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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覆盆之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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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王嘉免冠退出殿去,朝庭之上頓時窮言雜語,議論蜂起。皇帝劉欣頭痛欲裂,便著令中常侍王閎在金墀之上面南承宣道:“元壽元年三月戊午,丞相王嘉引罪詣廷尉詔獄。皇帝詔曰:著六百石以上京畿將軍、中朝內官,于禁門麒麟閣議罪定刑。餘等退朝”

王閎宣罷,天家已於黃門令及御侍女官的攙扶下,緩緩下得金墀玉階。太常卿杜業忙於玉階前面南宣道:“皇帝退朝--”眾臣聽宣,忙稽拜於地。待眾臣聽“起”站起身來,又聞太常卿杜業激昂宣唱:“折身,趨--”便一個個折身面南,埋頭環手,碎步小跑地退出了金鑾正殿。

大司馬丁明正於丹墀下至玉階,見老將軍韋賞欲順階而下,便上前一步略施一禮道:“韋公且慢!”韋賞回頭見是大司馬,便折身駐足回禮道:“君侯請說。”丁明苦目愁眉道:“此番丞相遭受罹患,恐內外二朝水火不容。韋老將軍出自定陶家臣,定對縣官耳熟能詳,如此事態,可有對策?”

老將軍韋賞不聽則已,一聽便氣不打一處,怒氣衝衝道:“丞相今朝無妄獲罪,乃我大漢國危之兆哇!縣官年幼,處事不當,老朽亟要面陳太皇太后,事由東朝懿詔而起,罪責公卿,竊由內朝近臣聚團合議,怕是要了丞相老命,難逃生天了!我這便去長樂宮,倒要看看太皇太后如何應承。”

司隸鮑宣與前將軍何武見二人竊竊私語,便也湊上前來,提及丞相之事,司隸鮑宣頭髮上指,衝冠眥裂道:“天家因倡優罪責丞相,決非人君之道。眼下老將軍趕赴東宮,怕於事無補,前朝之事,太皇太后從無置啄。我等折回北宮宣室,有外朝諸臣泣血死保,抑或丞相有生還之機!”

大司馬丁明抬頭望天,又垂首來回蹀踱兩步,方無可奈哀嘆道:“議罪丞相不由廷議,將外朝重臣拒之門外,真的是狼猛蜂毒,欲置丞相於死地哇!”

前將軍何武摯劍錚錚道:“武一粗人,別無他法,便依了司隸鮑宣的話,索性折回宣室殿前犯顏直諫。倘若陛下杜絕言路,不聽規勸,我等便招募軍中死士,清君側,誅奸佞,血洗董府!”

大司馬丁明聞聽此言臉色突變,忙令何武噤聲,且沉聲靜氣道:“新皇登極五年以來,居三公者泛三十餘人,個個或戮或黜,倖免者寥寥。我等臨危發難罪同謀反,定被天家傾力反噬,多說無益,我等姑且去了再說!”

丁明說罷,便同三人繞殿廊向北疾走至宣室殿前。羽林中郎將見四位來者皆外朝重臣,忙令羽林衛持戟攔下。中郎將執劍錚錚道:“上有詔令,凡擅闖宮禁省中者,格殺勿論!”

何武聽罷氣極生惱,正欲上前怒目理論,卻被丁明生生攔了下來。大司馬見中郎將嚴陣以待,便擠出笑臉迎上前去,肅揖一禮道:“將軍勿驚,我等有要務面陳陛下,煩羽林將軍通報一聲!”羽林中郎將見狀便劈頭痛喝,見黃門令從殿內疾步走來,遂執劍退後站立一旁。

黃門令笑意盈盈地走上前來,與諸公相揖一禮道:“君公都暫時迴避一二,陛下正與內朝臣子及將軍們早宴敘話,待宴席過後再來不遲!”何武一聽忙擠上前去,一臉焦燥道:“遲了遲了,那時候丞相焉有生還之理?你且進殿稟明天家,我等四家有要事面君,時不我待呀!”

