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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芳好像說了很多次，她向她保證，自己會一直在這裡，自己和家都會在這裡。無論是說的，還是做的。
好像只要她在，他們就會一直一直，站在她身後。
崔大人也曾跟漪芳說過，他不能退，亦不能不爭。
他們是漪香的底氣，能給的他們都儘量給了。而不能給的，他們也沒辦法。
正如漪香即將臨盆的時候，京官外派公幹。漪芳與鄒茸一起離開京城，去了西南邊靠近邊境的一個縣城，要好幾年才能回來。
漪香夢裡醒來傷心透了，母親到宮裡看她時，她抱著崔夫人號啕，哭得皇帝和太醫在旁邊膽顫心驚。她說“阿姐騙我，我喊她她也不回來”。
邊境二字，儼然已經成了她的魘境。
可漪芳他們動身匆忙，也等不及她召見。等到了落腳的地方了，書信快馬加鞭寄來也是十幾日後。
那時小皇子早已呱呱落地，漪香抱著兒子讀姐姐寄來的信，一會兒哭一會笑，秋碧好一番哄，又阻止不及，叫她把小皇子的腳印印在了信紙上寄了出去。
幾日後入宮時崔夫人帶上了漪芳原本就準備好的幾套柔軟精緻的小衣服。
而小皇子的百日宴時，一隻盒子並一封漪芳的信又從西南寄了過來。
盒子裡是一隻小小的銀手鐲，款式極其簡單，鐲身上的圖案則古拙，漪香認出了楓木和蝴蝶，還有不知名的花。
信裡說他們已經都安頓好了，漪芳說起西南的朝霞如何好看，山石如何壯觀，又說起民風淳樸。
窗下的一串紅花叢花枝比胭脂還豔，鄒茸從窗裡探出手去摘，把花遞到她唇邊。花蜜吮吸起來很甜，吻也很軟，漪芳躲開他笑著在信上落筆：“我與小茸一切都好，不必擔心。”
“前日裡小茸與鄰家的阿婆說起我們有了個外甥，婆婆很高興，與我們說起這邊的風俗，說百日宴裡外婆家是要送一隻銀手鐲的。我和小茸都覺得很有意思，所以找了這裡最好的工匠讓他給我們打了一隻。”
事務清閒，鄒茸躺在她懷裡，手指撥著她的袖子玩，還非要聽漪芳都在信裡寫了什麼。
“打鐲子的伯伯也是個頗有年紀的人了，只聽了我們兩句話便知道了我們是要做什麼，連說讓我們放心。可小茸非要跟伯伯強調說他要的鐲子是怎樣怎樣，最後把伯伯說的煩了，給他轟了出來。”
他不可思議地掀開眼前那片衣袖，戳了她的腰一下。
漪芳癢的彎腰，卻笑而未言，只挑了下眉，便將事都說出去了：“伯伯說‘你一個外鄉人，既然要我們的鐲子，求個好兆頭，自然就該聽我的，老漢我做了這麼多年還能不知道那鐲子該怎麼打嗎？盡添亂’。說完給他趕走了，他這才灰頭土臉的回來。”
“回來一路嘆著‘民風淳樸、民風淳樸啊’。”
寫著，她彎腰，目光促狹地望了他一眼。
“這信不能叫你這麼亂寫了！”他翻身起來撲住她，兩人笑鬧作一團，漪芳最後叫他拿住了腕子，笑得拿不住筆的手也被他握住，慢慢寫完了後面的內容。
鄒茸下巴抵在她肩上，笑著催她念下面的內容。
“我和小茸是真信了這鐲子的寓意很好了，不過寓意具體是什麼，我們卻記得不是很清楚，印象裡也是保平安什麼的，就祝我們的小外甥平平安安，歲歲吉祥。”
“還差我的一句……”他彎著眼睛握著她的手中的筆再添上：“祝小外甥歲歲平安，年年無虞！”
“阿姐與姐夫小茸敬上。”收筆。
漪芳樂不可支，被他擁在懷裡用力摟了兩下，笑音撫亂了頰邊的碎髮。
而京中，漪香讀完信握起兒子戴著銀鐲的小手晃了晃，又重重親一口，笑彎了眼睛：“小烺兒！”
