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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遍身羅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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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外面風大,你別出來啊。”林嶽把腳踏車放到籬笆裡的雞圈旁,彷彿沒看到我一般,一把抓住林媽的手,臉上滿是關切,“你先回屋裡坐,我去河邊洗一下就回來做飯。”

“你不用擔心我,老待在屋裡悶,出來透透氣,反而舒暢些。”林媽慈祥地笑著,偏頭看向我,“而且你的同學來了,有她陪我聊天,我的精神好著呢。”

林嶽看向我,皺緊眉頭沉吟片刻,平靜道歉,“不好意思,今天出了意外,不然不會讓你等我。”

我笑笑,並不追究,反正無論林嶽在不在河畔等我,我都得等到晚上才能起筆描畫。

“林嶽,你不說,我還沒注意,你今天回來的有點晚,是出了什麼事嗎?”林媽問。

“也沒什麼,就是嚴阿姨昨天接了一個大單,廢品一下堆積起來,店子空間不夠,裝不下,急著裝車倒賣。我幫忙裝車,多費了一些時間。”林嶽拉著林媽向屋裡走,笑著解釋。

原來他這一身的鏽跡,以及他身上傳出的鐵鏽氣味,來自廢品店啊?

“一般廢品店,倒賣廢品最多裝一車就夠了吧,按理說用不了一下午的時間。”我思索著,沒多想便說出聲來。

“大貨車的話,的確一車就夠了。可惜林阿姨家沒有大貨車,只有中小型的三輪貨車,來來回回裝車三次才把店裡的廢品全部倒賣出去。”林嶽扶著林媽上了樓,站在窗戶前大幅度伸腰擴胸,活絡筋骨。

“孩子,累嗎?”林媽的臉上忽然有了些許愧疚。

“不累,搬搬東西而已,就當鍛鍊身體,不僅可以拿工錢,還能省不少買書的錢,一舉多得。”林嶽隨口回應,晃了晃手中的書本,“嚴阿姨收到很多書,全都留著,我想看什麼書,隨時可以去借。我一直想了解庾信提及過的陸機,現在好了,這本《魏晉風流》裡編撰了‘三張兩陸二潘一左’的許多文章與詩作。”

“陸機的《文賦》值得一看,對你考試寫作文大有幫助。”林媽點頭,露出溫和的笑。

“什麼是‘三張兩陸二潘一左’啊?”我聽不懂,連忙詢問。

“他們都是西晉的文學家,分別是張載、張協、張亢、陸機、陸雲、潘安、潘尼、左思。你之前問過的《苦寒吟》裡就提及過潘安。”林嶽還沒說話,林媽卻已先一步為我解惑。

我在心中嘆息,實在想不明白,所有人都說‘知識就是力量’,林媽這麼有學問,林嶽又這麼好學,這對母子怎麼沒有力量?怎麼清貧至此?

林嶽身上太髒,家裡又沒通自來水,水缸裡的水是用來吃的,他只能去河裡清洗。

我和林媽待在一個屋裡,總歸陌生尷尬,便跟著林嶽一起出去。

“你是怎麼找到我家來的?”林嶽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說話時並不看我。

“我到河邊沒見到你,猜測你家離那株松樹並不遠,就想著找一戶人家問問,或許能打探到你的住處。結果我走到拱橋這邊,只見到一戶人家,敲開門才知道,那就是你家。”

“這件事是我失約在先,就算你直接走了,我也怨不得你。”

“你覺得我不該找你?”

“我覺得你很奇怪。沒人喜歡被爽約,你沒見到我,反而不生氣,不埋怨,找到了我家裡。”

“你這麼說,我的確有點奇怪。”

我之前生過氣,但在見到林媽後,又不生氣了。

“我要上街買菜,晚飯後再來河邊。這段時間,你打算去哪裡?”林嶽在河邊清洗了臉上和手上的髒汙,遲疑地盯著我。

“為什麼這麼問?莫非你準備丟掉我?”我問出這句話便察覺到隱隱的歧義,連忙更正,“我是說,你不請我吃晚飯補償一下嗎?”

我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小鎮,根本就沒地方去。見識過文少忠的滿臉醜惡之後,我也覺得這世上還是有壞人的。我這麼漂亮的美少女,有可能被不懷好意的人盯上,所以還是跟著林嶽安全一點。

“我是沒問題,就怕你吃了我家的飯,胃裡噁心。”林嶽的神色變得鄭重,顯然不是開玩笑。

“我又不指望你請我吃什麼山珍海味,清淡一點的飯菜而已,我怎麼就噁心了?”我自信滿滿地反駁一句,又指著他的鼻子數落,“你讀了那麼多書,還不知道孔子嗎?人家聖人都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不迎接我就算了,還想趕我走,這是什麼道理?”

“隨你吧。”林嶽應了一聲,徑直跨過籬笆牆,扭轉腳踏車車頭,準備騎車上街去。

我愣在籬笆牆外,一時間進退不得。

“你要留下來吃晚飯,就進屋坐會。”林嶽騎著車,停在籬笆牆裡,因為我把出口擋住了。

“不帶我去買菜?”我猶豫著問出這句話。

“你想去?”林嶽反問。

“我和阿姨在一起,有點不好意思。”

“為什麼不好意思?”

“她是你的母親,又不是我的母親,我當然尷尬啊。”

林嶽點頭,抬手拍了拍腳踏車前槓,“那你坐這裡吧。”

“笨蛋!同樣的問題,要我說幾次你才懂啊!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怎麼可能讓你載我!”我兇了他一句,隨後發現自己的聲音太尖,太重,有失形象,便壓低聲音,“反正我不會坐你的腳踏車。”

“我不帶你去,你覺得尷尬,我帶你去,你又不想上車。那你說怎麼辦?”林嶽皺起眉頭。

“還能怎麼辦?一起走路唄。”我腦子一動便幫他想出了辦法。

林嶽沉吟片刻,點了頭。

我和他並排走,穿過好幾條寂寥無人的巷子,又上了一個很長的斜坡,這才走到街上。

我想知道他家為什麼這麼窮,他的父親在哪裡,便不假思索問了出來。

其實我問出這些問題時,便已察覺到不對,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當然不會平白無故講給我聽。

我正想說“你可以不回答”,他卻用極其平淡的口吻敘述起來。

他原本有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住在悠城市區,父親是國企的職工,母親是悠城二中的語文兼音樂老師。正常來講,他的父母都有穩定的工作,而且學識淵博,能給他良好的教育與生活。