黃門令一聽遂兩手一攤,擺上一副苦瓜臉道:“天家迴鑾有言在先,天塌地陷也不得通傳,氣勢咻咻的,誰敢多言哪?公等皆知陛下脾味,莫說是奴家,便是娘娘來了也不好使。”

丁明、何武四人聽罷不由面面相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延挨半日,老將軍韋賞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撲通”一聲便稽拜在地,幾人見狀也不再多語,便也隨他跪拜下去。黃門令見四人一聲不吭拜於地上,憐憫之餘,卻也無奈,只得輕擺頭顱嗟嘆而去。

時麒麟閣內,皇帝劉欣召京畿將軍及中朝內官泛七十餘人早宴商議,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劉欣方撫案痛訴道:“丞相王嘉,得攝尺寸之柄,內建外心,不問其罪,天理難容。今詔卿等內署、將軍於麒麟閣小議,儘可秉公直抒,以避不公。”

侍中董賢聽罷趨前,向天家垂首揖禮道:“侍中臣賢謹奏皇帝陛下:恕奴家直言,竊以為王嘉看天家違豫,故去親近東平王劉雲,有騎牆兩用之嫌。內拉粱相、鞠譚、宗伯鳳,以充結黨之需。王嘉罪愆,非一朝一夕,天生的反骨,宜天字詔獄重治!”董賢言罷,眾臣噤聲。

天家聽罷心滿意恰,舉目四觀,見內臣裡德高望重者,也只有前丞相孔光了。孔光這時只顧吃喝,卻不置一詞,劉欣便側身試問孔光道:“奉祀君在朝執宰多年,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醞藉可也。昔日為奸佞小人所誤,今日又被丞相薦言榮登高堂,誠以言服眾,斷無天道蒙私之舉,公之大論,關乎大祚,朕洗耳恭聽!”

光祿大夫孔光聞聽皇帝有殷殷之隱,便不敢存執中諍言,有道是,昏君無諍臣。與其佞臣當道,不如隱於其中,持祿保位,方為上策。孔光思忖片刻,便起身離案,躬身揖禮道:“光祿大夫臣光謹奏皇帝陛下:糞土臣光以為,家國行宰,操持二心,當受遁天之刑。王嘉迷國罔上不道,理當詣廷尉詔獄問罪!臣光斷不敢以一己之私,不軌不物,亂政於廟堂!”

天家聽罷點頭釋然。以大漢慣例,三公服紫赴詔獄,實在是為規避刀筆小吏的汙辱,居家體面自戕以謝國人罷了。侍中董賢見天家遞目流眉,心中自是忍俊不禁,忙垂首揖禮道:“侍中臣賢附議!”

衛尉孫雲乃是拱衛京師的南軍主帥,由皇帝親攜,盤踞於九卿大位,自然不甘人後。便離案出席,垂首揖禮道:“衛尉臣雲附議!”左將軍公孫祿、右將軍王安及光祿勳馬宮見衛尉出列,也不甘人後,都一個個忙著起身離席附議。少府董恭見京畿將軍們紛紛出列,為做內官表率,便決然出列附議孔光,隨其紛至沓來者陸陸續續泛二十餘人。

議郎龔也悉知董賢扇風妖蠱皇帝,也知道丞相王嘉嚴謹剛毅有威重,屢次彈劾董賢反遭皇帝妒恨,今又見孔光卸磨殺驢,心中不由一陣悲慽,暗歎道:丞相長於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哇!

此時光祿大夫龔勝離席揖禮,據理力爭道:“恕臣直言,龔勝獨以為王嘉備位宰相,諸事並廢,咎由嘉生。王嘉坐薦梁相三人並無過錯,以應迷國罔上不道,恐不可以示天下。”議郎龔為搭救丞相性命,便也出班恭身揖禮道:“議郎臣龔謹奏皇帝陛下:臣龔附議龔勝之言。王嘉言講東平王事前後相違,無所執守,不可任宰相之職,宜奪爵土,免為庶人。”此言一出,中常侍王閎等十多內官隨同附議。

董賢見狀焦燥不安,心中闇火不由熊熊燃起。皇帝劉欣看得真切,憂心董賢復奏適得其反,亟快言快言安撫道:“勿需多言,王嘉罪愆,已由孔光多人議定詔獄鐵案,既已定刑,就著謁者詣相府問罪吧!”

長樂少府猛見皇帝怠忽光祿大夫龔勝及議郎龔的陳情奏請,忙離案揖禮稟道:“長樂少府臣猛謹奏皇帝陛下:聖王斷獄,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故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銜怨而受罪。明主躬聖德,重大臣刑辟,廣延有司議,欲使海內鹹服,王嘉罪名雖應法,聖王之於大臣,在輿為下,御坐則起,疾病視之無數,死則臨吊之,廢宗廟之祭,進之以禮,退之以義,誄之以行。王嘉本以梁相為罪,罪惡雖著,大臣括髮、關械、裸躬就笞,非所以重國褒宗廟也。今春月寒氣錯繆,霜露數降,宜示天下以寬和。臣等不知不義,唯陛下不察呀!”少府猛剛剛言罷,席間餘等十數人皆離席附議。

