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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黑暗的屋內，大約是到了夜晚，更顯黯淡，幾絲月光艱難地從兩樓縫隙中穿過，癱在地面上，另一處被完全遮蓋的地方，已經是一片陰影，躲藏起來十分簡單。
書童安靜地待到夜晚，不吵不鬧。
其中下午時候，有一書生模樣的人帶來一些飯食，面目慈善可親，讓書童懸著的心放下不少。
兩人交談一陣，得知城內確實戒嚴，所以不要輕易逃出去，否則士兵不長眼，到晚些時候，會帶他前去將軍營裡，至於書童的事，大致瞭解，可要送他去往國姓爺大營有些難度，得等到戒嚴結束。
書童說自己等的了，書生很快就滿意離開了。
清軍正在城池外圍巡邏，不時前來騷擾，怕城內混入奸細，每個入城外人都要如此對待，並無區別。
安心等待便是。
蟲鳴鳥叫不絕，倒是不見民眾談笑聲，孤如一座死城，黑夜沉寂裡，書童昏昏欲睡，額頭撞到牆上，方才驚醒，房門被推開，那書生再次進來，同時瞧見，門外跟著兩士兵，銀亮的鎧甲在黑夜裡如此耀眼。
“走？”書童顧不得疼痛，站起身。
書生彎腰，引導書童走出房間，兩士兵全程一言不發，靜默跟著，他們一起下了樓，又穿過蜿蜒的下路，藉著火把光亮，書童才勉強辨清，他們又進入一處房屋，明顯更加寬敞和高大，還有院牆作隔。
恐怕此便是將軍居所。
大門被士兵推開，入裡又有一門，書生停下，笑臉相迎，伸出兩隻光滑的手。
“這是......”書童疑惑。
“哎......懂點規矩。”書生話音未落，一旁傳來騷動，似乎是鞭撻聲，有些遠，聽不清，但是無人叫喊。
書童冒出冷汗，眉頭緊蹙。
“身無分文怎麼見將軍？”書生笑，“求人辦事，總有拿出一點誠意，我們誠意已給足，不知小兄弟有如何的誠意呢？”
書童擺手，茫然地拍拍身體上上下下，表示自己真的身無分文。
“俺流落至此，所幸得人幫助，實在無錢財可拿來表示......請幫忙轉告將軍，有重大軍情求報呀！”
書童慌張，以至些許結巴。
“無財？”書生笑臉一瞬轉為陰暗，示意士兵上手。
書童跪地求饒:“兵爺......饒了我，不便幫忙也罷，讓俺出去......”
未等書童吐完字句，士兵架起他，一路拖走，往右沿著院牆過去，是一處馬廄，方才傳來的聲音就是從此處發出。
書童癱軟在地。
“無財不能見將軍，但想走，需得留下買命錢!”書生惡狠狠叫道。
火燭的掩映下，那書生面目猙獰，彷彿吃人的怪物，使書童戰慄。
馬廄無馬，盡被刑具佔滿，地上血跡未清理乾淨，藉著夜色也無法完全隱藏。
有一人正在受鞭刑，嘴由各種東西堵住，無法叫喊，淚水模糊，後背卻是皮開肉綻。
“身無分文，又哪來的買命財......大人開恩，做牛做馬都行，留俺一條賤命罷!”
沉寂的黑夜，僅有鞭打之聲和書童抽泣之聲。幾分詭異。
士兵抽出長刀，嚇得書童癱軟，忙磕頭。
“瞧瞧，那。”書生指去受刑那人，隨著頭顱低下，呼吸弱去，不久便流血而亡，“下場如此，難道有何種東西，比生命金貴？”
書童頷首:“大人所言極是......可是身無分文，要怎樣方能抵命？”
談話間，鞭打已停止，那人被行刑人拖走，一地紅色絲帶，一直鑽入黑暗裡，背上滿是傷痕......跟破廟所見幾具死屍完全一致。
恐懼墜入腦海，書童猛然醒悟，搞不好他也將變成那隨便丟棄在破廟之中的......臭死屍。
書生背手一笑:“簡單簡單，家在何處呀，寫封信送去，囑人帶些錢財過來——贖你。多少為好，誠意大些最好!”
他輕輕拍打書童的背。
“莫怕，方才那人不服管教，才會如此，若說順從之人，有水有食，安穩著哩!”