可惜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

林爸在工作上遇到不順,起初只是輕微鬱結,並不把工作上的苦惱帶到家庭中。後來工作上的壓力越來越大,林爸的性情也逐漸暴戾,林嶽五歲時,便不止一次看見林爸打林媽。

林爸變得酗酒成性,常常夜不歸宿,有時候還大晚上給家裡打電話,叫林媽送錢去某某某茶樓。

所謂茶樓,其實就是一群賭徒的聚集地。

林嶽七歲時,林爸跳樓自殺了,原因是欠下了高額的債務,除了賭債,還有信用卡的透支,加起來三十多萬。

而在那個年代,一套上百平米的大房子連帶裝修與傢俱費用,還不超過十萬。

林爸相當於輸掉了三套房子。

林爸死後,債務卻沒有完全消失,信用卡的透支,依舊需要直系親屬償還,而那些賭債,也不是輕易能抹除的。

林媽很堅強,並沒有自暴自棄。她賣了房子,拿出任教多年的全部積蓄,償還了大部分債務,繼續教書,慢慢還錢。

上天卻不憐憫這個苦命的女人。她因任教經常吸粉筆灰,又被林爸打傷過肺,身體越來越差,說幾句話便劇烈咳嗽,根本無法從事教職工作。

她被辭退了,帶著林嶽回了老家,住進了一度廢棄的老房子,也就是烏月鎮拱橋邊上那間破破爛爛的平房。

此後林媽做過許多工作,比如清潔工之類,起早貪黑,任勞任怨。

她就靠國家的低保以及綿薄的工資,勉強將林嶽拉扯長大了。

而她含辛茹苦養育、教育林嶽的同時,自身以一個非常誇張的速度老化。她還不到五十歲,卻已呈現花甲老人的垂垂老態。

到了現在,她的身體完全不行了,只能臥病在家。有時連餵雞、餵豬這些相對容易的活,她也做不了。

林嶽經歷過這樣的大起大落,所以能吃苦,而且學習比任何人都刻苦。

林嶽在說這些往事時,神色很平靜,言語中也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彷彿在陳述茶餘飯後的小事。

我聽著心緒翻滾,打心底憐惜這個飲冰茹檗的少年郎,但在同情他的同時,又有些羨慕他。

我不否認,我比林嶽幸福得多。如果換成我,肯定無法像他一樣堅韌。

但是他有著我所沒有的東西,至少他能得到林媽無私給予他的全部的愛。

而我呢?

我今年十七歲,從記事到現在,連母愛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烏月鎮沒有菜市場,菜販子都擺地攤販賣各種菜類。

夕陽斜斜掛在山頭,暮色將至,菜販子大多收攤回家,只剩街尾一個賣苦瓜的老婆婆。

林嶽和老婆婆聊了兩句,買了兩隻苦瓜,轉身便要回家。

“林嶽,只買苦瓜?”我的心裡打起退堂鼓,懷揣些許僥倖問了一句。

“苦瓜的營養價值高,而且有健胃和美膚的功效。”林嶽不以為意。

“你說漏了。苦瓜還能清熱,去火,解毒。”我沉下臉,猶豫著要不要在街上找個館子應付一頓。

“你不喜歡吃苦瓜的話,可以去別的地方吃飯。”

我還沒做出決定,林嶽便又出言驅逐我。

我回想起在河邊時,我還理直氣壯地指責了林嶽,硬要去他家吃飯。現在他要請我吃飯了,我卻臨陣退怯,似乎有點丟人。

“苦瓜就苦瓜!你以為我吃的苦瓜少啊!”我吼了一句,大步跑他前面。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問了一些關於許婷的問題。

提及那個才貌雙全的女生,林嶽的臉色好像溫和了許多。

他說許婷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美麗,聰慧,好學,淳樸,愛笑,而且吃苦耐勞,性情豁達,落落大方,從不怨天尤人,計較得失。

我覺得他應該用“白璧無瑕,知書達理,秀外慧中,風姿綽約”等成語去形容許婷,這樣顯得更含蓄生動。

然後林嶽真的說出了一大片成語,“她啊,蛾眉曼睩,鍾靈毓秀,盡善盡美,鬢影衣香,是我見過的,最出塵脫俗的女孩,像出水芙蓉一樣,可遠觀不可褻玩。”

起初聽林嶽誇讚許婷,我還不是很上心,直到他說出這麼長的一段稱讚話語,我有了莫名的忌妒心,“那我呢?你覺得我怎麼樣?”

“你?”林嶽兩眉緊鎖,好半晌不說話。

“評價我是這麼困難的事情嗎!?”

我看著他遲疑的樣子,心中不忿。我這麼嬌俏可人的美少女,無論換誰來評價,都應該脫口說出一大堆漂亮的成語或句子,這傢伙居然這麼久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你很好。”

林嶽思考猶豫過後,用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將我打發了。

我再回到林岳家時,天已經黑了。

林嶽煮了稀飯,炒了苦瓜,遞給我一個有缺口的碗,叫我自己去盛飯。

他家的晚飯果然只有苦瓜一個菜。

我在心中嘆息,想著吃一碗稀飯,把今晚捱過去就好了。

結果我揭開鍋蓋子,看到鍋子裡帶著些許灰色的碎米,以及不少已經被煮熟、變得黏糊糊的米蟲,胃裡一陣翻滾,險些吐出來。

我現在終於知道林嶽為什麼不想帶我來他家吃飯了。

尋常人看到這樣一鍋稀飯,別說吃下去,能忍著不吐就算不錯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林嶽和林媽已經在飯桌前坐好,怡然自得地吃了起來。

我被他們徹底擊敗,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嶽,你帶青娥出去吃飯吧。”林媽顧及我的感受,在這時說了一句,讓我不至於太過尷尬。

“我之前有叫她去其他地方吃飯,她不肯。”林嶽大口吃著稀飯,隨口應了一句,又轉過頭平靜地看著我。

我忍著不知何時瀰漫全身的麻意,咬咬牙,“不用了,我又不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女,有吃的就行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真當我盛出稀飯,望著那些黏糊糊米蟲,久久無法進食。

林嶽和林媽都吃好了,我勉強吃了一口,味道和普通的米粥差不多,只是米不好,口感較差,不至於催吐。但這只是味覺上不催吐,這碗稀飯對我造成的心靈打擊,已經夠我吐上三五回了。

“夠了,我帶你出去吃。”林嶽抓住我的筷子,順手將我跟前的碗端走,“你很好,不該吃這種飯菜。”

我沉默。這是林嶽第二次說我很好了,就是不知道這三個字到底是發自內心的稱讚,還是充滿不屑的反諷。

“青娥,你難得來一次,卻讓你見笑了。”林媽慈祥地盯著我,向我道歉。

“阿姨,對不起。”我下意識埋下頭,用頭髮擋住自己的臉。

我想哭,因為我知道,我的舉動對這對母子是莫大的諷刺。

我是人,他們也是人,我吃不下的飯菜,他們卻能吃。

這其中究竟藏了多少辛酸苦楚啊?

