩鬆開他,他便轉過身來,安靜地看著我。

我懷揣微弱的希冀與僥倖,小聲問,“能不走嗎?”

“我不走。”林嶽點頭,隨後步子堅定地上樓。

回到家,他坐在陽臺上看天空,我便快速清洗臉上的淚痕,抽一隻小凳子,坐他旁邊。

我記得今晚的月亮是很圓、很亮的,但是這會的天空非常昏暗,群星隱逸,連月亮也被烏雲遮去了大半。

想必等不了多久,便將下雨。

所以我不顧一切留下林嶽,不僅是為自己好,也是為他好。

想到這一點,我的心裡暖暖的。

“青娥,看到這樣的天空,你會想到什麼?”林嶽指著暗淡的月亮問我。

“月黑雁高飛,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我不假思索誦出盧綸的《塞下曲》。

“我曾問過許婷同樣的問題。”林嶽說。

“她怎麼回答的?”我問。

林嶽面無表情地訴說,“她回答的是辛棄疾的《太常引》: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你忽然提這個,是有什麼深意嗎?”我問。

林嶽搖頭,“沒有深意,只是感慨罷了。你看到昏暗的月亮,想到的是戰馬奔騰的邊塞,許婷看到這樣的月亮,想到的是將月宮的桂樹砍掉,落在人間的月光就變多了。你們都會向美好的方向聯想,我卻不會。”

我順著問,“那你想到的是什麼?”

林嶽說,“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我聽不懂,便只好沉默。

林嶽向我解釋,這幾句出自元代徐再思的散曲《折桂令·春情》,以自問自答的方式,表達強烈的相思之苦。

意思是,相思病症什麼時候來的最為猛烈?是燈光半昏半暗,月光半明半亮的時候。

我問,“能背一遍全曲嗎?”

林嶽背誦,“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我猜他現在肯定在想許婷,不然不會想到“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這麼憂傷的曲子。

這個話題結束,我的心裡酸酸澀澀,不知該說什麼。

林嶽說,“那條圍巾,我送給你。”

我的心裡更酸,“那你是送給許婷的,現在沒送出去,就送給我。你以為我是撿垃圾的啊?”

林嶽說,“那等我有錢了,買一條新的給你。”

我搖頭,“還是算了,我活了十幾年,難得收一次禮物,就不和你計較了。”

林嶽站起身,似準備回客廳睡覺。

“你別急著睡。”我叫住他。

林嶽又坐回來,“你要說什麼?”

我問,“你能誦幾句比較驚豔的元曲給我聽嗎?”

林嶽皺眉。

我笑著說,“剛才你誦的《折桂令·春情》就非常驚豔,還有其他的嗎?”

林嶽思忖片刻,“你想知道谷洋為什麼幫我嗎?”

“這種事情還需要想嗎?”我笑笑,淡淡解釋,“谷洋看到你,就一口一個‘兄弟’地喚你,證明你們本來就是關係非常好的朋友。朋友有難,挺身而出,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你猜錯了。”林嶽搖頭,“我和谷洋的關係並沒有好到你說的那種程度。其實我也沒想到,他會幫我。”

“所以你忽然提谷洋又是為什麼啊?”我乾巴巴地笑了一下。

“我想說,我和谷洋的關係,可以用白樸的散曲《沉醉東風·漁夫》來形容,原句是: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和他雖然算不得生死之交,卻也是相互無算計的普通朋友。”

“全曲呢?”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那你為什麼會和谷洋成為朋友?”

“因為他會寫詩,而我又能看懂他寫的詩。”

“你能有這樣一個忘機友,真好。”

林嶽點頭,“是的,谷洋雖然看上去不學無術,但是他很有才華,只可惜他並沒有珍惜自己的才華。”

我回想起谷洋寫的那首很像七絕的詩,深表贊同。

林嶽說,“好了,你想聽的元曲,我已經說了。我可以睡覺了嗎?”

我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讓他睡覺,因為他一睡醒,肯定會急著回家。

我必須加倍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一晚。

我的腦子飛速運轉,很快想到一個問題,“你之前對我說,許婷很好,陸啟峰也很好,她和他在一起,你很放心。”

林嶽點頭,“我的確說過這句話。”

我提出疑問,“你說許婷很好,我承認,但是陸啟峰除了家裡有錢,還有哪裡好啊?”

“家裡有錢還不夠嗎?”林嶽反問。

我的心一緊,一時間竟想不出反駁的話語。

是的,這是一個物慾橫流的世界,哪怕是在相對純真一點的校園裡,有錢人家的孩子與貧民學生就不一樣,彷彿前者生來就比後者高一個無法逾越的等級。

可是,除了錢,就不能加一點其他東西進去嗎?

我捏緊拳頭,“他有錢也只是暫時的,我不信他的父母能養他一輩子!”

林嶽說,“他的父母當然不會養他一輩子,除非他運氣不好,走在了他父母前面。”

“所以他的優越只是暫時的!”我不覺間咬緊了牙。

“不對。只要他的父母有足夠的本事,他便可以優越一輩子。”林嶽的神色忽然有些低鬱,小聲說,“有的人一出生就註定不會受苦,有的人卻不得不為苦盡甘來的那一天砥礪前行。”

林嶽的說法滴水不漏,我找不到反駁的話語,只好點頭承認。但是我還是不服,如果只是因為陸啟峰家裡有錢,他就很好的話,在我眼中美若天仙的許婷就太廉價了。

我問,“他真的只有這一點好?”

