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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指鹿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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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正欲攙東朝安坐在隨身攜帶的蒲團之上,忽聽得北闕甲第鐘聲震耳,大磬山響。

東朝聞聽靜街之聲,便知道定有皇輿公府車馬出巡,忙促眾人疾步快走,說話間便有百十匹軍馬疾奔而來,見馬上扛有“肅靜”、“迴避”、“丞相府”及“代天巡狩”的虎頭牌子,於眾人身旁策身而過。

眾人見隨後騎士手握長鞭“呼呼”亂扯,皆一鬨而散,四處躲藏。王莽與呂焉就因護東朝躲避不及,被馬上軍卒一鞭子兜頭扯來,二人登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太皇太后回頭見親人一個個汙血滿面,便忍不住頓杖破口大罵,孰料一時閉口不及,便被軍馬鐵蹄揚起的冰渣濺的是一嘴一身。

俟亂馬鐵蹄“得得”過後,便見一長隊各色的幡幢隨風招展,節氅錦綺直叫人眼花繚亂,矛戟瓜鋮及各色旗纛直戳蒼天。稍頃又過來幾匹玉馬,四肢粗壯、張口長嘯、昂首闊步地馱一赤輪華蓋的駟駕馬車穩穩走來。只見車上王侯與馭者皆莊嚴跽坐,器宇軒昂,內裡想必是丞相孔光無疑了。

今日孔光代天巡狩先帝轅陵,陣仗可謂盛況空前。駟駕剛過,便有屬下長史、司直及掾屬諸曹等三十餘駕赤輪馬車緊隨其後。王莽見原碧將金爪兒面輕輕敷在自已臉頰傷口之上,忍不住再咧嘴咒上幾語:“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太皇太后見呂焉面上傷處並無大礙,便急催猛少府去周邊僱上兩駕輜車,也好早早脫離這是非之地。猛少府正欲趨太學門口尋上一尋,這時便見馳道之上,竟有五六駕隨行的公車大搖大罷地斜插過來,見有司隸兵丁上前阻攔,便肆意策馬橫衝直撞。有司隸屬吏便命兵丁持戟攔截,最終雙方直鬧得劍拔弩張,人仰馬翻。

“世風日下呀,這丞相府吏也敢大行馳道了。”太皇太后不禁喟然長嘆道:“想當年,我兒先皇帝以太子身初居桂宮,某次元皇帝有事急於詔見,太子出得龍樓門,亦未敢跨絕馳道一步,一直到直城門樓方進得西苑。如今這肖小府吏膽敢橫越馳道,真的是大逆不道,小人橫行,禮崩樂壞,國將不國了!”

太皇太后說罷氣極生惱,顫微微手持玉杖正欲起身,有長孫兒媳呂焉狐眉眼尖,便疾身趨前將東朝扶穩在蒲團之上,且以小拳均勻捶打在祖宗後背,小口嬌嗤道:“這逆行犯上呀,自有那儀制法典予以規治。老祖宗呢,切莫動氣傷了真身,只需遠遠靜觀一番,瞧看熱鬧也就罷了。”呂焉說罷,便用玉指輕點那馳道之上,又奶聲奶氣地寬慰道:“不信你看,那司隸鮑宣不就來了,已將那違逆的車馬全部收沒。這丞相代天巡狩哇,怕是要改期嘍!”

“馬宮呢?”太皇太后正翹首左顧右盼,光祿勳馬宮聞聽傳喚便疾步上前,揖禮聽宣。“你與天家素來親近,依你之見,這丞相車隊橫闖馳道,孔光當受天家何等責罰?”馬宮聞言翻了翻白眼,便無奈回稟道:“僕臣馬宮不敢妄言,若非要臣說,臣便斗膽做個預判事關鮑宣,陛下定然對人而不對事,白亦是黑,黑亦是黑。此番不但不訓斥丞相,反之,怕是鮑宣難躲這無妄之虞了。”

大夥見馬宮語出驚人,一個個不由得面面相覷,驚恐不安。生怕這光祿勳一言成讖,縣官御下倒行逆施,黑白不分,法制崩壞,國力何強?國法不彰,民心何聚?幾人最終便把期望的眼神拋向了東朝。

事關一手親典的君王,馬宮之言似有詆譭之嫌,再細思天家登阼伊始的是是非非,江山錯付,萬民倒懸,東朝心中猶如大刀剜心,便是在這實凍臘月九寒的天,額頭仍滋滋冒出星星點點能映出影子的冷汗來。

妄言畢竟只是妄言,結論尚早,東朝自然不大相信。“這幹吏秉公治法,還能治出個禍事來麼?”太皇太后兀自斜瞟了馬宮一眼,雖挾私洩憤,但心中無底,便茫茫然抬頭仰望著青天,喃喃自語道:“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和兒尚不是那禍國之人。非是因病體起了拐念,莫說是昭儀嗷嗷待產,尚有那支藩的中山、淮陽二王皆可承祚,也不致後繼無人罷。”