我敢肯定,除了流落街頭的乞丐,絕對沒人願意吃這樣的飯菜。

林嶽和林媽無疑是被生活逼迫,不得不吃這些糟糠。

“媽,我和賈青娥出去一下,可能會晚一點回來,你困了就休息,不用等我。”林嶽洗好餐具,抓起那本《魏晉風流》向門外走。

“等等我。”我連忙抱起畫架,大步跟出去。

我追出籬笆,跑到林嶽身側,與他並肩走。

林嶽想先帶我去吃飯,然而我吃過一口那滿是米蟲的稀飯,已經沒胃口吃東西了,便拒絕。

林嶽告訴我,現在時間還早,街上還有沒打烊的飯館,我若不抓緊時間吃飯,等到飯館都關門了,這一整晚都沒東西吃了。

我怕餓,從不節食減肥,每天三餐都非常規律,如果少吃一頓飯,便受不了。於是我接受了林嶽的提議,先上街吃飯。

狹小的飯館裡,我叫了土豆肉絲,番茄肉片湯,請林嶽一起吃。

林嶽聲稱吃過了,不願動筷子。

我看著他平靜的臉龐,心中滿是挫敗,知道他是不想佔我便宜,方才不肯吃。

我忍不住問,“你吃飯時沒看到鍋裡的米蟲嗎?那麼多的米蟲,且不說好不好吃的問題,吃下去生病了怎麼辦?”

“米蟲富含高蛋白,只要不過敏,就可以放心食用。”林嶽說得雲淡風輕,明顯是早已吃慣了米蟲的味道。

“吃了那麼多米蟲,你就不想吃一碗正常的米飯嗎?”論學識理論,我比不過林嶽,只好換心理策略,嘗試說服他。

“當然想。”林嶽點頭,隨後話鋒一轉,“但不是現在。”

“不是現在,那是什麼時候?”我問。

“等我可以掙錢養家了,就讓媽媽吃上最可口的飯菜。”林嶽居然笑了,笑得那麼自然隨和,明亮的眼睛裡滿載希望與憧憬。

我怔住。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見他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居然一點也不難看,反而有種丰神如玉的俊逸姿態。

原來不僅女生笑起來好看,男生笑起來也是這麼的帥氣啊?

可惜這個傢伙不愛笑,總是面無表情的,像塊木頭一樣,把他這帥氣的潛質全數埋沒了。

我想請他吃飯,他不領情,我只能自己吃。

我吃飽結賬時,兩個菜都有剩。

一直像大佛一般靜坐的林嶽忽然叫老闆拿飯盒打包。

我頓時火冒三丈。

我叫他吃的時候,他不吃,現在我吃完了,他又要打包,這不好笑嗎?

我的怒火只燃起些許火苗便忽然熄滅,因為我想到了林媽,立刻明白過來,林嶽是想把這些菜打包回去給林媽吃。

簡簡單單的一餐飯,也需要精打細算到這種地步。林家這對母子,活得是有多累啊?

我失神這一小會,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

被生活所迫,向來一毛不拔的林嶽,居然搶在我前面,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二十元紙幣結了賬。

“你這是幹什麼?我又沒叫你請我。”我盯著他,試圖從他的眼睛裡捕捉一絲熟悉的光亮。

“你說的沒錯,你遠道而來,是客人,於情於理,我都有必要請你吃頓飯。”林嶽打包好剩菜,又盛了兩碗米飯,用透明袋子裝好,提著向外走。

我有些失望,因為我又在自作多情了,林嶽的眼睛古井無波,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我還以為他是喜歡我,才願意下這麼大的血本,請我吃這樣一頓大餐呢!

昨天是中秋節,月亮又圓又亮,而今天的月亮,雖然不如昨天,但也不錯,像個斜掛在天上的大月餅。

林嶽提著打包的飯菜,卻不回家,而是向月亮走去。

我回想起來,我和文少忠分手那一晚,失魂落魄的我,想尋求廣寒仙子和搗藥白兔的指引,一直向月亮所在的方向走,結果就走到了河邊,遇到了林嶽。

或許我和他是因月亮才相識的吧。

河畔有風,從樹影重重的山林裡流出來,帶著些許涼意,搖曳岸上的松樹,吹落些許松針,又將清澈的河面捲起層層疊疊的波紋。

四野俱寂,夏夜的蛙聲與蟬鳴都已褪去,稀疏的秋蟬歌聲以及不知名的鳥鳴偶爾從山巒深處傳出,像林中某處,提著竹籃採藥的姑娘,輕聲哼唱的杳杳童謠。

冰壺冉冉,繁星隱現,皎潔幽邃。星月之光鋪灑綿延不絕的大山大河,灑在我和林嶽的身上,也灑在未知遠處,戍邊戰士的心頭。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眼前的一切均是那麼的美,美得我目酣神醉,一時神遊。

“我看書去了,你慢慢畫。”

林嶽的話音將我從沉醉中喚醒。我見他已經渡過河,準備爬樹,便不再發呆,快速架好畫框,選好素描筆,全神貫注,準備臨摹。

“秋葉涼風起,清氣蕩暄濁。蜻蛚吟階下,飛蛾拂明燭……”

林嶽開始朗朗讀詩,而他讀的第一首詩,便是描寫秋夜秋思離情愁懷的情詩。

我記得《古詩十九首》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作品,而這首不知名的詩,在風格上和《古詩十九首》尤其相似。

莫非魏晉時期的詩歌都是這個風格?

我有些不適,眼前的風景這麼美,林嶽偏偏要讀傷秋的詩,莫名勾起了我心中的惆悵。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集中精神,開始勾畫線條。

眼前的風景很迷濛,影影綽綽,顯得縹緲,彷彿包羅永珍,許多意象都很難用清晰的線條描畫出來。

我漸漸意識到,學無止境的說法很有道理,當我以為自己已經掌握素描的全部技巧,回過頭才發現,自己完全是扣盤捫燭,不求甚解,窺得些許皮毛罷了。

我沒信心把眼前的風景畫出神韻,只能硬著頭皮盡力畫。

而當我的精神集中到某個高度時,我的素描功底好像有了奇妙的提升,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麼勾畫的線條,卻意外地描了出來。

涼風揚起我的頭髮與袖口,手中的素描筆彷彿風一般飄忽。

我有種奇怪的錯覺,便是手中的筆好像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能根據我的所觀所想,自然而然地勾畫出絢麗美妙的畫面。

這是古書典故中描寫的輪扁斫輪,出神入化的奇特境界嗎?