“還有另一點。”

“哪一點?”

“許婷喜歡詩詞,他便願意為她去背大量的詩詞,甚至還用自己的詞彙,寫了一首《鷓鴣天》送給她。”

“你怎麼知道他是為許婷去背的詩詞?”

“因為我們在玩對詩行酒令的時候,陸啟峰幾乎只誦李白杜甫的詩句。而這兩個詩人,恰好是許婷最喜歡的。”

“這有可能是巧合。”

“這不是巧合。李白的《行路難·其一》是初二語文課本上的必背詩。陸啟峰能把其他更生僻的詩句準確地背出來,卻把這幾乎所有人都會背的一首詩弄錯了。你不覺得很奇怪?”

“你這麼說來,好像是有一點奇怪。”

“如果陸啟峰本來就喜歡李白的詩句,便絕對不會把這首膾炙人口的《行路難·其一》弄錯。但他偏偏弄錯了。這足以證明他是在認識許婷之後,知道許婷喜歡李白、杜甫的詩,才下功夫去背誦。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什麼把這麼簡單的一首詩弄錯。”

我忽然說不出話了。

我一方面驚歎林嶽的思考判斷能力,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用盡全力壓制滿心的醋味。

林嶽願意去參加許婷的生日宴會,根本原因還是太過在意許婷。

哪怕他知道許婷已經和陸啟峰好上了,他還是想親眼看看陸啟峰到底是怎樣的人,許婷是否值得和陸啟峰好。

現在他心中已經有答案了,陸啟峰很好,許婷和他在一起,不會受委屈。

所以他可以安心地將她放下了。

可是事情真的是這個樣子嗎?

人的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嗎?

我猶豫再三,終究沒把陸啟峰曾打破許婷的腦袋的事情說出來。

因為我也是女生,我也有私心。

如果林嶽知道許婷在陸啟峰那裡受了委屈,他還會置她不顧嗎?

如果他再去找許婷,兩人一番交談後重歸於好,我又將難堪到何種境地?

“好了,我們不說這件事了。”我順了順腦後的頭髮,連續幾次嘗試鼓起勇氣,卻都沒能把那句“你當我男朋友吧。”說出來,反而改口問,“喝酒是什麼感覺?”

這簡直是白痴到極點的問題。

林嶽喝了酒之後,斷斷續續地嘔吐五六次,食物吐光不說,還吐出了好大一灘苦膽汁。

所以喝酒的感覺當然是難受到無以復加的感覺。

然而林嶽卻不這麼說。

他認真地盯著我,思考了好久才說,“酒入口的時候,喉嚨、胸膛、乃至整個腹部,都好像被火燒一樣灼燙。沒過多久,我開始頭暈,胸悶,喉嚨乾澀,四肢乏力。簡而言之,喝酒並不好受。但是——”

他欲言又止。

我追問,“但是什麼?”

他又沉默了好一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但是酒好像真的能給人解脫。我原本很心痛,在喝過酒之後,感覺一切都釋然了。”

他真的釋然了嗎?

真的不會再想許婷了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丟擲了這個白痴的話題,只好強笑著繼續說,“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也找機會喝一次酒,試試到底是什麼感覺。”

“你還是別喝的好。那種痛苦,並不是誰都受得了的。”林嶽好心勸我。

“但是你也說了,酒可以給人解脫。”我堅持自己的態度。

“可是你好像並不需要解脫。”林嶽嘆了一聲,再次規勸,“聽我的,不會喝酒,就永遠別去喝酒。”

“我不聽不聽!”我捂住耳朵,腦中閃過許婷說過的一句話,有了一個非常不錯的想法,“我想到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林嶽問,“什麼事情?”

我說,“許婷對我說,如果是對詩的話,我,她,陸啟峰,鬱邵華,曾欣雅,宮雨潔六個人加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

林嶽皺眉,“她太高估我了。”

我問,“那你能背多少詩詞?”

林嶽搖頭,“我不知道。”

我問,“你這麼細心的人,居然沒做統計?”

林嶽說,“我並不細心,而且詩詞是背不完的,何必統計?”

我說,“就是說,你並不認為自己腦中的詩詞量很豐富?”

林嶽點頭,“是的。”

我心頭一陣順暢,開心地笑起來,“這很好,我也覺得自己背的詩詞太少。既然我們兩個半斤八兩,不如找個機會一對一比劃一次?”

林嶽問,“對詩行酒令?”

“是的。”

“什麼時候?”

“這個國慶假結束後,除了元旦,也沒什麼長假了。要不就元旦那天,我們再去之前那個酒店,認認真真比劃一次?”

“元旦不行。”

“為什麼?”

“元旦假期,我要陪我媽去悠城。”

“你家悠城的房子不是賣了嗎?還去那邊幹什麼?”

“人總歸是有朋友的。我媽和悠城實驗中學的鄭老師是交情非常好的朋友。”

“阿姨元旦要去悠城見這位朋友?”