“姨姨姨夫來信了，還給你帶了禮物！看小鐲子——喜不喜歡？”
小皇子眼睛只盯著母親看，手揮舞著，眼睛笑成了兩彎小月牙。
漪香捏捏兒子肉乎乎的小拳頭，心裡滿滿漲漲著柔軟，臉頰挨著他使勁蹭了蹭。
“我的小烺兒……”
秋碧在旁邊笑著守著他們，道：“小太子的眼睛與娘娘真像。”
“是啊，真像。”漪香應著，眉眼欣喜極了，摟著兒子一刻也捨不得放下。
可不過幾年，她的小烺兒與她就不像了，那雙眼睛倒是越發像另一個人的，年輕一些的那個人的。
漪香從書房裡抱走了那個小小的，卻已經快要淹沒在書海里的孩子時，她的烺兒才三歲半。
他還那麼小，困得睡在寬大的案上，堆的高高的書本後灰灰小小的一團。漪香抱著他，像兒時抱在懷裡的一隻小兔子，小兔子被驚醒，也這樣有些茫然又有些緊張的看著她。
“烺兒，我是母后啊。”她說。
“他們怎麼讓你讀這麼多書，怎麼也不給你披一條毯子呢。”漪香摸了摸他小小的臉：“怎麼也……”不能來見見母后啊。
“下官拜見皇后娘娘。”
她埋頭抵著小梁烺的額頭，並不抬頭，也不理會。秋碧也只安安靜靜地守在她身邊，只是等她動了一下腳步時，與明泉他們一起為她擋開了面前的人。
“本宮許久不見烺兒，甚是想念，想讓他陪本宮幾日。你們——”
“皇后娘娘留步！太子殿下還不能走——”一個不曾見過的年輕臣子帶著宮人們攔住了她們，秋碧喝道：“大膽！還不讓開，連皇后娘娘都敢攔嗎？！”
宮人皆站住了，垂首不語著。
聽著漪香一句淡淡的“讓開”，猶豫著讓出了一條道。
過道上有人匆匆趕來，施禮一拜：“娘娘恕罪，但您不能帶殿下走。”
“娘娘，把殿下放下吧。”
“真是可笑，我抱自己的孩兒，卻叫你們一個個的當賊似的看著——道理何在？”
“……職責所在，還請娘娘恕罪。”
“若本宮今日非要帶走烺兒不可——”
“那娘娘也要問問殿下願不願，殿下以為呢？”
一時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懷裡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漪香退後了一步，抬手掩住了他們投來的目光，冷下眉目往外走，視身後的呼喊為無物。
“母后。”懷裡小小的人喚了她一聲。
“嗯？”她的聲音一下軟和下來了，漪香低頭望著他，眉眼含笑：“烺兒怎麼了？”
小梁烺看了她許久，抬手摸了摸她的臉：“母后、接阿烺？”
“嗯。”漪香握著他的手親了親，很是溫柔：“母后來接阿烺。”
“嗯！”小太子抬著手搭住了母后的肩膀，高興得彎起了一雙小小的月牙。漪香親暱地低頭貼著他的臉頰蹭了蹭。
他們身後，秋碧和明泉都鬆口氣地笑起來。
直到小太子在母后的懷裡睡了過去，秋碧他們想接過來，漪香都搖頭拒絕了。步子小心地走著，不想把他晃醒，就是上了步攆，也輕聲交代著叫他們穩著些。
“母后……”
夢裡他依然緊緊抓著她的衣襟，小手握在手裡還不及她掌心大，卻已經開始握筆了。漪香目光垂著，滿腔的酸澀。
但還不及第二日，午時丞相他們便來跟她要人了。飯都只吃了幾口，小梁烺被丞相牽著，一步三回頭地轉頭看她，還衝她笑了笑。
烺兒的身影消失在殿前的時候，漪香深深閉了眼，水痕濡溼了眼睫，她疲倦道：“陛下放開臣妾吧。”
梁晉替她把淚痕拭去了，嘆道：“你說你這是做什麼呢，明日上朝他們又要上摺子參你了。”
漪香沉默著不說話，只愣愣地盯著桌上那小碗看。
皇帝無奈，又勸她：“丞相他們也是為了烺兒好，你體諒體諒吧，當初先帝不也是——”