我畫出了璀璨的星空,縹緲的山脈,奔流的長河,河畔的青松,兩岸的鵝卵石,最後畫出了光,也畫出了影。

一切都那麼流暢,那麼傳神,彷彿畫中的每個景象都已鮮活如生。

我意識到,人在精神極度集中的狀態,能做到許多平日裡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現在的我就是一個例子,若非我親自畫過這樣一幅秋景圖,絕對不會想到,自己也有如此優秀的時候。

“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

林嶽的朗讀聲還在繼續,而聚精會神到近乎忘記時間的我,不經意間驚醒,整隻手僵在了畫紙上。

夜已深,繁星變得稀疏,河畔凝出點點秋霜,眼前的一切美景又都變得幽邃冰涼。

冷風無止息地侵襲,我的手一直裸露在空氣中,竟被凍得有些無法屈伸。

我怔住,隨後萬千情緒湧上心頭,淚水忽然就流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知道自己心中悲傷到了極點。

我為什麼悲傷?

因為那個與我一江之隔,坐在松梢上入神讀書的少年郎嗎?

是的。

彷彿與九天之星月,河畔之松菊完全融為一體的他,是那麼的消瘦蒼涼,那麼的惹人心碎。

星稀河影轉,霜重月華孤。

他成了那一輪孤零零的圓月嗎?

我畫山畫河,畫光畫影,獨獨畫不出他的聲色剪影。

“節運同可悲,莫若春氣甚。和風未及燠,遺涼清且凜。”

林嶽讀完剛才的文章,又讀出這樣一首不知名的詠春詩。

四季變換,春天最好。暖風沒來得及被夏日烤熱,冬季遺留的涼氣也已淡去。

如果現在是萬紫千紅的春天,那該多好啊。

我想著,默然落筆,勾畫松梢上的人影。

我把他畫了出來,人影輪廓乃至是平視書本的動作都清晰可見。

可是畫中的他好僵硬,和周圍的自然風景格格不入,沒有躍然紙上的神,也沒有呼之欲出的魂。

我想把他擦掉重畫,可是我心裡已經明白,無論我怎麼畫,也不可能將他傳神地畫出來了,因為我已忘記之前自己與筆彷彿融為一體的感覺。

所以這幅畫終究是失敗了。

我失魂落魄地站著,盯著畫中的他安靜好久好久,終於走出這無聲的悲傷世界,遠遠地看向樹梢上的他,“我畫好了,你可以下來了。”

林嶽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仍在讀書。

我取下畫框,踩著石頭橋過河,走到松樹下,再次喚他的名字。

“這麼快就畫好嗎?”林嶽合上書,略微吃驚地看著我。

“現在還早?”我看了手機時間,現在是凌晨一點過,已經不早了。

“我以為你會畫到天亮。”林嶽站在三米多高的樹梢上,縱身一躍,來到我面前,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你看著我幹什麼?”我的臉有些發燙,忙別過頭去。

“我們事先說好的,我讓你畫,你就給我錢。”林嶽皺著眉提醒。

原來是這麼個原因,他才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啊?

我掏了掏衣服口袋,遞出一張百元紙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已經問過我很多問題了,我不在乎再多一個。”林嶽接過錢,俯身提起樹邊的飯菜,似準備回家。

“你是不是急用錢?”我直言詢問,心想著如果自己能幫他,就盡力幫一下。

“算是吧。”林嶽點了點頭。

“你家裡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不是。”

“那你拿錢有什麼急用啊?”

“今天是許婷的十六歲生日,我想給她買一個禮物。”

我說不出話。

“賈青娥,謝謝你。這一百塊算我借你的,如果我某天有錢了,一定還給你。”林嶽轉過身,溫和地看著我。

“你有志氣,有底線,這是好事,不過請你不要侮辱我。我還沒有小器到為一早就說好的一百塊耿耿於懷的地步。”

我不開心,捧著畫框背靠松樹坐下。

“你接下來去哪裡?”林嶽剛走了兩步,又轉過身看我。

“我不知道。”我搖頭。

“你這樣的女生,住街上的旅館,很不安全。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我家睡。”林嶽遲疑著徵求我的意見。

“你見過有哪個女生不知廉恥地跑去男生家睡覺嗎?而且旅館不安全,你家就安全了?”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可以和我媽睡,也可以單獨睡。”

“我單獨睡?你家有這麼多房間嗎?”

“你睡我的房間。”

“那你呢?”

“我坐馬路邊上都能睡著。”

我看著他平靜的面容,確定他是認真的,忍不住輕嘆,“你回家吧,不用管我,反正天一亮我就乘車回家了。”

林嶽沒說話。

我把畫框抱在懷裡,閉上眼睡覺。

“你睡這裡?”林嶽問。

“你以為你能隨便找地方睡,我就不能啊?”我回了一句,卻不睜眼。

片刻過去,我耳邊沒聲了,噓著眼看了一下,卻見四下無人,林嶽這傢伙已經走了。

一瞬間,我只覺茫茫天地間,只剩我一個人了。

我有些害怕,想去街上找個旅館投宿,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

我是一個女生,而且身在外地,沒人的河畔反而比有人的旅館安全得多。

想明白這一點,我鼓起勇氣閉眼睡覺。

反正這大山裡也不會蹦出吃人的虎狼,只要熬到天亮就好了。

我很佩服自己,在這種環境中,居然真能睡著,而且睡得很沉。

我再睜開眼時,天已亮透,眼前的河流與更遠處的田野都閃閃發光。

我一動,便發現自己的身上蓋著一張被子。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沒被冷醒,是因為這張被子。

我站起身,看到林嶽靠在松樹的另一頭恬靜地睡著。

我心一暖,暗自感謝他沒有真的丟下我不管。僅片刻,我又意識到不對,我和他在這寂寥的河畔,靠著同一株松樹睡覺,是不是太曖昧了?而且我睡著了他才來,萬一他偷偷吃我豆腐,我豈不是平白無故吃了一大嘴黃蓮?

我張手活動,掃去初醒的疲乏,用畫框輕輕敲林嶽的頭,把他敲醒,質問他為什麼去而復返。

“你一個人,我總歸不放心。”林嶽隨口應了一句,抓起地上的被子,抬步就向河對岸走。

“你去哪裡?我還沒問完呢!”我大聲叫他,但他不止步,似不想和我說話。

我幾大步跑到他前面,攔住他,再次質問,“你有沒有對我做什麼?”