“是的。”

我掏出手機,翻看日曆,“如果你元旦假沒時間,那就等寒假吧。”

林嶽點頭,“好的。”

我說,“明年的二月十日下午,我去那家酒店等你。”

林嶽再次點頭。

我忽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林嶽說,“其實你不忙的話,明天就可以。”

我當然知道明天就可以,國慶假足足七天,剩下的幾天假期裡,隨便哪天都可以。但是我又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我若不抓緊時間多背些唐詩宋詞元曲,就這般倉促地與他較量,不知得輸多難看。

“我老媽這兩天會回來,她一回來我就不敢亂走了。所以還是等寒假吧。”我搪塞一句,便徹底找不到話說了,“我幫你調水溫,你洗澡吧。”

“洗澡?”林嶽的額頭稍稍擠緊一些,“這不太好。”

“你一身髒兮兮的,不洗乾淨就睡我家沙發,更不好。”我斜瞥他一眼,大步走進洗手間,將熱水器調到40℃,又上三樓衝進賈蒼梧的房間,將他衣櫃裡的舊睡衣,放到洗手間壁頭前的鐵架子上,“大瓶的是沐浴露,小瓶的是洗髮露,毛巾的話,你用黑色那根,是我哥的。好了,你可以慢慢洗澡了。”

我從洗手間出來,林嶽還在陽臺站著,很是木訥。

恰在這時,窗外有了綿長的雨花聲,這場梧桐夜雨終於落了下來。

客廳的白熾燈光照到陽臺,扯出林嶽的影子,扯到漆黑的雨幕裡。

光與影的交織間,有那麼一瞬,我感覺陽臺與客廳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而我和他便被這奇特的次元界限分隔了。

“你聽不到我說話嗎?”我大步走到陽臺,將簾子拉上,阻斷外界漆黑的雨夜,“都下雨了,你還站在陽臺幹什麼?你以為雨飄不到你頭上啊?”

“青娥——”

林嶽低聲喚我的名字,低沉而又冗長的話音彷彿蘊藉著和無邊絲雨一樣愁緒。可是他只喚出我的名字,便再無後文了。

我直視他,“你想說什麼就說啊。”

“你真好。”他小聲說了一句,終於老老實實去洗手間洗淋浴了。

我在門外聽到他脫衣服的摩挲聲,又聽到蓮蓬噴頭裡不斷噴出水花的聲音,腹中好像燃起了一團火,那是緊張,是忐忑,是激動,也是淡淡的憂傷。

原來啊,墜入愛河的少女,生理與心理都是那麼的不可琢磨。

我能理解自己的緊張、忐忑、激動,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憂傷。

林嶽洗完澡,躺在沙發上安靜睡覺。

“你不冷?”我問。

“不冷。”他回答。

“對哦,才洗過熱水澡,這會肯定不冷。”我強笑出聲,“可是你見過誰晚上睡覺不蓋被子嗎?”

“我經常不蓋被子。”林嶽說。

“你想氣死我!?”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尖聲吼了起來。

林嶽看著我,卻不說話。

我問,“沒被子,你不知道問我嗎?為什麼就這樣若無其事地躺下?”

林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卻依舊沒吐出半個音節。

我瞪著他,等他說話,可是嘴巴長在他的身上,他不說話,我拿他沒辦法。

我認輸了,去老媽房間捧了一床被子,正要替他蓋好,他卻急聲說,“我自己來!”

“呵……原來你不是啞巴啊?”

我挖苦他一句,丟下被子自個兒洗澡去。

這世上或許有人脫了褲子放屁,但絕對沒人穿著衣服洗澡。

我光著身子,“嘩啦啦”衝著熱水。

身體被衝熱了,腦子好像也跟著發熱了。

人的腦子熱了便會胡思亂想。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洗手間的門的反鎖已經壞了好幾年了。這扇門內外都有門把手,外面的人也能開門進來。

換句話說,如果現在林嶽忽然扭開門,我就赤身裸體暴露在他的眼皮下了。

我警惕地盯著被氤氳水汽遮掩得有些看不清的門,心臟已“撲哧撲哧”加速跳動起來。

然而我洗澡時間超過二十分鐘,房門安靜得像一座大山,至始至終不見半點動靜。

我自嘲地笑起來。

我好像真的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果林嶽真有那麼壞,在我主動向他投懷送抱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老實地對我使壞了吧。

我心中暗自慶幸的同時,卻又有一抹揮之不去的失望之感油然而生。

我在慶幸什麼?

我又在失望什麼?

“賈青娥!你是不是真的變成白痴了!”

我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罵自己,隨後擦乾身子,穿好睡衣,退出洗手間。

林嶽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熟睡過去。

我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關燈,回房,吹頭髮,上床睡覺。

我的思緒像長了翅膀的馬,長空萬里,奔走雲霄。

我原本有好多好多話想和林嶽說,然而我之前和他聊了那麼久,一直聊到兩相無言,卻連一句重點也沒說到。

原來我也和電視劇裡的女主角一樣,在遇到心儀的男生時,會羞澀、會膽怯、會不能自已。

他已經知道我的心意了吧。

那他心裡怎麼想的?

他願意接受我嗎?

應該是願意的吧,不然他怎麼會對我笑?怎麼會願意在我家留宿?

可是他才被許婷狠狠地傷害過,真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真心接受另一個還不熟悉的女生嗎?