士兵顫顫笑，鎧甲碰撞，沉悶又尖利。
“俺家遙遠，書信恐怕月餘不通，實在難解近渴......還有什麼法子，大人，繞俺一命!”
書生拍手:“法子嘛......倒是有，只怕不服管教。”
書童回望遠處血淋淋，再次磕頭:“沒有任何東西能比生命金貴，請大人賜教!”
“好，將軍要修建一處小樓，亭臺水榭，要募一批工匠，你去，做些苦力，正好缺人，可行否？”
“行，萬分可行!”
“要抵你買命財，怕是不夠，今後有何種勞作，我再叫人給你安排，可別不服管教。”書生敲打書童腦袋，笑裡藏刀，隨後示意士兵留下，自己轉身離開，拐入內牆去。
士兵收起刀劍，踢中書童屁股。
“滾起來，滾去馬廄裡，要是敢出來半步，殺無赦!”
書童抹淨淚水，連滾帶爬，翻入馬廄內。
一堆雜草積於牆角，地面中間雖然乾淨，卻鋪上一層烏黑東西，恐怕是幹固的血跡，那新的血絲帶，延伸入一塊擋板後，見士兵未進來，書童便悄悄移動身體過去，是爬著，甚至不敢直起身。
手掌很快滿是汙漬。
那人面朝下，歪斜地鋪於地面，背上模糊，辨不清血肉，書童不忍直視，爬過去翻看眼睛。
那人眼睛烏黑，無一點白，黑夜裡，無法辨認，多半沒了氣息。書童不死心，用手指試了鼻息，微弱可以不計，料定活不過今晚。
書童反而心有餘悸，他靠於一旁立柱，那人便在他腳邊躺著，地面還有汙漬，他又一次背誦起密信內容，像要將自己埋入大空的世界。
啖其人血肉，刮其人骨髓，不知還有多少人死於這樣之夜晚，又有多少人被胡亂埋葬於荒郊野外，這城到底是義軍所佔，還是妖魔所佔？
開建新樓閣，搜刮民財，這哪是擔負復興大業之軍所為!
要從此將軍嘴裡得知國姓爺大營，怕是難如登天，況且生命還猶如懸樑上一瓷碗，隨時墜落。
“以馬革裹屍而還，倒是奢侈。”
夜如寂寞孤冷，侵入身軀，少許寒冷，書童挪過角落，利用枯草取暖，就這樣過一夜。
昨晚餘悸未消，那士兵跨過馬廄時，書童已然驚醒，意外觸碰腳下那人身體，冰冰涼涼，恐懼毒蛇又上心頭，使勁靠去角落。
“起身，拖那死屍出去。”士兵厲聲招呼。
書童吞嚥口水，拍拍臉，清醒一番，照著士兵所說，將死屍拖行出去，帶抗拉拽，終於帶到門洞前，一士兵拉著馬，帶著車，將死屍拋入被遮蓋的馬車上，書童不經意投進目光，見裡邊好幾人堆疊一塊，都毫無生命痕跡。
不敢多想，書童正欲返回馬廄，士兵一把推動他，推往門洞外。
陽光四射，前幾日大雨，這一天又遭囚禁，看見陽光那一剎，書童竟眼含熱淚，大街上依舊冷清，只有幾隊士兵，民房的窗戶盡數封起，對比一番，實在失落。
這樣明媚的陽光，和這座城池，絕不能相提。
隨士兵推搡，沿著足跡混亂的大街小道，繞過幾處民房，來到一處工地，不少士兵正大聲呵斥，工民扛著鋤頭，刨土，有些扛著木頭，修建。似乎全城之人全部聚集於此，外邊就在不見任何平民，盡是凶神惡煞之士兵。
書童被推到一老頭身前，士兵隨口道:“新入的城，給你了。”
老頭彎曲的身子直起，停下手中刨土的活，笑臉相迎:“喲，如此迅速，給弄來我一個？”
“來來來。”
老頭將鋤頭交給書童:“新人新辦法，由老朽我教你!”