林嶽皺緊眉頭,“不要無理取鬧。”

我委屈,因為他的眼裡有憤怒,也有不屑,分明是根本就沒認真看過我,遑論對我心懷鬼胎?

莫非在他眼裡,除了許婷,其他女生都不堪入眼?

我不說話,安靜跟著他過河,收拾好架在河畔的畫架,繼續跟著他走。

“你跟著我幹什麼?不回家嗎?”林嶽問。

“今天是許婷的生日,你要送他禮物,我想跟著你,看看她到底長什麼樣子。”我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

“隨你。”

林嶽大步走,很快回到家裡。

我在門外等他。

沒多久,林嶽捧著換穿的衣服,以及肥皂香皂洗髮露出來了。

“你帶這些東西幹什麼?”我不解,連忙問。

“我洗澡,你別跟來。”

他淡淡地應了一句,大步跑到橋下,藉助橋身的遮掩,脫光衣服跳進河裡洗澡。

我不敢看,只好留在橋上等他。

待他洗完澡,又把脫下來的髒衣服洗完後,這才帶著滿身英氣出現在我面前。

他說許婷在譽縣高中附近補課,他現在要乘車去譽縣,先買禮物,再去找她。

這對我來說再好不過,我本就住譽縣,看完許婷就可以回家,輕鬆又省事。

不過新的問題隨之出現,林嶽一向騎腳踏車往返烏月鎮和譽縣,這次也一樣。

我不能坐他的腳踏車,只能自己乘坐客車回去。

我想見許婷,就只能到譽縣之後,再去譽縣高中的校門口與林嶽匯合。

我感覺這一分一合間,存在很大的變數,畢竟林嶽爽約又不是第一次了。

“好的,我們誰先到,誰就在校門口等著吧。之後我帶你去買禮物,不然你一個男生,估計也想不出應該買什麼禮物送女生。”

我想,既然林嶽在意許婷,必定無比重視這個生日禮物。我提出幫他挑選禮物,他便不會再放我鴿子了。

我的算盤打對了,林嶽的確沒有爽約,但我依舊不開心。

我乘客車回譽縣,又坐公交車回家,在家洗了澡,換了衣服,還自己做了早餐,前前後後用時一個多小時。

然而我磨蹭了這麼久,到譽縣高中校門口之後,竟還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等得我幾乎負氣離去時,林嶽才騎著腳踏車慢悠悠地來到我面前。

“你到底幹什麼去了啊!”我對著他大吼,他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我遲疑,定睛看向他,這才發現他的手上有很新的血跡,本就土氣破爛的衣服,袖口處又磨破了一大塊。

“你怎麼了?是在路上撞車了嗎?”我放緩語氣,小聲詢問。

“這腳踏車太老,手剎經常不靈,中途鏈條被小石子卡了一下,我剎不住車,摔了一跤。”林嶽長話短說,把這件事解釋清楚,隨後詢問,“去哪裡買禮物?”

“你是笨蛋嗎!自己都這個樣子了,還想著禮物的事情!”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翻開他的袖子,便看到他的手肘被磨破了血肉,現在還緩緩滲著鮮血。

“沒事的,這種小傷,用苦蒿草塗一下,兩天就好。”林嶽不以為意,彷彿根本就不知道疼。

我卻有些心疼,硬拉著他去學校附近的診所清洗傷口,擦酒精和化瘀藥消毒止痛。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把擦藥和包紮的費用給了,林嶽便目光凝重地盯著我。

“這就叫對你好嗎?你可別胡思亂想。我們是同學啊,任何同學被摔這麼慘,我都不會視若無睹。”我揚起眉,用驕傲的語氣訓他。

可是話雖這麼說,我心裡卻有很奇怪的情緒湧動。

林嶽點頭,“藥錢我會還你。”

“你就這麼在意錢嗎!”我沒好氣地吼他。

“是的。”他誠實回答。

看來舒慧妮對林嶽的評價是對的。他的確是行不苟合,說話做事都帶著一分坦然正直之氣。

“那等你有錢了再還我吧!”我走出門,怕他騎車弄疼傷口,便推著他的車走,不讓他騎。

“賈青娥,你真的很好。”林嶽跟在我後面,溫和地看著我。

這次他對我的評價加了一個“真的”,彷彿他上次說我很好是假的,是言不由衷,隨口搪塞的話。

“那可真得謝謝你了。”我冷聲回應,下意識加快腳步,想把他甩開。

走過人流熙攘,挨山塞海的市區主街,又折轉一條長鬍同,我慢慢察覺到情況不對,連忙回頭,發現林嶽不見了。

我到底在和誰賭氣啊!

我推著他的腳踏車,又把他甩開了,然後又得回過頭去找他。

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賈青娥,你清醒一點啊!”

我這樣對自己說,然後腦子真的清醒了不少,許多我下意識忽略的問題,現在都如潮水般衝擊而來。

我發現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便是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在意這個名叫林嶽的混蛋了!

他家貧,我心疼。

他讀書,我心疼。

他受傷,我心疼。

他讚美許婷,我心酸。

他給許婷買生日禮物,我心酸。

現在他走丟了,我又莫名著急。

這數不清的跡象好像都指向唯一一個結論。

我喜歡他!?

我使勁捏了捏自己的臉,暗罵自己沒出息。世上大帥哥千千萬萬,溫柔的白馬王子遍地都是,我怎能對這個又窮又黑又醜又不識好歹的傢伙怦然心動?

我往回走,穿過衚衕,在駢肩累跡的主街道上找到了林嶽。

現在是國慶黃金週,街道上人太多,而身為鄉巴佬的他從未逛過縣城的大街,走著走著就走丟了。

我說他笨得很,他居然不爭辯,反而很溫和地點頭。

這次我不走前面,和他並肩走,免得他再次走丟。

我可不能保證每次都能找到他,萬一他被人販子拐走了,我還得受池魚之殃,跟著倒大黴。

他說手不痛了,搶著自己推車。

於是我問他,既然不痛了,那我坐車上,他來推我走,行不行。

他點了頭。

於是我終於坐上了他的腳踏車。

雖然腳踏車破破爛爛的,坐墊也粗糙至極,但我坐上去的確有一種很奇特的感受,全身上下都有輕微的酥麻感。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觸電。

我和文少忠交往時除了偶爾臉紅,難為情,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我偷偷看他,他目不斜視,並未注意到我。