王莽聽聞東朝言語間有護短之意,便也不再稟明某事來龍。昨夜鮑宣曾私訪過府,談及內外朝廷諸多異事,錚錚鐵骨也感知不寒而慄。鮑宣掐指細數陛下登祚伊始這五年,犯顏直諫的三公九卿遭黜賜死者達三十六人,為大漢開國之最。天家一直為一己之私而倒行逆施,陷害忠良,無不令人瑟瑟膽寒。末了鮑宣向王莽討破解之法,王莽只頹然回了一句:“當效子夏,無為而治。”

且說鮑宣將犯禁的丞相府諸曹掾吏及輦父共一十八人,五花大綁拘到了司隸府內,便吩咐假佐詳加盤問,自已便反手回了閤門。

還未及元日,夫人少君便早早祭上了太一真神。鮑宣耳邊猶有陰風森森的鼓點零零碎碎,眼前一匹匹九幽玄馬仰天長嘯,馳道上魍魎的青面尤為瘮人,還有那鐵蹄揚起的一個個飛旋的、暗黑的冰花,一直開到了陰幽荼蘼。

少君見鮑宣一臉鐵青之色,不禁一陣訝然,便趕忙挽起短裳衣袖,於庖間用小盂取些溫水,又故作平靜道:“郎君今日神情萎靡,皆因昨夜私會靜園夜半方歸。署內若無閒雜事役,沐浴一番便歇了吧。”隨手扯過一素麻布帕與夫君淨面。

鮑宣眼見夫人默不作聲地摘掉自已頭上的法冠,又脫去具服換上燕裝,然思緒卻早已飛出了司隸官署,落在了氣勢磅礴的溫室殿裡。

丞相孔光承宣於宣室以北進入溫室殿內,但見椒牆遍飾壁毯,雍容華貴。一丈毯,絲千兩,羊毛捻紗,擇繭繅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真的是滴滴血淚,極盡奢華。金磚上鋪就厚軟沒膝的西域毛毯,孔光正欲小心翼翼踏足其上,竟見沒過足面便趕忙縮回,真的是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肥物,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屐隨步沒。抬頭看,雁羽織就的鴻羽帳,美玉搖鈴響叮噹;往裡行,八梁玉冠撞北牆,以手摸,方知翡翠屏風在身旁。

在美羽綾絹織就的金打扇下,皇帝劉欣驚見丞相孔光蹣跚而來,便疾身離案迎上前去,不料剛趨至玉階之上便猝然傾倒,幸有御侍女官貼身相伴,方不致滾落於金墀之下。孔光見狀不由鼻頭一酸,雙膝便沒跪在毛毯之中嚎啕大哭起來,“陛下痿疾未愈,尚如此禮遇糞土臣子,我孔光何德何能,勞我天家悴累至斯?這叫老臣如何使得哇?”

劉欣復又跽坐寶榻之上,見孔光又是稽拜又是哭泣的,便忙著董賢下階攙扶,又氣若游絲道:“孔愛卿乃我朝儒學泰斗,大漢國宰,這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說罷見孔光勉強止住涕淚,由董賢攙扶跪坐蒲團之上,方傾前和聲詢問道:“今丞相本出巡祖上轅陵,為何半途而歸打道省中呢?”

孔光聽罷皇帝詢問忙躬身下拜,“糞土臣光回稟我皇陛下:只因元日迫在眉睫,皇城西市趕集置物者上自吏員,下至草野,比不可僂指算。有掾吏領六乘車馬規避不及,引橫跨御街馳道而觸犯天條,又適逢司隸部鮑宣徒吏,沿街警巡不法,方被其索去收繳治罪。只怪愚臣馭下不羈,汗顏無地,誠乞陛下按律究辦,重重責罰,以儆效尤。”

董賢聞聽此言早坐不住了,“這大儒鮑宣是愈發的不羈了,上辱天家,下唬眾臣,如今連丞相也未能倖免!”董賢輕柔地嘟囔幾語,卻引來皇帝點頭側目,兩眼裡皆是讚許與賞識。

董賢見陛下有鼓勵之意,便又搖頭晃腦道:“自古便有黨爭之禍。先元帝甫即位,便有了蕭望之與史高的黨爭,其後又有石顯的用事,終其一朝,皆處於朋黨牽制中,不為虛言。近日聽報淮陽王母私闖進京,與司隸鮑宣、前將軍何武及御史大夫彭宣皆有照面。換言之,當是為淮陽王劉縯運智鋪謀,效仿陛下當年入主明光宮故事。”

劉欣聞聽大驚失色,遂拍案啞吼道:“朕還沒死,鬼魅魍魎便都磨刀霍霍了。前有東朝一干宗親欲舉劉箕子,今又跳出個何武、鮑宣密謀力保淮陽王。尚有那何武弟子龔勝,左將軍公孫祿又與之交好,陣容何其泱泱,何其赫赫煌煌啊!”說罷猛烈咳嗽不止,幸有御侍見狀疾抻帕子過去,一口血痰便“噗”地一聲掉落下來,宛若一朵腥紅的梅花暈染在那浩渺寥闊的雪原之上,格外醒目。御侍女官見血痰悲憫欲哭,劉欣忙將手帕恨恨一團,用牙齒嗑出幾個字來,“其心當誅!”