恐怕不能。

如果他真的伸手就抱我,吃我豆腐,說不定我會出於戒備一巴掌打他臉上。

我想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笑過之後,心中又湧起一股揮之不去的空虛之感。

我想,心裡那空空的一部分,是我本能留給林嶽的吧。

我裹緊被子,閉上眼,安靜地躺著,卻久久沒有睏意。

我的腦中不斷浮出他的聲色,他的面容,他的談吐,他的全身上下的一切細微或不細微的東西。

我絕對墜入名為相思的長河裡。

於是我想到了婉約派大詞人晏幾道,想到了他的《長相思》: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我被滿腦子的相思折磨著,便又想到林嶽誦的那首《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我心中浮出這些悽婉的字眼,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莫非戀愛能提升人的學習與記憶能力?

雖然我一向聰慧,記憶力非常不錯,連白居易的《琵琶行》《長恨歌》這種長詩,我也花不了太多時間便能熟練地背下來,但是我從未有過過耳不忘的經歷。

我記得清清楚楚,這首《折桂令·春情》,林嶽只誦了一次,我也只聽了一次,到了現在,早已過了臨時記憶的時間,我卻把這首散曲通暢地默背了出來。

我有些開心。

如果林嶽還能幫我背詩的話,那我又多了一個不得不死死抓住他的理由。

夜已深。

我在時而熾盛時而冷卻的思緒裡暢遊,無法安睡。

客廳裡的掛鐘,秒針“噠噠噠”地跳動著,像我的心跳聲一樣均勻而有節拍。

我終於放棄睡眠,穿上外套,悄悄去客廳看林嶽。

我想看他,哪怕多看一眼,心裡也是甜蜜的。

我怕熾盛的燈光把他驚醒,便不開燈,抽出小凳子,坐在沙發前,安靜看他。

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張恬靜、安詳的睡臉輪廓。

我的心也隨之變得安詳、舒爽、與滿足。

我想撫他的臉,但又覺得這是非禮,便只好忍著。

我就這般靜靜地看著他,直到某一刻,他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好像做噩夢了。

他連一句夢話也沒說,只不過額上滲出了冷汗,沉睡的表情也變得越發凝重。

我猶豫再三,終於伸手,輕輕覆住他的額頭。

下一刻,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用極快的語速,說了一句極難聽清的話。

我住校好幾年了,無意中聽過不少室友的夢話。

我知道,人醒著時說話和睡著了說夢話完全不一樣。

吐詞清晰的人,在說夢話時未必清晰。

我聽了不下十次夢話,一次也沒聽清楚。

所以林嶽現在也在說夢話,他和我以前的室友一樣,夢話說得非常含混,極難聽清楚整句話。

但我依舊從那快而模糊話語中,聽到了“許婷”兩個字。

我只覺全身都冷,從腳底心冷到了心窩裡。

他果然還是惦記著許婷,連做夢都想著她。

我想也是,許婷那種連我看了都自慚形穢的美少女,不是那麼容易被遺忘的。

我扭了扭手,想掙脫林嶽的手。

可是他抓我抓得非常緊,我扭不開。

他一定是把我當成許婷了吧。

我想,如果他一早就如做夢一般緊緊抓住許婷,那就不再有我的事情了。

“林嶽,同樣的錯誤,你可不要再犯。這一次,你就緊緊抓住我吧。”

我輕喃著,俯下身,猶豫無數次後,使勁一咬牙,輕吻他的額頭。

這是用盡全身心的勇氣,向他走近的最重要、最神聖的一步。

或許多年後我再回憶起這羞恥的一晚,依舊會臉紅心跳。

我的臉燙到無以復加,連心跳聲也強烈到清晰可聞。

於是他凝重的表情與急促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緩,最終歸於祥和。

少女的吻果然具備溫暖的魔力,能撫慰少年的一切傷痛。

我是少女,他是少年。

只有這一點,真的太對了、太好了。

我抽開手,替他蓋好被子,對著他捏了捏拳,小聲說,“林嶽,我們一起加油吧。”

隨後我回了臥室,脫掉外套,倒下就睡著了。

我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我看著窗外,夜雨洗刷過的天地,湛然澄澈。

我發呆一會,意識到時間不早了,連忙翻身起床,顧不得穿衣穿鞋,光著腳衝進客廳,只見被子和賈蒼梧的睡衣都整整齊齊地疊在沙發上,林嶽卻不見了。

我失魂落魄地坐到沙發上,卻見茶几的水杯下壓著一張小紙條。

我連忙抓起紙條,將它攤平,看到林嶽給我的留言:青娥,謝謝你,你對我的好,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會好好加油,不讓你失望。

留言很短,卻好像一股暖流衝進我的心窩,暖遍我的全身。

我知道了,我昨晚輕吻他時,他已經醒了,並且聽到了我的話,只不過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局面,才假裝沒醒。

我的臉開始發燙,指著紙條大罵,“你這笨蛋!語文那麼好,卻連個留言條都寫不好嗎!你只說你會好好加油,倒是說清楚為什麼加油啊!”

所以他到底是加油讓自己和阿姨變得更好,還是加油喜歡我啊?