他的臉很黑,而且長痘痘,一點也不好看。

但是不好看又不代表不帥氣。

我總感覺他那滿是瑕疵的臉上,有著萬千少年都不具備的俊逸英氣。

我想好了,如果他下次再要載我,我就坐他的車,讓他載著我天南地北翱翔。

穿過長鬍同,右邊是一條小街,小街兩側都有禮品店,還有一些賣雜牌貨的服裝店。

林嶽想買一支好用的鋼筆送給許婷。

我制止他,勸他買好看的衣服或裙子。

“好看的衣服和裙子都太貴了,我買不起。”林嶽明顯想過這一點,但迫於經濟壓力,沒打算買。

我就告訴他,好看的衣服和好的衣服是兩個概念。那些掛著閃亮圖示牌子的好衣服,同樣有又貴又難看的,反之沒品牌的衣服,也有物美價廉的。

他用詫異的目光盯著我,似想不明白,我怎麼知道這些事情。

“我是這條街的常客。”我嘆了口氣,不做隱瞞,如實告知,“在我們家,好的東西都是我哥的。我穿不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名牌衣裙,只能買地攤貨和雜牌貨,所以知道這些廉價的衣服也有很好看的,就像我現在穿的這一身。”

我站直身子,兩手向兩側張開,讓他打量。

林嶽看了我一眼,小聲說,“很好看。”

“好看就對了。我這一身加起來還不到兩百塊,如果只算衣服,五十塊就夠了。”

我努力笑了一下,心裡卻酸酸的,畢竟賈蒼梧的一件衣服夠我買二十條裙子了。

我問了許婷的身高、膚色、以及體型,方便替她選合身又搭配體貌的衣服或裙子。

林嶽便對我說,許婷的體型和我差不多,比我矮一點,瘦一點,白一點,適合穿梔子花白的衣裙。

我替她選了一條白色連衣裙,衣服部分有精緻條紋,裙子部分有細微的波浪狀褶皺,裙角還有兩蹙毛茸茸的流蘇。

我覺得這件連衣裙好,純白,明亮,像雲霧繚繞的天穹,縹緲而迷人。

最主要的是,這條質感並不粗糙,有些像棉織品的連衣裙,觸感舒適,還不貴,才賣五十九塊。

如果我努力講講價,可能四十塊就能買到。

林嶽搖頭,說是裙子短了一點,有點暴露,不太好。

這個時代,女生不是穿得越暴露越迷人嗎?

我為了證明這一點,專門試了這條裙子,站在他面前讓他好好看。

隨後我看到他神情不適,兩頰微微發紅,皺著眉別過了腦袋。

我想他肯定也被我的美麗驚到了。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這個成語是一點毛病也沒有。

結果林嶽還是不買,說是現在都秋天了,買這麼單薄的連衣裙,根本穿不了。

我告訴他,就是因為現在是秋天,氣候越來越冷,夏裝才便宜。

林嶽的腦子好像只有一根筋,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買。

我不再勸他,自個兒將這件連衣裙買了下來,想著等來年夏天,自己穿。

我們又看了幾家店,我兢兢業業幫他挑選禮物,其中一些衣服,我看了都不忍眼前一亮,他卻沒有太大反應。

結果我前前後後買了兩件衣服,一件連衣裙,兩條褲子,一雙鞋子,消費三百塊,他連一分錢都沒花出去。

對此我並不懊惱,反而有些欣喜。

我承認,我也許或許大概,對林嶽有那麼一點少許細微的喜歡。

所以許婷是我的情敵,我不背地裡扎紙人詛咒她就不錯了,怎可能真心實意地替她挑好看的衣服?

如果不是幫她挑衣服有更多的、合理的、和林嶽說話接觸的機會,我才不會幫這個忙呢!

現在好了,我買了不少服飾,林嶽一個都沒買,相當於我並沒有幫許婷,卻又讓林嶽平白無故陪我逛街這麼久。

我好像賺大了。

而正當我竊喜時,林嶽挑了一條純白的羊毛圍巾。這條圍巾看上去很不錯,條紋並沒有機器壓縮縫補的細密感,但是線條紋路非常清晰,像純手工製品,而且圍巾中段繡著一段娟秀的文字:伴你走過嚴冬。

這條圍巾賣價一百二,林嶽講價講到八十五後,爽快地買了下來。

我看著林嶽小心翼翼將圍巾裝袋的動作,心裡有些梗塞,不開心到了極點。

這條圍巾肯定很暖和吧。

戴著它的人,脖子暖和,心裡也暖和。

只有我不暖和。

許婷到底是何方神聖啊?她真有林嶽和舒慧妮描述的那麼優秀嗎?

我看了手機時間,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過,早過了午飯時間,該吃飯了,便大聲喚林嶽的名字,“禮物買好了,我們吃飯去!”

“我要去禮品店買禮品袋子,還要寫一張生日賀卡。”

林嶽很重視許婷的十六歲生日,每個小細節都不肯放過。

我只好忍住心頭的酸味,帶他去禮品店買袋子和賀卡。

我看了他買的賀卡,卡片正面是山頭落日的畫面,而山頭上,少年、少女手牽手,開眉歡笑。

“賈青娥,能把手機借我打個電話嗎?”林嶽在店裡寫好賀卡,裝好圍巾,神色振奮地看著我。

“拿去吧。”我咬住嘴,把手機遞給他。

林嶽在路邊打了電話,回到我身邊時,眉宇中的喜色淡去了很多,變得平靜,甚至有些冷酷,不知發生了什麼。

“許婷現在在補課,下午五點半下課。”林嶽說了一句,便像木頭人一樣站在路邊,望著天一動不動。

“補課就補課啊,你一臉不開心是什麼意思啊?莫非你連這麼一點時間都等不了?”我瞪著他,毫不客氣地數落起來。

“是的,我不該不開心。三個小時而已,耐心等等就過去了。”他嘴上這麼說,臉色卻越發沉重。

我猜許婷可能說了他不想聽的話,他才擺出這副看誰都苦大仇深的死人臉。

“我們走。”我不再挖苦他,抬手指向小街的出口。

“去哪裡?”

“吃飯。”

“我不吃飯。”

“因為要花錢?”

“是的。”

“我請你吃飯,不要你給錢。”

“不了,我不餓。”

“那就去我家吃飯,反正我也要回家放衣服,我們也正好都不花錢。”

我剛說出這句話,便立刻察覺到不對,連忙捂住嘴。

我的天!

我什麼時候變成這麼隨便的女生了?

我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帶男生去家裡?

而且家裡連一個大人都沒有。

“好的。”

我以為林嶽會拒絕,怎知他一口就答應了。

“為什麼?”我下意識問。

“我也想看看,城市居民的家,到底是什麼樣子。”林嶽沉著臉說。

原來是這麼個原因,他才答應去我家啊?