工地上各處忙活，誰也不顧誰，士兵轉身離開，也不在管他們。
“幹這些，能否得一些飯食？”書童接過工具。
“能得，好好幹，不虧待你，誰讓我們是大明臣子呀!”老頭雙手並用，教書童如何刨開土，推往哪裡去。
“這裡何事反覆的？”
“那國姓爺途徑此地時啊！”
“可知國姓爺大營？”
“哎......怎麼問這事，好好幹活!”老頭臉色忽然嚴肅。
“都是大明臣子，為大明盡心盡力......俺肩負重擔，需要前往國姓爺處，老翁要是知道，求一定告知俺啊！”書童滿臉惆悵。
老頭湊到書童耳邊輕聲輕語:“別想了，每個到這裡的人，都有一番說辭，能活命最好，還打算什麼？”
老頭轉過身去:“況且老朽我，在這城內多年，萬不能知外面任何事。”
書童嘆息搖頭:“可惜俺身陷囹圄，要能有出去之法也好，若是沒有，能帶此訊息去給國姓爺也罷，任何人都行呀！”
老頭聽聞又湊回來。
“如此說來，並不是你想走，是想要送一個訊息出去？”
“是呀，此時關乎大明江山社稷，不能有失。”
老頭思索片刻:“倒是認識一位傳信之人，當時城池未反覆前，便是他裡外遊說，幫助義士起事。”
老頭神秘一笑:“他背後可有大人物呢，應是知道你所想要的東西......或者能助你將訊息帶給國姓爺。”
“如此甚好，何人，請帶俺去見他!”
老頭擺擺手:“現在城池戒嚴，不在城內，需等些時日。”
書童點頭，有了一些希望，便詢問老頭:“哪位大人物？”
老叟閉眼輕笑，搖搖頭:“錢虞山先生!”
“虞山先生......”書童眉頭一鎖，倒是記起一些難以啟齒之事。
1645乙酉，金陵大雨，弘光皇帝已先一步離開這座即將充滿恐懼的繁榮之城，而他的皇宮裡，也正上演一幕滑稽之戲。
金陵大牢內，關押著一位姓王，名之明的人，據其所說，乃是先帝太子，從北京流落江南。朝堂之上為此爭吵不休，一直到清軍南下，土崩瓦解，眾人散盡，王之明依舊蹲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內。
一隊由民眾自發組成的隊伍，衝入大牢，同一時間，由錢謙益率領南京文武百官於磅礴大雨中，玄武門外跪迎清軍入城。民眾救出王之明，擁其前往武英殿登基。
此為金陵城姓朱時最後一幕。
此前，聽聞清軍馬上抵達南京，柳如是和錢謙益來到江邊，欲要殉國，錢謙益輕觸水波，縮回手臂道:“水太涼。”
柳如是投入江中，被其救起。
兩人未死成，隨後錢謙益降了清，又幾年辭官，入獄，出獄，到此後隱居，未從出仕。
老叟打斷書童思緒:“幹活，那些事，等有訊息在做打算，活下去為重!”
書童賣力揮動鋤頭，不免一陣苦笑，誰料投降清軍名聲掃地之人，竟也暗地資助起反清事業了？
有了書童幫忙，老叟輕鬆許多，新人不懂規矩，老叟自然教他，兩人很快熟絡，也大致瞭解城內一切。倒是家家苦不堪言，胡亂抓人，城外居民盡數逃光，遇見的，亦已捉入城內，書童便是其一。
老叟城內生活數年，地位稍高，前一個能使喚之人，不服管教，已亂鞭打死，多半是昨晚一事。
城內糧食匱乏，物價偏高，午後僅一小碗粥食，繼續勞作至夜半，由一些居民提供粥水，吃飽喝足收拾東西，前往一處院落睡覺。
多人擠在一處，第一晚書童難受，不能眠，天大亮，渾身沒勁，老叟拖著書童前往工地，勞作至午後，兩眼一黑，再次醒來已躺於一間民房。
房間內兩小孩兒正清洗地面，見書童醒來，忙催其返回去勞作，不然怪罪下來，要受罰。
書童倒是睡足，只是肚子空空，見桌子上有兩碗稀粥，不停吞嚥口水。
小童大聲呵斥:“怪了，晚上需得養好你們就罷了，怎麼現在還想在這要吃的，去!”
書童驚嚇，忙問:“是你們的糧食？”
“若我們不給你們糧食吃，怕是活不過三天，家裡人都沒吃上多少，淨給你們了，如今見人就抓，沒這糧食保命，早在那工地上累死!”小童埋怨。
書童失落，扯回目光，推門出去。
原來城居民亦不好受，有糧不在抓捕之列，卻要給勞工提供糧食，無糧只能派出男丁勞作，真是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