我把紙條和林嶽買的禮品袋都收好,愉快地哼起小曲子,刷牙,洗臉,做早飯,吃飯,寫作業,練習素描,讀古詩詞,想念林嶽。

一天後,老媽回來了。

我記得她屬虎,母老虎的虎,卻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像屬狗的人。

她好幾次突兀湊近我,用鼻子在我身上使勁聞什麼味道。

“如果你是個男生,我早就一巴掌打你臉上了!”

這句話當然是我在心裡說的,不然真說出來,挨巴掌的人就是我了。

老媽回來,雖然讓我坐臥不安,但是也給我帶來了零星的幸福。

她至少讓我吃了兩天還算豐盛的小鍋飯。

時間輕快地走過,國慶假結束,我回到了學校。

宿舍裡,舒慧妮像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盤坐在床鋪上,當著全寢室的人寫情書。

她寫的情書,當然是要交給林嶽的。

我湊過去看她寫的東西:

嶽,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的凜然氣質迷得神魂顛倒。我好像病了,患上了名叫相思的病症,你是唯一的解藥。你是天上的星星,是風中的童謠,是我唯一的思念。你俊朗,冷靜,思想獨特,嚴於律己,行不苟合,彷彿全世界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漫長的七天假期,好像冰川還未消融的一個世紀,我在無限的時間中思念你的音容。你是那麼的讓我著迷,那麼的讓我……

這封情書既直白又廢話連篇,既深情又彷彿滿是悲傷。

我好像被這跳躍的文字刺傷了眼睛,再也看不下去了。

如果舒慧妮表白的物件不是林嶽,我一定會笑,而且笑得特別開心。

然而我現在笑不出來。

我意識到,舒慧妮真的要變成蛾子了。

這封情書送到林嶽的手上的同時,她也將被熾盛的火光燒成灰燼。

我忍不住嘆氣,想勸她放棄,可是開不了口。

我總不能像對付宮雨潔一般對舒慧妮說,“你別做夢了!林嶽是我的!”

我沒說話,反倒是曲雪梅看了舒慧妮的情書,搖頭連連,“你寫的情書水平不高啊。”

舒慧妮說,“我的語文字來就不好啊。能寫成這個樣子,已經不錯了。”

“你不能這麼想。”曲雪梅摁住額頭的紅痘痘,開眉一笑,“這麼重要的事情,可不能馬虎。林嶽喜歡古文學,我幫你改一下,加幾句古詩進去。”

舒慧妮當即點頭。

“《上邪》《采葛》《烈女操》《卜運算元·我住長江頭》……”

曲雪梅一口氣說了好多情詩,上至先秦,下至兩宋。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曲雪梅的眼睛越來越亮,忽然驚呼,“山盟海誓,矢志不渝,從一而終!我就要這兩句!”

曲雪梅立馬附和,“我也喜歡孟郊的這兩句詩。”

我的天,舒慧妮已經離化身飛蛾不遠了。她註定被燒成漆黑的焦炭,卻完全不自知,還恰巧不巧地把《烈女操》的詩句寫到了情書裡面。

我打了一個激靈,忽然有些害怕舒慧妮被林嶽冷臉拒絕之後,腦子一短路就操刀割腕,遠赴極樂而去。

我假咳兩聲,“但是我覺得林嶽更喜歡孟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青娥。你今天怎麼了?人家慧妮下了好大決心才寫情書,你在一旁只看戲不幫忙就算了,還非得潑上一盆冷水。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曲雪梅站起身,很不客氣地指責我。

我思索片刻,認真說,“我的意思是,林嶽的心思明顯在學習上,慧妮貿然給他寫情書,結果可想而知。”

“結果可想而知?”舒慧妮不服,扁著嘴問我,“那你說說這個結果是什麼。”

我狠下心說我出想到的結果,“他一定連看都不看你寫的情書,直接揉成一團丟垃圾桶裡。因為他的位子離垃圾桶近。”

“那我們就走著瞧!如果林嶽答應我了,你必須請我們吃飯!”舒慧妮“哼”了一聲,將改好的情書小心翼翼地收進畫著鮮紅愛心的信封裡。

我回到教室時,班上就寥寥幾個同學在認真看書、寫練習題。

距離晚自習上課還有半個小時。

我不知道林嶽什麼時候來,舒慧妮又什麼時候把情書交給他,索性暫時不去想這件事,自主看書。

隨著時間推移,教室裡的同學越來越多,氣氛逐漸喧囂嘈雜。

某一刻,我聽到後排座傳來尖利的哭聲。

我合上書回頭一看,便看到舒慧妮站在最後排靠窗的位置,紅著眼,抽泣著,咬牙切齒地盯著林嶽。

事情果然和我想的一樣,我知道舒慧妮已經把那封深情婉轉的情書交給林嶽了,只不過結果是碰了一鼻子灰。

她哭得很傷心,所有同學都看著她,唯獨林嶽像一座冰山,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泛黃的古籍。

曲雪梅以及幾個心地善良卻又不明就裡的女生,圍在舒慧妮周圍,撫她的腦袋,替她擦去眼淚,輕言細語安慰她。

舒慧妮咬著牙,看了林嶽好久好久,終於顫聲說,“你就是個木頭!你就看一輩子書,讀一輩子詩吧!”