劉欣聞聽少府猛的申飭言語,不由氣得青筋暴起,目光犀利地擰眉四掃,最終橫眉怒目地落到了少府猛身上。猛少府只覺有一股寒氣,自前胸而後背,若冷箭般“嗖嗖”直襲過來,不由得退後打了個激靈。

本奏議實是由東朝授意,王莽託請,為搭救丞相的死諫之辭。如今皇帝擇一家之言,已料定丞相難逃生天,不由唏噓掉下淚來。麒麟閣內的空氣一時凝固起來,靜得出奇,靜得令人毛骨悚然。眾內臣皆是不發一言,伏跪於地,垂手呆立。

“子夏微言大義,一言九鼎,秉公無私,當為諸卿表率!”劉欣為舒緩驚怵氣氛,先是褒揚孔光一番,後又龍袖輕舞,低聲喑啞道:“王嘉一案,假謁者節,詣廷尉詔獄!”眾臣聽罷,皆伏首稱頌。

待京畿將軍及內官於筵席散盡,劉欣方被攙扶下得飛閣,自禁門穿金馬、長秋迴鑾宣室殿,召謁者假節丞相府宣讀敕文。謁者前腿剛蹺離宣室殿門,黃門令後腿就蹀躞進來,見皇帝正翻閱奏牘,面上還露沾沾喜色,便趨前躬身揖禮道:“啟稟陛下:大司馬丁明、車騎將軍韋賞、前將軍何武及司隸鮑宣,已於殿前跪候多時,誠乞陛下覲見呢!”

劉欣聞聽臉色突變,忙依青窗躬身鳥瞰,果然見四臣子跪伏在廊內金階之前。劉欣遂折身推開御侍攙扶,眉頭鎖緊,背手來回蹀踱兩步,方齜牙咧嘴道:“聽得拉蛄叫,不置來種麼?想跪就跪吧,賜坐蒲團,別一個個的閃了腰身。”

大司馬丁明見黃門令俯身趨來,忙揩把漬汗,急不可耐叩問道:“可有宣召?”黃門令兩眼一擠,面露難色,只揮手召四內侍趨身近前。幾內侍恭身將蒲團遞呈四人手中,幾人接過蒲團不由幡然醒悟:皇帝御賜蒲團,實有長跪不理之意,恐聖意已決,執宰難逃罹難之災了!

丁明、何武四人皆面面相覷,罔知所措。司隸鮑宣思慮再三,便硬著頭皮將蒲團擲於一旁,挺身而起,氣憤填膺道:“昔日管仲言:非賢臣誰肯犯危?無賢剛不聞極言,不聞極言,則奸人比周,百邪悉起。若此則無以存矣!”丁明三人聽罷遂立身而起,隨鮑宣忿忿然退出前廊。

在未央宮東闕司馬門外,有一四出高門大府,南府門有漢白玉雙闕互翹而立,雙闕至府門有重兵林立。大府內正中有百官朝會殿,兩翼置以署所;中門內為丞相居舍,設有正堂、庭、後園及諸曹吏舍;黃閤之內為丞相燕居聽聲之地。

此時黃閤內已哭聲大作,丞相王嘉囑咐完身後事宜,華髮四散,一個人踉踉蹌蹌步出閤門。然而大門開處,目光所及,眾吏官黑涯涯跪倒一地,有司直、長吏、主簿、徵事及十五掾曹吏,都躬身伏跪於中門兩側,人人驚懼不安,個個掩面抽噎不止。

此景此情,猶似山呼海嘯,天崩地裂。王嘉不禁老淚縱流,淒厲哀嚎幾聲,頓覺有辱斯文。待正衣捋發停當,遂噙淚仰天大笑道:“今有董賢惑主,星君不明,金殿噩噩平添災煞,老朽蒙塵坐地起罪。與其奄奄待斃,不如詔獄問咎赴死,以證清名耳!”說罷撩袍尋階欲下。眾臣僚見狀忙呼道:“君侯--”便一個個頓首哭愴起來。

這時有門吏自正門踉蹌而來,近前向丞相王嘉略揖一禮,遂顫聲奏道:“稟相國,西宮謁者已近府門!”王嘉聞聽不懼反笑道:“天家行事好快哉,倒趁得老朽不死不足以平天下哇!”說罷順階而下。