“你以前不是住悠城市區嗎?悠城可是大城市啊,遠比我們譽縣繁華。你會不知道城裡的房子是什麼樣子?”我想到這一點,當即問出來。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我早忘乾淨了。”林嶽淡淡地回覆我,又補充說,“十年很長,長到我連父親長什麼樣子都已記不清了。”

看著他越發深邃的表情,我說不出話。

我把新買的衣服都抱在懷裡,坐在腳踏車上,林嶽則聽我的指示,一直推著車向前走。

近一個小時的行程裡,我們都不說話。

我把林嶽領回了家,讓他慢慢看,反正別看我的房間就行了。

我取出冰箱裡的豬肉和西紅柿,煮了一鍋番茄肉片湯,請他吃。

他只喝了一碗湯,便放下碗筷,平靜地盯著我,“你家很漂亮。”

我家相比於他那彷彿隨時都會倒塌的家,的確要漂亮得多。

“你會有更漂亮的家的。”我思忖片刻,決定給他打打氣,好好安慰他一下。

“如果有那天,我請你去做客。”林嶽說著,抓起沙發上的禮品袋便向門外走。

“你去哪裡?”我問。

“去找許婷。”他應了一句,卻不回頭。

我看手機時間,現在才四點過,“時間還早呢,你還是休息一下吧。”

“已經不早了。”他回覆。

“那你等等我!”

我把碗裡的肉片全都塞進嘴裡,囫圇吞下,又喝了一大口湯,再抬頭時,林嶽卻已不見了。

我心中冒火,尖聲吼林嶽的名字,大步追出去,看到他在樓下正要騎車走。

“你等我啊!”我衝到他前面,將他攔住。

“賈青娥,你還是別去了。”林嶽的臉依舊很沉,聲音也變得有些沙啞。

“為什麼!”我問。

“你想看我笑話嗎?”他面無表情地反問。

“我現在沒看到你的笑話,反而覺得自己像個笑話。”我也繃緊臉,睜大眼瞪著他。

“那走吧。”林嶽下車,把車停在我家的樓下,步行前進。

“不騎車?”我疑惑。

“你又不是我的女朋友,當然不會坐我的爛腳踏車。你要去,我們就只能走路去。”

我看著林嶽大步向前走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酸。這句話分明是我對他說過的,而且說了兩次,現在由他說出來,好像有了濃濃的諷刺意味。

他叫我上車時,我不想上車。

現在我想上車了,他又不要我上車了。

這叫什麼?

好事不過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我快步追上他,與他並肩向前走。

生命在於運動,走路也是運動的一種形式,所以我走著走著,心中的怒氣與酸味都慢慢淡去了。

我開始思考林嶽突然變得這麼冷漠的原因。

毫無疑問,他的轉變與之前那通電話有關。

那麼許婷到底對他說了什麼,才讓他變得如此消沉?

我的思緒飛速翻轉著,忽然想到一件非常好的可能。

許婷肯定對林嶽說了“我不喜歡你,你別送我禮物。”之類的話。

換句話說,林嶽和許婷多半沒戲,那麼我就有戲了。

想到這一層,我忍不住竊喜,決定今天一整天都要時刻跟在林嶽身側。

畢竟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

隨後我又想到更深層次的問題。

萬一我和林嶽真好上了,又能維持多久呢?

我家那頭母老虎肯定不會同意我們交往,林媽把畢生的希望都寄託在了林嶽身上,肯定也不願他早戀,耽誤學習與前程。

還有,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我真的喜歡他嗎?

萬一我喜歡的只是他那滿腹的詩詞呢?

好像這個問題還需要細細打磨一陣,才能得到較為確切的答案。

我們並肩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路過縣城最繁華的商業街時,林嶽忽然止步。

盯著前邊的某個方向,怔怔出神。

我看了他一眼,循著他看的方向看去,便從袂雲汗雨的人群中捕捉到一個較為顯眼的天藍色背影。

那是一個女生的背影。

她的背影很纖細,也很乾淨,走動間嫋娜多姿,腦後兩條髮辮子像蓬鬆的墨菊穗子,又像彎彎的小月牙,烏黑髮亮。

縱然我不看她的正面,也知道她是一個相貌清甜的美少女。

而她身側,一個目測高一七五以上的男生背影與她並行。男生左手提著一個大蛋糕,右手牽著她,偶爾還很不老實地吃她的豆腐。

那男生無疑是她的男朋友。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我身側,林嶽忽然吟誦出這樣兩句詩。

我沒讀過這首詩,但以我博覽唐詩宋詞的豐富經驗,能從這簡單的十四個字裡品出一些味道。

我覺得這兩句詩的意境非常美,好像是在讚美某種花,其實是在表達詩人無懼風雨艱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忠貞精神。

明明是這麼美的兩句詩,林嶽用沙啞而譏誚的聲線吟誦出後,又變成了另一個含義。

他在諷刺誰?

我看著那個藍色背影越走越遠,心頭一個激靈,立刻明白過來。

那個背影的主人就是許婷!

這裡是商業街,距離譽縣高中還有不短的一段距離。許婷對林嶽說自己在譽縣高中附近補課,現在還不到下課時間,她卻和一個男生曖昧地走在這條大街上。

這件事可以直接證明一件事情,便是許婷對林嶽撒了謊。她根本就沒有補課,而是在和這個男生談戀愛!

我現在終於知道林嶽為什麼會性情忽變了。他必定是在和她通話時,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些許不好的苗頭,或者說,那個電話根本就不是許婷接的,而是那個男生接的。

所以林嶽問我是不是想看他的笑話。

我心中嘆息,忍不住又看了林嶽一眼,只見他的表情深邃到宛如漆黑的夤夜,想必他的心也在此刻墜入了無盡的黑夜。

可是他明明知道見到許婷也不過自取其辱,徒增笑料,為什麼還要找來呢?

是僥倖心嗎?

他是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倖,來到這裡,尋找那不存在的一絲光亮嗎?

林嶽口中的許婷,不是那麼的純潔無垢嗎?她為什麼要辜負他?為什麼要給他戴這麼大一頂帽子?