“陛下要臣妾如何體諒，”漪香聽不進去，只哀切地看著他：“烺兒才三歲多一點，兩歲你們就把他帶走了！他如今險些連我這個母后都認不出！”
“他年歲小，不必請安，可臣妾連去看看他都不行！陛下要臣妾如何體諒啊……”她話裡帶上了哽咽：“他才三歲啊陛下……每日起那般早，就被關在殿裡習字唸書，旁的皇子都在母妃身邊玩鬧的年紀，他那麼小的一個人就孤零零的趴在案上困的打瞌睡。”
“連張毯子都沒有……他——”
皇帝不耐煩聽她說這些，只道這都是為了他好。未免她又提出些他不能答應的要求來，起身就要走：“不說這些了，朕還有些事……”
“陛下。”漪香拉住他的袖子：“陛下就不能讓臣妾也能常常去看看烺兒嗎，陛下？”
她哭得實在可憐，皇帝轉頭看她時生了些惻隱之心，可他之前已經答應丞相了，一時有些為難。
漪香眼裡滿是期盼，混著那雙淚睫實在是好看極了，仰頭看來時看得皇帝心軟，握住了牽著他袖角的那隻手。
“不若這樣。”他說著在旁邊的凳子上覆又坐下來：“你若真的喜歡孩子，想養一個孩子在身邊，我們再生一個如何？”說著便要擁過來。
漪香愕然坐在原地，身子忽然顫抖起來，不等皇帝抱住她，整個人忽然仰頭倒下去了。
殿裡一時一片兵荒馬亂，皇帝著急的抱住她，急聲喊著“傳太醫”，還是秋碧提醒，他才把人抱到了床上。只是太醫才剛來，她就醒了過來了，只是只睜著眼也不說話，疲累的躺在床上。
太醫又仔細診了一番脈，開了一劑安神的方子，交代她平心靜氣，這才到側殿煎藥去了。
漪香閉上眼側著身不看旁邊的皇帝，聽著他嘀咕了兩句，守了一會兒也就離開了。還是秋碧進了來，才把她從床上扶了起來，嘆著氣。
“娘娘要愛惜身子。”
漪香苦笑著：“你聽到他說了什麼嗎？”
“……聽到了。”
“既然聽到了，也該明白，我該如何才能不氣呢……他竟是這般想的，秋碧，我如何才能不傷心呢，那不是旁的、是我的烺兒！是烺兒啊、他怎麼能那麼說！”
秋碧苦嘆著替她擦著臉上的淚：“陛下也是心疼娘娘，一時沒斟酌過來，娘娘莫傷心了——以後，我們再偷偷去，我和小泉子都陪著您，我們偷偷去看小殿下，莫傷心了……”
漪香哭倒在她身上，不住點頭。
“我想阿姐了。”哭得累了，快要睡過去時她閉著眼輕輕道：“若是阿姐在，便能告訴我該如何做了吧。”
“……可是阿姐也不在。”
秋碧替她擦乾淨了臉，等到她睡過去了，這才輕嘆著起身。若是大小姐回來就好了，若是回來，小小姐與小殿下沒準還能有個伴。
可說好的幾年，三年過去了，漪芳他們還是沒能回來，再回來時，已經過去五年了。
崔夫人和鄒夫人還在府前眼巴巴等著，擔憂小孫女路上不習慣。明霈等不住早早就策了馬出城去了，正要遇著小傢伙非賴著爹爹騎馬，遠遠就見了父女倆騎著匹白駒在馬車邊鬧騰。
鄒茸抬頭見了他笑著招呼了一聲，小外甥女也眨著大眼睛看過來，明霈大喊了一聲“糯糯”，就奔了來，撂繩下馬利落的很，一下就站到他們馬前了，直直伸出了手。
鄒茸抱著女兒不撒手，挑眉看他：“姐夫也不叫，你這架勢，是要跟我搶女兒不成？”
小鄒諾在爹爹懷裡咯咯笑，手裡一邊抓著一束爹爹的頭髮探出一張臉來，搖頭晃腦：“你是誰？”
“你猜我是誰？”
小姑娘一搖頭：“不猜！”
明霈拽著她的小袖子晃了晃，一臉不值錢的笑：“猜一猜嘛~”
鄒茸不忍直視地偏過頭，笑出了聲，馬車裡漪芳也探出頭，看著他們露出一個淺笑。
“阿姐！”
“阿孃！”
漪芳一同應了一聲“誒”，笑看著他們也不說話。
