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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我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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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一倒入中伏,宣室殿內尤感燥熱難耐,又怕居住清涼殿中了寒癘,董賢便扶天家上得八抬便輦,與皇后便輦先後入端門紫房複道,直赴西南池苑而來。

便輦至滄池欲下複道,便見池中高臺翠庭,危峰兀立。青石道側松濤陣陣,蔽日遮天。時有青竹瑩瑩滴翠,霧藹繚繞,瀑布跌崖飛濺而下,習習涼風撲面而來。

董賢著便輦停駐瀑布沿岸,便見前將軍何武將天家折身扶坐,有御侍上前將靠枕墊後,方上前躬身揖禮道:“奴家前日曾來過一趟,見此地曲徑通幽,涼氣襲人,便叫來省中內侍,將這周遭鳴蟬逐個捕盡,也算是一處消暑的行在。”

皇帝於噩夢中緩緩醒來,眼皮遂緊上幾緊,見黑夜遁去,恐懼漸消,心胸也逐步開朗起來。難以置信,眼前的一切竟如此的真實,如此的華貴,如此的五彩斑斕,若群星薈萃……不由貪婪地多瞄幾眼,只怕稍縱即逝,便一腳跌入那無盡的、鬼魅魍魎的深淵……

傅皇后下得便輦便款款而來,輕輕倚坐於輦前榻邊,辯見天家顴角凸出,龍目凹陷,突覺心尖勢若針扎錐刺般的疼痛,邊咬牙輕撫夫君面頰,邊緊了緊酸楚的鼻翼,不知是香汗抑或珠淚,滴滴答答洇溼了天家一大片龍袂。

天家直直地瞅著皇后尤看不夠,便又吃力地於涼褥中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爪來。皇后見狀忙交叉握緊,滿腹的心酸與委屈於瞬間爆發,只見她那佈滿血絲的盈淚的雙眸,死死地盯緊夫君那雙死魚的眼,含嗔帶怨,似要生吞活剝一般。

夫君終是微微張口囁嚅了一句:“梓童是於東朝來,還是中宮?”傅皇后聲音便一下子變得溫潤起來,“臣妾是具服而來,你說來自哪裡?今日謁拜獨少了夫君,太皇太后尤是痛心,依她的性子,若是今日不到,怕明日一早便來西宮。”

劉欣聞聽此言便好一陣酸鼻,哀唳兩聲,便淚光瀅瀅道:“先皇早崩已屬不孝,由是痿癱朕也心痛。嗚呼——黃梅不墜青梅隕,白髮人送黑髮人。蒼天無眼千秋恨,陰陽兩界——各離分……”訴罷已是哽咽失聲,淚如泉湧。

皇后聽罷痛不欲生,便上得前去不顧一切,一把搡過夫君頭頸便攬於懷中……君不見,這黃泉路上,陰陽碑前,兩情依依,吾心匪石,鴛鴦相守,風雨悽悽……

皇后又俟到天家沉沉睡去,方長出口氣,橫穿椿棒棒香的密林,踏上那滄池通幽的棧臺。日光弄影,碎金裹銀,遠觀池面粼粼波光,近看通透如沫玉。這絳色的棧道浮於水面,清風含露,暗香拂來,掀起那藕色的留仙裙襬,但見伊人伸出藕臂團團裹緊,惹了腮紅,欲語還羞。

“皇后娘娘,臣賢應召!”董賢聽傳趨上棧道,見中宮金貴之軀飄飄欲仙,不敢蒞近,便故意隔出了一段距離,深揖一禮。

傅皇后側過身來,見董賢畢恭畢敬的倜儻身姿,垂首無語。又看那池中的漸臺鬱郁蓊蓊,高入雲霄,便漫不經心道:“君侯貴為昭儀長兄,想必已知椒風之事。”董賢聞聽心中一緊,遂囁嚅道:“回稟娘娘,今早少府已報知臣下。舍妹深負陛下隆恩,奴家惶恐,不知如何奏明聖聰。”

皇后見池中荷葉輕舒,碧波盪漾,便著長御遞來魚食,遂撩裙屈身,丟於水中,無所事事道:“天家那裡不說也罷。今早東朝撂下口風,欲賜我妹妹三尺白綾呢——”

董賢一聽,“撲嗵”跪地,泣不成聲哭拜道:“皇后貴為大漢後主,總攝六宮。聖卿若有不到之處,誠乞娘娘不計前嫌,法外容情!娘娘若肯搭救舍妹卿卿性命,奴家甘願鞍前馬後,任憑驅使!”