這話一出,班上原本一頭霧水的同學也都明白過來。

有人開始起鬨,叫林嶽就應了舒慧妮吧。

不少同學都認為舒慧妮長得可愛,心思單純,落落大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不該受傷害。而林嶽長得不帥,家境不好,性格還孤僻乖張,舒慧妮能主動找到他,他就應該感恩戴德,不該擺出這張彷彿漠視全世界一切人和事的臭臉。

原來在班上,大多數同學都覺得林嶽長相著急啊?

我在心裡笑,忍不住多看了林嶽幾眼。

與此同時,上課鈴聲響了。

同學們都回座位坐好,自主看書學習。

胡羽空著手來了,在講臺上站了一會,忽然看向後排的舒慧妮,“你哭什麼?”

舒慧妮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張嘴便撒謊,“我個子矮,坐後面看不到黑板,一個月下來,快跟不上任課老師們的進度了。”

我覺得舒慧妮很聰明,這個說法雖然有些牽強,但的確解釋了她為什麼哭,又能讓胡羽把她的位子調開,不再和該死的林嶽做同桌。

“開學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的位子不太好,”胡羽點了頭,掃視全班,“有人願意與舒慧妮換座位嗎?”

後排座對某些同學而言是千金不換的寶座,是風雨無憂的溫柔鄉。

胡羽問出這個問題,一般情況下,是有人願意換的。

但是今天很奇怪,班上竟沒有一個同學吱聲,或許是所有人都想看舒慧妮和林嶽的後續故事,不願把他們拆開。

這對我而言,是個機會。我不怕別人的非議,也不怕舒慧妮仇視我,當即舉手,“我!”

胡羽驚訝,“賈青娥?”

我點頭,“是的,我,賈青娥。”

胡羽說,“你不比舒慧妮高多少。”

我說,“但是我的眼睛好。”

胡羽沉吟片刻,點了頭。

我頓時心花怒放,由衷感謝月老胡老師為我牽上這麼一條美麗的紅線。

我成了林嶽的同桌。

他安靜地看著我,起初很淡然,片刻變得柔和,雖然他臉上沒笑,但我覺得他的眼睛在笑。

他一定也很願意做我的同桌。

自習課時間,除了一些不老實的同學悄悄說話,其餘同學都在安靜看書,寫練習冊,自主學習。

林嶽在看那本《魏晉風流》,我不打擾他,也翻出自己以前買的《晏幾道詞集》慢慢閱讀。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還有戀人的呼吸與久違的熱吻。

他的存在,並不影響我的學習,相反,因為他在,我看書學習比以往更加用心專注。

我喜歡這種安靜,喜歡這種沉浸在文字海洋中的玄奇美妙。

只要有他在,我就喜歡目之所見的一切。

下課鈴聲響起,我合上書,偏頭看他。

他盯著桌上的書本,不動如山,只不過眉頭微微收緊,分明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怕打擾他學習,連忙別過頭去。

“青娥。”

我聽到林嶽小聲喚我的名字,便又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怎麼了?”

林嶽平靜說,“你不該換過來。”

“為什麼?”我問。

他埋下頭繼續看書,連一個字也不解釋。

我頓時忐忑,開始胡思亂想。

他為什麼說這句話?

莫非他不想看到我?

他憑什麼不想看到我?

我對他那麼那麼的好,他也對我笑過,他笑起來那麼俊逸溫暖,像只對我一個人笑一樣。我和他不是心有靈犀,心心相印嗎?

這才短短三四天不見,我們為什麼變得這麼陌生了?

我感到委屈,質問他,“你說啊!為什麼啊!”

林嶽看著我,兩唇翕動,卻還沒來得及說出聲,上課鈴聲響了。

他埋下頭,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再無半點動靜。

我心緒不寧,已經沒辦法看書了,於是我直直地盯著他的側臉,一定要聽到他的回答才肯罷休。

我看他,他看書。

第二節晚自習,就在這種詭異的平靜中結束了。

下課鈴聲一響,林嶽抓起桌上的書,起身便向門外走。

我快步跟在他身後。

或許是他害怕我追上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走出樓道便跑了起來。

我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跑,我也跑。

我們一前一後,很快跑到大操場邊的圍牆前。

林嶽坐上腳踏車,我便抓住車把,攔住他不讓走。

夜色如水,星月陰翳,路燈燈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說!為什麼要說那句話!”我瞪著他,刨根問底。

他平靜地看著我,“賈青娥,不要胡鬧。”

我怔住,隨後眼睛一熱,想哭到了極點。

原來我的執著追問,在他看來是無理取鬧啊;

原來他叫我全名的時候,是這麼的陌生啊;

原來我們至始至終,都不曾兩心相依啊。

至少在這一瞬間,我討厭林嶽的程度超過了文少忠,超過了苦瓜!

“你真的好可惡!”