王嘉邁腿剛挪動兩步,便見西宮中謁者率兩名內侍奪門而入。內侍見丞相近前便高喝一聲:“策令到,王嘉接旨!”中謁者見丞相稽首正拜,便徑自走上臺階,展開策牒,面南奉宣道:“元壽元年季春晦日,制策曰:丞相王嘉用事專斷,操持二心,著詣廷尉詔獄議罪!皇帝曰:朕以違豫之軀,承祧宗廟,夙夜兢兢,惟念舊德。然王嘉屢屢迷國罔上,大逆不道,失所為愆,朕痛惜之。”宣罷內侍稱起,王嘉方踉蹌起身。

謁者令內侍將手中托盤,呈與左翼東曹掾吏面前,略施一禮道:“東曹有勞,凡禁中故事,三公入詔獄以避摧辱,著其當庭自裁!此御賜鴆羽,和酒飲服,不痛不燥,若靜入夢魘!”謁者餘音未落,兩廂府吏頓時哭聲四起。東曹掾涕泣著將御酒斟與杯盞之中,又小心翼翼以筷箸將鴆羽自漆盒中攝起,方於盞中淺淺劃過,見酒色微染,便雙手接過髹漆托盤,以膝行至丞相王嘉足前,遂迎頭嚎啕大哭起來。

王嘉垂目見足前鴆酒,森森清幽,深不見底,便呵呵冷笑兩聲,又背手而立。主簿見丞相王嘉沒有進藥之意,為護丞相清譽,遂也膝行到王嘉跟前,先頓首猛磕三個響頭,方泣淚進言道:“主簿甄阜以死諫言,將相不對理陳冤,相踵以為故事,君侯宜引決!”

省中謁者見王嘉毫無動靜,遂躬下身來,正襟危坐在府門檯面,臉面上呈露煩燥之態。

主簿甄阜見謁者有輕佻之舉,怕玷辱丞相,趕忙又進前泣血勸進,王嘉遂折身怒目圓睜道:“丞相幸得備位三公,奉職負國,當伏刑都市,以示萬眾!”說罷端起杯盞猛然摔擲在地,只見青煙一冒,殘花四濺,方泠泠笑道:“丞相豈是兒女子邪,何謂咀藥而死?”說罷又整衣束髮,大踏步跨出南闕相府的大門。

丞相府門口停有一輛駢馬軺車,赤輪玄身,傘蓋柄上繃皂繒圓頂,極盡奢靡華貴之氣,想必為省中謁者所乘。王嘉走上前去,命西宮內侍撤下華蓋,方與中謁者躬身揖禮道:“老朽奉旨入罪,宜去蓋不冠。”說罷撩袍登車,隨謁者赴廷尉官署而去。

靄靄重雲,誰裹清淚?蕭蕭涼風,鶴唳長空。軺車帶過,天雨清道,已知人間蒙奇冤。可憐怒馬陷前蹄,悲回首,汗牛浹淚未有功。……

太皇太后登闕遠眺,見西宮之上烏雲密佈,猶如一個漫天的墨渲水袋,沉沉欲墜,眨眼間便會傾覆而下,闕倒宮崩。王莽見有習習涼風自西邊撲面掠來,泥腥之氣直衝咽喉,怕東朝著涼,便將一襲明黃色貂袍給東朝披上,啞聲道:“迴鑾吧,怕要落雨了。”

又一陣悶雷咕嚕著,咆哮著,車馬隆隆滾動過來,猛然間一個劈雷震天價響,但見那烏雲深處,竟倏地竄出一燦燦金龍來,張牙舞爪地,狠狠向未央宮城撕裂開去,似要把西宮撕出個四分五裂,方能解恨一般。

太皇太后見大雨欲來,卻並沒有乘輦迴鑾的意思,只冷冷地回上一句:“真要變天了。”說時遲,有雨點自簷外斜打而下,“噠達”有聲,潲了王莽一臉一身。王莽趕忙走上前去,欲攙東朝上得鳳輦,不料東朝卻斷然拂袖,郎聲道:“淋了正好。江山錯付,妖魔當道。漢厄三七,路溫舒一言成讖,看來我大漢氣數已盡矣!”

咫風暴雨愈下愈大,有兩宮人忙將傘蓋擎舉過去,稍一趔趄,傘蓋險些飛了出去。王莽趕忙上前抻袖遮住了東朝的交領,陰鬱道:“不知丞相可否挺住。”東朝又呆呆地望了一陣這傾盆的驟雨,胸中似堵塞了一塊碩大的冰盤,泠泠沁沁,一直涼到了心底。歲月倥傯,竹馬老去,美人遲暮,高處不勝寒哪……

“看看吧。”東朝憑欄輕咳了兩聲,便折過身去,於侄兒王莽的攙扶下上得便輦,又回頭若有所思道:“瞧瞧這風雨飄搖的宮闕,千年之後,怕是連塊瓦片都尋不到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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