“哪裡話來。”皇后依闌斜看,那池中魚兒爭執不休,躍躍幾欲上得棧橋,便啞聲失笑道:“大司馬但放寬心,後苑只有我姊妹二人,雖不常串門走動,卻也是戮力同心。今晨與東朝好言說盡,方以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戶曉之罪名,褫奪封號,徏萯陽宮。如今妹妹已無性命之憂,君侯還有何難處,且平身吧!”

“皇恩浩蕩!”董賢忙頓首再拜道:“娘娘賢善施人,不啻為天下母!大恩不言謝,隻言片語,感荷高情!”皇后見董賢立身而起,淚痕點點,卻也心疼,便將掌心的魚食遞與長御,取過錦帕輕輕撲掃這瀅瀅如玉的掌心,似要將那些骯髒的心事抖落乾淨。

皇后又遠眺那棧道盡頭,假山嶙峋籠紫煙,榭閣輕描,迴廊輕挽,玉帶嫋嫋,一切都雲山霧罩地看不通透。不由仰望青天,喃喃自語道:“天家——怕是撐不過幾天了。”董賢聞聽,忙頷首哽噎道:“臣——知道。”言罷已是淚沾溼衣。

皇后輕瞟了董賢一眼,期期艾艾道:“若是地裂天崩,東西二朝勢同水火,太皇太后定出頭誓保中山王踐祚大位。這邊君侯位極人臣,抑或東朝聽命,也或坐而聽朝,不知有何成竹在胸?”

董賢聞聽這大逆之言,不由脊背一陣陣滋滋發涼,忙驚謊失措揖禮鸞前,哀哀哭訴道:“我一省內報時童子,無德無才,一度被天家驚為天人。去冬為臣下免冠之喜,天家興盛,便遷我忝作貴位三公,實愧天怍人。奴家願聽娘娘差遣,娘娘要我去西,我決不去東,聖卿悉心聽命皇家,唯娘娘馬首是瞻!”

“真難為你了。”傅皇后見董賢一臉稚氣,便不免生出一絲憐憫之心,遂諄諄翕翕道:“本宮也知你性情淳善,並非那大奸大惡之人。你我西宮當同舟共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東朝屬意劉箕子,你我便薦舉準陽王。三公九卿,及你屬下金紫將軍,除了太僕王舜、光祿勳甄豐與王莽交厚,這外朝就是我西宮的天下。一俟時機成熟,下了他甄豐左將軍印綬,至於這太僕王舜,量也掀不起什麼大浪。”

“只是臣下——遭人忌恨……”董賢拽袖沾了沾額頭那涔涔的汗水,又囁嚅道:“只怕會負了娘娘的願吧!”皇后一聽便安慰他道:“本宮乃一國之母,天下無兩,切勿輕棄這大司馬印綬。有本宮在,自會與你站臺撐腰。”董賢聞聽此言便稍稍心安,忙揖禮領命。

皇后二人聊得正興,便見後將軍公孫祿披甲持戟前來通稟,言講皇帝業已起駕回鑾。待董賢上得複道跟上前去,只見中常侍王閎附耳過來,竊竊私語道:“天家聽聞昭儀娘娘足月待產,便急不可耐,詔令折去椒風殿呢!”

董賢聞聽此言猶五雷轟頂,血脈僨張,一時間天旋地轉,無所適從。見皇后步輦緊緊跟上,忙上前攔駕停輦,然皇后只弱弱回了一句,“這東西二宮,有哪家之言好過聖卿?”

董賢一聽卻之不恭,便於端門岔口咬牙切齒攔下便輦,又急忙趨近伏跪榻前,苦苦陳情道:“奴家攔駕泣血奏請,如今大家勞碌瘁累,萬萬不可前往椒風。昭儀居宮臨盆待產,倉促探視定有不虞。為保母子順遂安康,萬乞大家勿生此念,我漢室江山方福澤綿長矣!”董賢訴罷又再度頓首。

劉欣睨見董賢這般陳情,心頭便掠過一絲不詳的預感來。這平日抵足而眠的玩伴兄弟,一言一語預知後事,舉手投足便見時知幾。但見此間雙眸不定,心緒不寧,魂不附體,戰戰兢兢。便是這般伏拜頓首,也當屬千載獨步,曠古無兩……