我說著,再也忍不住眼淚,捂住臉,嗚咽著哭出了聲。

人容易被情緒左右,現在的我就是很好的例子。

這會才下晚自習,走讀生們成群結隊離校,路過大操場便看到了我和林嶽。

當我聽到嘈雜的議論聲,終於反應過來,我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著一個男生又哭又鬧。

作為一個端莊美麗的女生,居然如此傷風敗俗,還有比這更丟人現眼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是繼續纏著林嶽丟人下去,還是捂住臉逃離這裡。

我糾結過後,忍著鮮血淋漓的心靈傷疤,決定現在就走,從今以後,再也不管這個叫林嶽的白眼狼了。

然而我的腳還沒踏出決定性的第一步,便感覺身子一輕,隨後一股電流從腳底竄到頭頂,全身酥麻。

我聞到了林嶽的體味,聽到了他的心跳,觸到了他的脈搏。

還有、還有……

來自他的身體的溫熱,來自他的靈魂的溫柔。

他在我最傷心,最窘迫的時候,沒說一句安撫我的話。但是他用行動給了我最溫暖的慰藉。

他不在意別人的指指點點,將我抱進了懷裡。

我忘了身邊的一切,忘了羞澀也忘了從容,忘了掙扎也忘了服從。

我的腦袋空空的,什麼都不用想,只需安靜享受這一瞬的愜意與滿足。

我甚至不知道這個擁抱持續了多久,卻記得在他鬆開我的前一刻,腦袋壓在我的肩膀上,嘴巴幾乎咬住我的耳朵,溫柔地說,“青娥,對不起,我也會迷茫,會羞怯,會難為情,會口是心非。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我總算明白過來,他已經在用盡全力面對我,認同我了。可是許婷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記,並非喝了一杯酒,就真的釋然了,並非一句“我醒了”,就真的能一笑置之了。至少現在他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怎麼和我相處,所以他才說我不該換位子。

我真笨啊,一心想要確定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彷彿嚴刑逼供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他,卻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讓他喘不過氣。

這是多麼的自私,多麼的不可理喻啊?

想必我的自私,也是遺傳自家裡那頭母老虎。

只不過林嶽這笨蛋也真是的,他心裡有疙瘩,需要時間冷靜,直接說出來就好了啊,有什麼好羞怯,好難為情的?

我又不是沒腦子,他只要說清楚了,我就不會這麼咄咄逼人,弄這樣一出醜聞了。

也不知道他在一天內被兩個美少女哭著指責,是個什麼心情。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眼皮猛地一跳,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對啊,兩個美少女。

除了我,還有舒慧妮。

今天舒慧妮給林嶽寫情書,我沒看到具體經過,但看到結局,舒慧妮哭著說他是一根木頭,就看一輩子書,讀一輩子詩吧。

我的心在下沉。

譽縣高中的走讀生很多,不少人都看到了我和林嶽,而這些人裡面,或許還有我們班的同學。

我想,等不了多久,舒慧妮便會知道我和林嶽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而到了那時候,我和她恐怕是做不了朋友了。

墨菲定律表示,人越擔心什麼,就越會發生什麼。

我回到宿舍便看到舒慧妮紅著眼收拾自己的床鋪,所有她帶來的東西,都被她收拾出來,像是要搬家了。

我先是怔忡,隨後強笑著問,“慧妮,你這是幹什麼?”

舒慧妮看了我一眼,俯身抱起一個裝滿生活用品的大盒子,轉身就走了出去。

我看向室友們,除了曲雪梅,其餘人都搖頭。

舒慧妮把盒子搬出去,半晌又空著手回來,抱上棉被,又出去。如此重複,沒多久,她的東西全都搬走了,然後她的人也再沒有回來了。

直到這時,曲雪梅才靠近我,橫著眉指責,“青娥,你和林嶽交往的事情,怎麼一直不告訴我們啊?”

我怔住。

曲雪梅說,“今天和我慧妮都看到了,你們在操場邊抱在一起。”

我這才回想起,曲雪梅是一位來去無影,“千里不留行”的跟蹤高手。

曲雪梅又說,“如果你早點說出來,慧妮還不會那麼傷心。”

我苦笑,“慧妮不想看到我,所以搬寢室了嗎?”

曲雪梅點頭,“是的。”

我問,“那你呢?”

曲雪梅問,“我?”

“是的,”我點頭,直視她,“我是你的朋友,又是奪人所愛的賤人,你不生氣嗎?”

曲雪梅搖頭,“你說的太過了。慧妮從來不是林嶽的女朋友,只不過是她單相思罷了,你和林嶽好,是你們的事情,與慧妮無關,不算奪人所愛,更不算賤人。但是你的做法的確不太好,如果你和林嶽早就好上了,就該和慧妮說清楚,她就不會感到屈辱和諷刺了。”

“問題是,我也不知道我和林嶽好不好啊。”我嘆了一聲,自顧自洗漱,躺床上慢慢冥想。

原來朋友關係也是這麼難維繫的啊?

下午的時候,舒慧妮還自信滿滿,說是抓住林嶽之後,我必須請她吃飯。

現在這頓飯是吃不了了,無論是我請還是她請。

一瞬間的星滅光離,兩人便再無任何關係了。

往後的半個月裡,我沒主動和林嶽說一句話,因為他需要時間,我便給他時間,不給他任何壓力,讓他好好平復一下心緒。

林嶽每天至少有兩堂課在睡覺。我知道,他每天放學騎車回家便已經很晚了,還要給林媽做飯,說不定還要去廢品店工作,次日又要很早起床,騎車來上學,長期睡眠不足,只能在課堂上補充睡眠。

所以他每次睡覺的時候,我就把我的課桌向前推一點,然後假裝看不到黑板,站起來聽課,把林嶽擋住,不讓老師打擾他。

他喜歡讀詩詞,偶爾也會安靜地填上一首詞。比如他看了辛棄疾的《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便寫了一首《如夢令》:

