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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紅打哪找來些講話嘰哩嘎啦的泥水匠,幾天工夫,巍峨的另類人居,即村邊矗立。
土家遍山杉林長綠,木樓、木壁、木桶盆,偶而也見著石砌的一角豬欄羊圈,可誰見過這四面開窗,高聳三層的居家石樓。
窗卻還是土家木格窗,頂也與任何一家無異簡陋的黑瓦尖頂,看去像一深目高鼻的面孔,戴個破斗笠,不倫不類。
村裡,凡兩條腿的都來了,搖頭的搖頭,苦笑的苦笑。
齊巴子這看那看,歪著脖子叫好——大上海的洋樓,也就莫過這樣,結實,氣派,槍炮都不怕!為其站臺,且感慨萬千。
吉時上樑,偷來的大梁已經上好,男人們正忙著傳瓦上房。
偷歷來被視為可恥行為,但在土家,卻仍保留著幾種“偷俗”,偷梁即其一。
建屋前,主人在附近人家山頭,悄悄相中棵粗壯的杉樹。
高大粗壯,表示子孫興旺後人多,枝椏繁茂,表示家大業正又久長。
到架樑前一天夜裡,主人請幾個強壯後生,擇吉時出門。
到樹前,先點三柱香,燒上疊紙,再念祝詞。
用大斧砍倒,抬起就走,中間不歇氣不講話。
抬到主人家即加工成大梁。
其中透著土家人複雜的人生感悟,棄舊圖新的嚮往。
第二天,樹主人看到樹樁邊香灰紙灰,便知道自己樹被人偷去做了梁木,反而十分高興。
因這說明自家山地風水好,出了人家看中的梁木。
廣受讚賞,傳為美談。
在土家,一幢房落成即全村的節日。
兩篙鞭炮從石樓支出,炮屑濺出幾丈遠。
直炸得雀兒飛絕,滿村笑臉,伢們到處跑。
春兒的喜慶嗩吶,朝天朝地吹得忘了形。
半截紅忙出忙進,給來客擺凳子倒茶,雙手上煙,還恭恭敬敬點上。
無論對誰,他都感激的面帶微笑,“啊啊”點頭。
逐夢成真,今天,他無疑是最幸福的人。
雞全在屋頂,狗都逃往溝裡悲號。
伢們捏著撿的啞炮,追雞攆狗炸豬,滿村裡害人。
放下刨洗的土豆,三兩下把豬潲舀圈裡,我哥倆也去道喜。
腳踩滿地紅屑,手撫白牆,我哥倆打心底裡佩服,一頭倔驢,多年一擔擔挑亂石,終成高樓。
相反,村裡一常景竟可謂奇觀。
半截紅老宅後竹林,有群八哥。
每到天黑前,不大的竹林,黑壓壓一大片、一大片飛來,竹梢給壓下去又還原,興奮的吵鬧,淹沒了村裡的狗咬、牛鳴、人喊。
我曾蹲在那,看得心潮起伏。
三兩隻就有一碗吧?我揣估,清燉,味道肯定比雞差不哪;剁細燴雜醬,每餐若舀上幾勺,油滋滋……漫天飛舞的,都是沒主的優質蛋白啊!雀鳥夜盲不動,半夜提口袋摸來,這無盡的美味,夠我享用到哪天?嘗試著向人打探其可行性,無不是眼神怪異的對我打量,就像我是問,能否在其臉上試刀,找罵。
幾次欲動手,幾次悻悻而休,怕犯眾怒。
也似乎懂了:奇觀維持至今,也許因為土家把它看成了村寨的旺相,加以保護;也許因為,每每大雪覆地,半截紅總往竹林邊撒些糠屑、谷碎。
挑水過路,還撞見過他給只八哥洗澡。
朝著屋後竹林,半截紅只“丫頭,黑丫——”長喚,不出第三聲,鳥兒即到。