劉欣正竭力審視那一雙宛若清泉般深邃的眼睛,似乎要從那顫顫瀅瀅的瞳仁中,讀出一鉤小船尖尖的彎月來。然流星如織,劉欣突覺心口氣堵胸悶,似有一塊碩大的隕石填充其間,隨之便是一陣窒息般急吸猛咳……御侍見狀忙將天家扶身坐起,然箕踞未穩,便見天家仰天悲憫,一剎那若山洪暴發,一腔腥血便“嘩啦啦”橫潑在了涼褥之上……那猩紅的鮮血再暈染開去,竟現出一幅鬾魅魍魎的夢魘鬼臉來,且桀然一笑……眾皆駭然……

自皇后、皇太后鳳駕回鑾,長樂宮掖庭令便得東朝一筒懿旨,遂率一眾永巷內侍押檻車直赴西宮少府署而去。

掖庭令一行於北門元武闕進入未央宮內,跨董府新居一直正西進入少府太醫署館所之中。有太醫丞前引叩門,呼叫義姝數聲,查無動靜,掖庭令見狀一時性起,便飛身搭腳踢門而去,只聽“嗵”地一聲,門扉開處,驚見有一貌似白色立柱的東西直蕩過來,眾人一見趕忙躲避……

待塵埃落定,太醫丞疾上前仔細探視,然人身尚未立穩,便慘叫一聲倒癱於地。眾人細探,方見有一屋的女醫懸樑自盡,瞠目伸舌的煞是難看。掖庭令見狀忙使人搭救,待上前逐一卸下房梁,然瞳孔已散,人體尚溫。

居所內整整抬出來七具女屍,一個個伸舌瞪眼,面目鐵青。太醫丞驚駭之餘,擔心屍首見天招致靈異,便急赴所內抱來粗麻,搭布以遮……眾人一個個別過頭去,不忍直視。

掖庭令將此事稟告長信殿上,太皇太后便知,有人已捷足先登了。東朝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又見掖庭令呈上疑似血書的證供,便命王莽上得金墀細細端看。

王莽見其上以血書寫:皇嗣橫染產厄之災,我等七人以死抵命,落款為侍醫義姝。又細察材質,非是絲絹卻薄如蟬翼,又能墨書其上而不暈染。思忖片刻,便了然於胸,方與東朝長揖一禮回稟道:“依巨君之見,此乃絲絹絮漿泡製而成,非是縑帛,當與成皇帝寫與宮女曹氏的絕筆類同,名曰赫蹄。”這便是書紙的鼻祖,信箋的先人。

太皇太后聞聽此話頗感新奇,便又小心奕奕捏過義姝所留的血書,前後左右都摩挲了一番,遂哀哀悽嘆道:“一個侍醫下人便能觸控赫蹄侈物,老嫗自是不信,只怕是,這宮中又要掀風鼓浪了。也罷,人人皆言,孔光學問汗牛充棟,學富五車,不知他看了這薄薄的赫蹄血書,又作何念想?只怕他學問歸結起來,一個奩匣便能提走吧!”宮人們聽得東朝此言,全都掩口失笑起來。

王莽已猜透了東朝心事,見赫蹄技能堪為大用,不覺手癢,便躬身一揖建言道:“侄兒不才,若蒙姑姑金口允准,我便於這長樂尋一場地,於將作之下專司赫蹄研習之法。若是有成,利在千秋!”東朝一聽便呵呵笑道:“你能扣持遊標卡尺、載人風鳶,還有那數九寒天的菜蔬暖棚,這赫蹄自是不在話下。只是這宮闈陰風又起,波翻浪湧,還是斷了這個念想吧!”

王莽一聽尤覺銜冤,便一再陳情揖告東朝:“侄兒非是以絲帛泡製,這閭里民間,你觀那廢棄之物堆天翁地,像樹皮哇,麻頭哇,敝布魚網之類比比皆是。若是剪碎於水中浸泡,再搗爛成泥,後經蒸煮晾曬再碾壓成形……”

西宮諸事心亂如麻,東朝哪有心思聽他囉嗦,見宗正劉宏奉詔進殿,便揮手打斷了王莽的窾言,且言辭諄諄道:“有志吃志,無志吃力。如今天家垂危之即,各種勢力蠢蠢欲動,亂象叢生。正值青黃不接,門衰祚薄,你卻萌生歸隱之意?抱負不凡,不見於用,好生為之吧!”