烈焰秋霜泉湧,怎醉今宵離夢。病眼破賢愚,九議美芹誰誦?難懂,難懂,壯歲旌旗留痛。

然後他讀了晏幾道的《清平樂·留人不住》,便又寫了一首《少年遊》:

凝脂素手搗寒衣。幽夢待佳期。容韻天成,風華自取,顰笑媚如絲。

駒過兔走人不老,卻道怨愁積。浪子無情,古今厭見,腸斷問誰知。

我尤其喜歡“容韻天成,風華自取,顰笑媚如絲。”三句,好像是在說我一樣。

當然,他並沒有主動把他填的詞遞給我看,這兩首詞都是我偷看到的。

每天中午,午飯兼午休時間,他都會去食堂買兩個白饅頭,回教室夾著他自己做的鹹梅菜大口吃掉。

這是他每天在校十三個小時裡,唯一的食物。

他不在學校吃晚飯,每次都是下了晚自習,騎車回家自己做飯吃。

我看著他消瘦的身子,心裡不是滋味。

天啊,他每天只吃這種東西,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會慢慢垮掉的。

萬一他以後變成了弱不禁風的病秧子,拿什麼養我啊?

想著這麼遙遠的事情,我忽然感到懊惱。

我好像變成了發春的小母貓。

一天中午,我鼓起勇氣,在食堂買了一份小鍋飯,早早回到教室,遞到他的面前,“林嶽,吃飯吧。”

他疑惑地盯著我,久久不語。

我說,“算你欠我的,以後你有錢了,請我吃大餐吧。”

其實我很想說“現在我養你,以後你養我。”但是我實在說不出這麼羞恥的話,而且他也肯定也不想聽。

我以為他會拒絕,暗自組織語言,打算進一步規勸。

怎知他說了一聲“謝謝”,接過袋子,開啟飯盒,埋頭便狼吞虎嚥吃了起來。

一盒米飯,再加兩葷一素,短短不到兩分鐘,便風捲殘雲般消失無蹤了。

我看到他吃完飯,薄薄的嘴唇上全是油漬,開心笑起來,“吃飽了嗎?沒吃飽的話,我再幫你買一份。”

“我吃飽了。”林嶽說。

“那明天中午呢?”我問。

“人的話,每天中午都要吃飯。”林嶽說。

“好的。”我點頭。

“只不過,”林嶽伸手從課桌抽屜裡抓出一張紙擦拭嘴巴,隨後說,“大鍋飯三塊五,小鍋飯六塊,分量都一樣,米飯也都是隨便添,但是價錢接近兩倍差。我覺得大鍋飯更實惠,所以明天吃大鍋飯吧。”

“沒問題。”我再次點頭。

林嶽說,“我每天買饅頭的一塊錢都給你。”

“這樣就再好不過了。”我拍手叫好。

我見林嶽有些出神地盯著我,頓時害羞,別過頭去,“你看著我幹什麼?”

林嶽說,“下午有體育課。”

我點頭。

林嶽問,“你會打球嗎?”

我搖頭。

林嶽說,“我教你。”

我不說話。

林嶽問,“你不願意?”

“我很願意,”我嘆了一聲,隨後搖頭,“你忽然對我這麼好,我受寵若驚,無所適從。”

“我對你很好?”

“是的。”

“哪裡好?”

我語塞。他從未為我做任何事情,若說他對我好,我也想不出哪裡好。

“是你對我好。”林嶽說。

我想了想,無話可說,便點頭。

午休過後,下午第一節課便是體育課。

操場上,林嶽拍著籃球,站在三分線外,一個箭步衝進內線,三踏步穩穩上籃。

我看完他的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矯健如飛,忍不住拍手稱讚。

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他會打籃球,而且打的這麼好,因為他幾乎不來操場活動。

林嶽對我講了籃球的基本規則,不復雜,但也不簡單,至少對我來說,還需要不少時間消化。

我拿到球,學著林嶽的動作上籃,不過沒跑幾步就帶球走步犯規了。

“我們來比投籃吧。”我覺得自己肯定學不會籃球,而且這種大量燃燒體力的運動,也不是我能玩的,不如簡單一點,投投籃就好。

林嶽說,“好的。”

於是我們站在罰球線交替投籃。

十幾分鐘下來,我就進了兩個球,而林嶽十投七中。

我越投不進,便越不服氣。到後面,林嶽不再投籃,而是站在一旁專門替我撿球,我就站在罰球線一直投。

時間慢慢推移,我好像掌握了一點投籃的技巧,只要投籃姿勢做好,力量和出手角度控制好,便不難投進。

畢竟練習投籃是沒有對手干擾的。

某一刻,我好像高手附體,連續命中三球,除了第一球打板進球,後面兩球均是空心入網。

我正激動時,林嶽卻已笑著向我拍手鼓掌。

我看著他的笑臉,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我知道他哪裡對我好了!

他是一朵凌寒獨自開的臘梅。

一向孤芳自賞的他,忽然願意把這份芳香分享給我,莫非還不能稱作對我好?

這世上有誰能讓他手把手教球?

又有誰能讓他會心至此拍手鼓掌?

這一刻,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死死抓住他,決不讓他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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