於是明霈又笑嘻嘻地轉頭看向軟糯糯的小傢伙，眼巴巴的：“糯糯~”
“糯糯在！”
鄒茸笑著捏捏她的臉：“這是舅舅。”
“舅舅~”
明霈可美了，又伸出手想抱她，鄒茸笑著把小傢伙提溜起來讓他抱著去找漪芳。
“不嘛不嘛~騎馬馬，糯糯要騎馬馬！”
“聽話，去找你阿孃。”
明霈蠢蠢欲動：“我來，我帶糯糯騎！”
小姑娘歡呼一聲：“好——”
卻被鄒茸毫不留情的打斷：“少來，你們兩個都給我老實點，你、還有你，各回各處去。”
“不要！”
“姐夫——”
鄒茸好笑地看著他們，又看向車裡的漪芳，見她點點頭，這才放了他們去，又囑咐著：“就慢慢走，不許騎快啊！”
明霈喜滋滋的應了，一進城門又撒起歡，抱著懷裡玉雪可愛的糯糯給街邊遇到的公子哥們炫耀，後來就連酒樓裡的公子小姐們都擠到了窗前了，摘了花瓶裡的花扔下來叫他：“崔小公子，這是誰家娃娃啊？”
糯糯張著小嘴看著周圍的一切，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小指頭連連指了好幾個攤子，開口便喊：“爹爹！爹爹！”
眾人詫異地看著明霈，還未調笑，只見他們身後又走來一輛馬車，車前的人帶著幾絲熟悉，無奈的下車給閨女買了指著的幾樣東西，又抬頭看那些目瞪口呆的人，笑了笑：“我家的娃娃！”
這下可好，人一齊從酒樓裡湧出來了，一齊笑鬧著：“小鄒大人回來了！哎呀還是一家人都回來了！恭喜恭喜！”
夫人們都笑著看那娃娃，贊著：“小小姐真可愛！恭喜小鄒大人和夫人啊！”
漪芳笑著探簾起身，與鄒茸一齊向他們道了謝。一時又是一陣喧囂，一家三口皆是容顏不差，可是叫路人飽了一回眼福了，這下他們回來的訊息一下就傳的全城都知道了。
等到他們到了家門前，崔夫人和鄒夫人抱著糯糯笑得合不攏嘴，一家人剛進了府不過片刻，京中各類宴會都紛紛遞了帖子來，要邀去相見一番。
只是糯糯還被外祖母抱在懷裡，被祖母追著喂葡萄，宮裡漪香就先喚了人來，又把母女倆叫走了。
分別日久，漪香見了她，抱著漪芳哭了好久，對上旁邊外甥女好奇的大眼睛，還有努力拍著自己手臂的手，又一下喜笑顏開來，破涕為笑地抱住了她：“糯糯。”
“皇后姨姨不哭、糯糯給您拍拍，拍拍就好了哦！”
漪香溼著半張臉就想去親她一口，被自家阿姐嫌棄的捏住臉擦乾淨了，這才放開她。隨便這兩個怎麼親去。
漪香哀怨地趴在她膝上，氣道：“阿姐你嫌棄我！”
漪芳沒回答，糯糯先一步踮起腳在姨姨臉上親了一口，“叭”的一聲響亮極了。小姑娘小手捧著她的臉，可認真：“姨姨香香！糯糯不嫌棄！”
宮裡的人一時都被她哄的笑開了，怎麼看她都不夠。漪香更是被哄的心都化了，顧不上漪芳，先抱著糯糯轉了好幾個圈，兩人都樂得大笑。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倒剩漪芳一個人無奈失笑，坐在椅子裡喝著茶看她們。
好不容易在殿裡鬧夠了，她又要帶著糯糯去花園裡玩去了，明泉急急跟在她們身後，眉開眼笑的，被糯糯一句接一句奶聲奶氣的“小泉”哄的心花怒放。
“娘娘！糯糯！您們等等奴啊！”
秋碧也跟著哭笑不得，可笑完了心下又有些苦澀，與漪芳落在後面，沒忍住述了句苦：“娘娘許久不曾這麼開心過了。”
漪芳挽住她的手，掌心在她手上安撫地拍了拍：“不急，慢慢說。”
“這些年，你們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