王莽聞聽東朝盛怒,忙展袖頓首以謝罪愆。太皇太后斥罷王莽遂立身而起,將案上懿旨“啪”地一聲丟於宗正,且啞聲負氣道:“著椒風徙萯陽,三日啟程。”劉宏忙揖禮領命。

這未央宮苑的陰天,極富韻味,像極一件遺棄了很久很久的那種灰棉襖。內裡有老家蒼桑的故事,有祖母的氣息,也往往蘊藏有一份執念,一份與世無爭的靜謐與安詳。

昭儀斜斜地靠於後寢臨窗的軟榻之上,亂髮蓬鬆地於後隨風輕舞。有侍吏杏姑持木篦輕挑慢梳,無聲無息,有種落落寡合的訊息氤氳滿屋。昭儀把目光放到了窗外,但見那條條檻檻裸露的蒼穹灰濛濛一片,時有重墨渲暈的烏雲停駐其間,像孕婦那鼓鼓的小腹樣懶得走動,沉下去沉下去,似乎搭手便能擰出一泡水來。

“真好,起風了。”董昭儀第一次露出了兩顆齒貝,那是窖藏的冰雪的顏色。有女師嬤嬤上得前來,無情地將那兩片青窗輕輕掩上,隨之便遲遲地轉過身去,低下頭,又掩口疾趨而去。

昭儀只抿嘴赧然一笑,無聲的,勉強的。總是覺得少了些什麼,便輕啟白唇,喃喃自語道:“木鐸之心,素履之往。”侍史杏姑聞聽此語,便一下子止住了手中的木篦,俟靜靜緘口持續了好久,瀅瀅杏目方緊了一緊,輕輕啞聲回了一句,“娘娘此話又是何來,便是雲遊天涯海角,身後尚有一個杏兒,休言別,常相隨,不——離不——棄……”話音未落,豆大的淚珠倒先順頰滾落了下來。

“非是忠心,是討債。”昭儀無力地把目光搭在青窗下,那有一片黑暗的區域。“心若向陽,百花盛開。”杏姑見娘娘執迷不悟,便又點醒一語道:“所向何懼,道阻且長。勿論是忠心還是討債,娘娘目光所及之處,定有杏姑棲息之鄉。”

昭儀聽得此言,一時語塞。又靜心聽聞杏姑那鼻翼煽動,不忍直視,只小聲喃喃囁嚅道:“想我待罪之身,何談無辜,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此一路走來磕磕絆絆,方知是於他人蠱中仰人鼻息。如此於這渾渾噩噩中得過且過,時而惘然,時而斷腸,如同窗外這方蒼天,世世代代安於現狀,流於世俗,妄想有自己一絲的執念。你觀那窗外愁雲積忿的樣子,惻惻空茫,憫憫悲壯,方知這世間有幾多怨婦,急急要跳出這世俗的桎梏。而掙扎一生的,卻亙古是那無窮無盡的孤單、無助與彷徨,還有那烏雲盲目的遊離,以及這青窗一檻一檻的空靈哇!”

時有一內侍近前奏報,言講有宗正劉宏奉詔進殿。侍吏杏姑聞聽此節終是到來,手中木篦不由一抖,心中兀自好一陣慌亂。昭儀感受到杏姑不安,便強顏歡笑道:“我一羸弱產婦,難以敬上賓,便著宗正來這清涼閣吧!”

宗正劉宏進得清涼閣來,搭眼見昭儀娘娘箕踞在那鳳榻之上,目呆唇白,一副虛脫之相。劉宏便以綱常有違不敢靠近,無奈倚門搖首宣詔道:“元壽二年六月戊午日,董昭儀褫奪封號,徙萯陽宮。太皇太后詔曰:董姬賴以裙帶上位,忝居椒風昭儀之貴,不思君親,妄與神遇,罔上欺天,以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戶曉之罪愆,三日後赴離宮思過,以儆六宮。”昭儀聽罷,忙跽坐伏身謝罪。

劉宏宣罷東朝懿詔,便隨手交給一旁的侍吏,待舉目搖首哀嘆一把,便折身抖簾拂袖而去。

董昭儀微微側過身來,見侍吏緘默不語,滿臉淚跡,便兩眸盈盈直視杏姑,末了纖指一點,燦然一笑道:“放不下心的,便是你。”說罷著人起身下榻,又赤足立於文案前攤開素絹,杏姑見狀忙上前挽袖研墨。昭儀於筆架山上挑了支居延澤的小筆,又在絹上虛描了下,便逗笑道:“多日不練手生了些,不知如何啟筆了呢。”

杏姑見娘娘運筆入鋒,體方筆圓的雋永小隸,展出了波挑的筆道與無盡的韻致。所寫內容寬泛無邊,談及父母孝行、兄友弟恭,以及近侍旁親諸多安置云云。緣是一封寫與父翁董恭及兄長的家書,杏姑略略感到不適,又覺得合情合理。此去萯陽,長路漫漫霧濛濛,親恩兩絕慟悲聲,人生斷無歸時路,遙望前川荊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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