水盆裡,鳥兒睜眼躺他手裡,任其洗翼、拉爪子。
洗完,他高挽起臂膀,一雙溫暖的大手,把溼淋淋的鳥兒捧捂著,開始耐心等候。
——不多時,即見無數針尖大的黑點,慢慢從他指縫爬出。
密密麻麻布滿手背,再緩緩往手臂移動。
此時他趕緊放下鳥兒,把這成百個上當的吸血鳥蝨,澆水洗下臂去,淹死盆裡。
經洗澡、護理的小東西站地上,落湯雞似的好醜。
它埋頭自顧梳毛,似個給寵壞的孩子,埋怨地邊梳邊嘰咕。
重心不穩,它跌倒又站起,還梳,還嘰咕,一家三人看得哈哈笑。
這是他幾月前,暴雨後撿得的只雛鳥,救養後放歸的。
人和鳥能處成這樣,好羨慕。
我覺出,半截紅對我倆分外親熱,是因有人私下肯跟他這樣說話。
略顯謹慎,說話都不那麼流暢的人,跟哥這武器迷,很談得攏:他好琢磨。
他使過美軍所有槍械,湯姆遜最差。
湯姆遜打不遠不說,槍管還易發燙,精度差。
“朝鮮那個冷啊,零下40多度,好多人手腳都凍成爛肉。
美國人打仗不惜炮彈,大炮能從天亮打到天黑,天黑打到天亮。
飛機貼著樹梢飛。
二次戰役,五天五夜給養送不上,拿刀削塊松樹根嚼,就巴茅根樣的味。
怕?不怕。
子彈滿天啹啹叫,說明離你遠著哪,莫張(理睬)它。
要聽見跟拍翅膀似的噗噗聲呢,就得當心了。
那準著呢!”
血與火的壯烈,他卻如此平淡。
想起人們說起他肚子上怕人的傷疤,腸子割去幾尺,昏死三天三夜,有回我悄悄問起。
“‘90’火箭筒射不遠,很難接近美國坦克.”
那次戰鬥,前面的戰友倒下了,他扛起炸藥包繼續衝上去,以血肉之軀,從尾部對拼敵人鋼鐵戰車。
當英雄的光環被歲月黯淡,屬性不明的半截紅,在恐“黑”的人們眼裡,就跟衣物放進了染缸,其“黑”的一邊,就漸漸向“紅”一邊自然滲透,也快“黑”了。
而今,他跟所有社會動物中墊底的不幸者同樣,雖對誰都目光殷勤,但大家卻都謹慎地與他保持距離,有時我倆也不得不顧忌些。
他似乎也覺出微妙,但並不介意。
曾聽見他的嘆息,一去幾千裡,當父母就怎捨得的。
我們豬圈邊,是他家的點菜園。
別家的菠菜長成即拔,拔一棵少一棵。
而他心思活泛,使著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功夫,用小刀從其鮮紅的粗根部,換著方位的帶葉巧切,肥嫩的菠菜,常吃常有。
最是羨慕那方韭菜,不知有啥獨門秘籍,指頭寬的葉兒,綠得冒油,割過三兩天又長齊,簡直就神話裡的聚寶盆。
總見他擇豔陽薅草,趕天陰上肥,令人欽佩地精耕細作。
我們菜園的辣椒開花了,星星點點落一地,卻不結椒。
經他指點給弄些雞糞撒上,如今辣椒累累。
神吶。
昨天趁著暮色,他叫伢悄悄端來招待砌樓匠人的“合渣”,堆尖一缽(用黃豆磨漿不過濾,加菜末烹製的土家菜),還細心周到的舀了兩勺紅油辣醬,撒上綠蔥花。
再等不及弄晚飯,我倆就你一勺我一勺,灶邊吃開了。
吃得滿頸熱汗,辣得撅著嘴哈氣,那才叫巴適。
哥神往地說,天天白米飯管夠,有合渣——不,天天白豆腐,讓我幹啥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