看著林嶽黯然神傷的樣子,我心疼的同時也無比憤怒,現在恨不得跑上去扇許婷兩巴掌。

於是體內氣血一湧,我向前跑兩步,尖聲大喊出許婷的名字。

我的推測是對的,走在我前面那個藍色背影的主人,真是許婷。

她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忽地轉身,四下張望,尋找喚她的聲源。

街上人太多,她沒看到我,也沒看到林嶽,便蹙著眉轉過身,準備繼續前行。

我大步向前跑,再次大喊許婷的名字。

只不過這次我只喊出一個“許”字,便被迫止聲了。

林嶽追上我,一隻手拉住我的肘子,另一隻手捂住我的嘴,急聲說,“你別胡鬧。”

我看著他眼中的焦躁與悲傷,心頭一軟,閉上嘴不再說話。

我明白過來,縱然現在林嶽和許婷見面,又能怎樣?當面質問嗎?排除萬難,挽回這段搖搖欲墜感情嗎?

不可能的,他們只會兩相難堪罷了。

然而我洞悉這一點時,已經晚了。雖然我的第二聲只叫出一個“許”字,依舊把許婷驚到了。

她牽著那個男生走了回來。

“美女,你在叫婷婷嗎?”男生看著我,儒雅地笑著。

我只用了不到一秒鐘的短促時間打量許婷,便得出扎心的結論,我遠不如她好看。

林嶽沒有信口開河,許婷很美麗,蛾眉曼睩,鍾靈毓秀,盡善盡美,鬢影衣香。

這些成語還足以將她的美麗傳神描繪。

她的確比我矮一點,瘦一點,但白的卻不是一點半點。我的面板不錯,白裡透紅,有血色,卻總歸存在些許粗糙,她的面板卻像光滑細膩的羊脂玉,哪怕湊近了看,也看不到絲毫瑕疵。

她的五官標緻,尤其是那雙大眼睛,水潤明亮,像蒙著一層薄薄的雨霧,清澈而迷人。

而她那彎彎如月牙的辮子,以及嬌小嫋娜的體態,同樣不似人間。

我覺得她是《詩經》裡的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或者換個角度,用李延年的詩句描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就是那個北方佳人。

小家碧玉的她,為什麼可以美到這種飄忽若畫中人的境地啊?不施粉黛,偏偏又如大文豪杜牧之描寫的後宮嬪妃,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舒慧妮沒說錯,不僅她在許婷面前自慚形穢,我也一樣。我自詡迷人美少女,但論容色,在她面前完全是螢火比於皓月,黯淡無光。

我看了一眼這個男生,雖然穿著光鮮,全身上下,從腳底心到頭頂,無一不是昂貴耀眼的名牌,但是他的容貌與氣質都很平庸,很大眾,和他身側的許婷一點也不般配。

“對啊,是我在喚許婷。”

我很佩服自己的定力,在心靈遭受狂風暴雨的無情衝擊後,還能勉強不失儀態,淡然若素地回答這個棘手的問題。

男生看向許婷,“你們認識?”

許婷遲疑著點了點頭,“我們是同學。”

她認識我嗎?不可能!我還是現在才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她絕不可能認識我!

我看她目光有些渙散,分明是在用眼角餘光看林嶽,當即明白過來,她只是不願當著男生的面承認自己認識林嶽,才裝著認識我。

呵……長了這麼漂亮的一副皮囊,卻無時無刻打著精細的小算盤,當真是厲害得很。

我在心裡嘲諷她,卻不當麵點破,因為林嶽現在已經夠難堪了。

“這位也是你的同學?”男生看向林嶽,盯著他手中的禮品袋,神色輕佻。

我立刻挽住林嶽,甜笑一聲,“他叫林嶽,是我的男朋友。”

陸啟峰疑惑地點了一下頭,大概是覺得林嶽這鄉巴佬配不上我,“你們也是來為婷婷慶生的嗎?”

我猜林嶽現在只想儘快逃離這裡,便使勁搖頭,“我們就逛逛街,順便買點東西。”

“這禮物是——”男生把聲音拖得很長很長。

“這林嶽送給我的圍巾呢。”我保持笑容,慢條斯理地解釋。

“你男朋友對你真用心。”男生露出古怪的笑容。

“好的,就這樣吧,我叫住許婷,只想打個招呼,不打擾你們了。”

我拉著林嶽轉身,卻還沒來得及邁步,便被男生叫住,“美女,今天是婷婷的生日,既然你是她的朋友,就一起來吃飯吧。”

我轉過身,搖頭拒絕,“我們還是不當電燈泡的好。”

“你這就說錯了,哪有什麼電燈泡的說法?婷婷過生,願意來吃飯的朋友當然是越多越好。”男生保持那古怪的笑容。

我心裡叫苦,想發狠直接說,“你們不怕電燈泡,我們怕。”

我還沒把勇氣積蓄起來,林嶽卻先一步點頭,“好的。”

我吃驚地盯著他,只見他的神色又恢復如初,雖然平靜,沒有表情,卻也沒有之前的陰沉與冷漠了。

莫非他已經想通了?

女朋友的話,還是我更好?

或者說,就如同許婷和這個男生談戀愛,給了林嶽一巴掌一般。林嶽準備報復許婷,於是也假裝和我談戀愛,狠狠回擊回去。

“那我們走吧。”男生笑笑,轉身時袖子向上滑了一點。

我看到他的右手手腕戴著一塊金色的手錶,表身上還映著一串英文字母。

我的英語不差,但時間倉促,沒看清那是個什麼單詞。

不過在我的印象中,表身上刻著英文單詞的手錶,一般都價格不菲。

想當初,賈蒼梧對著老媽又是撒嬌又是嚎叫,軟磨硬泡半個月,就為了買一塊表,結果老媽還沒答應。

想來,那些有牌面的手錶,哪怕是老媽那樣的女強人也買不起。

賈蒼梧都沒有的手錶,這個男生卻有,意味著什麼?

我忍不住仔細打量這個男生,發現他全身上下都流淌著耀眼的富貴氣息,哪怕是他上身的單薄白襯衫,也好像流光溢彩,價值連城。

反觀林嶽,一身土裡土氣的行裝,還全都是粗衣麻布,尤其是衣服,後面還打了一塊小補丁。

他們的家境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男生是城裡的“遍身羅綺者”,林嶽就是為了生活起早貪黑的“養蠶人”。

所以許婷會變成那個男生的女朋友,好像不是沒有道理。

畢竟家境優渥的陸啟山也說過,少女的心是可以用錢買的。

我的心頓時一沉,害怕未來某天自己也和許婷一樣,被人用錢買走了心。

許婷和男生在前面走了一陣,許婷忽然偏過頭,指向路邊的一個書店,“啟峰,我想買本書。”

男生點頭,“好的。”

這個名字聽上去好像藏著什麼玄機。

我再次想到陸啟山,心頭微微一顫,定睛看向男生,“你叫啟峰?那你是不是姓陸?”

男生皺緊眉頭看我,“是的,我叫陸啟峰,我們以前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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