孔光聞聽大司馬董賢空口白牙,恐有羅織朋黨之嫌,更可畏的是,天家竟會聞風怒從心生。如此任由事態蔓延,只恐那天字詔獄人滿為患,朝中老臣也怕是所剩無幾了。

孔光窺見天家鼻息加重,兩眼暴突,分明是怒到了極點,疾佯作雲淡風輕道:“依臣之見,所謂君子交好,乃小義,君臣之間乃大義,怎可同日而語哇!陛下也曾加恩君公,董君侯也曾舉何武任御史大夫,若論朋黨,你我皆是,任誰也逃不掉。至於說淮陽王母密會彭宣、鮑宣幾人,姑舅翁婿,親家走動在所難免。又因鮑宣、龔勝出自何武門下,王母私會雖有不妥,但君公為人,你我皆知,斷不為奸人所用,禍亂當今。一面之詞,伏惟陛下明察聖裁!”

劉欣見丞相抽絲剝繭,句句在理,便長長嘆了一口戾氣,啞聲道:“何武、彭宣幾臣子,朕還是相信的,倒是鮑宣,冒犯宰相,大不韙。代天巡陵乃國之要務,惡意盤剝,此風斷不可長。來人,傳中丞侍御史王崇覲見!”廊下有謁者聽聞詔令,忙揖禮稱喏領命而去。

渤海的天是陰嗖嗖的,林中的霧霾如影隨行,以至連雜草叢生的小道儼不知歸途。尚有一絲印象的話,翻過前面這座利刃般的丘壑,該是高城的老家了。

鮑宣伸臂竟展翅掠過丘壑,濛濛月華之下,那幾間似曾相識的搖搖欲墜的茅草小屋,小屋周遭那陳舊得呈炭褐色的竹劈柵欄,以及那吱吱扭扭叩搭的竹門……又親切地浮現在自已眼簾。鮑宣推開堂屋那龜裂的木門,隱約見二老高堂靜靜地坐在東廂床榻上,那神情,有茫然,有幽怨,有孤寂也有些許恍惚的驚色。

鮑宣疾回身插上門閂,卻並未先去問候雙親,倒是發現門外似有一團令人不祥的東西,自丘壑落地起便一直幽靈般尾隨著自已。見那團不潔之物正一步步靠近門扉,鮑宣恐它從裂縫鑽入,便不由分說拔出寶劍,於門縫中穿刺出去,再抽,再刺,如此於驚悚中反覆多次,未曾聽聞幽物的殘叫,卻驚見整個破舊的門框劇烈晃動起來,接著便是整個草堂。忽聞堂間楹梁“咔嚓”一聲,竟憑空折斷,隨之便是牆倒屋塌,草苫四散,煙塵瀰漫,一場無虞之災瞬間降臨……

“郎君醒來,郎君醒來……”少君聞聽夫君於夢囈中一聲驚呼,便趕忙坐床沿來回搖動鮑宣身軀,見夫君微微睜開的,竟是一雙濛濛淚眼,不由得心頭一酸,伏在夫君懷中便哽噎起來。“少君,良人哇……”鮑宣擦把淚水折身坐起,輕撫少君那水滑如瀑的秀髮,悵然若失道:“適才夢中回了老家,入土的父母仍居坐東廂,忽然間堂屋竟憑空塌陷……”說罷已是涕淚俱下。

少君疾上前來緊緊握住夫君的手,誓要把他從深淵中拽回一般,喃喃勸慰道:“郎君乃是心有所思,夢由心生罷了,切勿多念。如今的漢廷,是佞臣當道幹臣旁落,郎君青蔥而立之年,亦不敢上殿乞了骸骨。依我看來,便遂了靜園明公之意,效法丞相,無為而治吧!”鮑宣慘淡地望了眼夫人,又無奈搖了搖頭,遂披衣下床道:“我一儒學之人,自會解夢之法,主夢草屋塌陷,非是病魊便是主亡。少君吶,拿具服來,不屑多時,自有謁者通傳於內。眼下你便收拾一番,帶永兒直出後門而去,切莫回頭,暫去淮陽躲避一時吧!有女婿淮陽王傾心作保,尚不致沿路乞討流露街頭。”

少君聽罷早已是淚沾溼衣。她抽噎著將公服與夫君穿妥熨平,又將法冠左右扶正,方曳袖拭淚道:“少君不才,一生只能愛一人。願予一世之真心,青絲始至白髮,朝朝暮暮,與郎君生同寢,死同穴,大雁長情,從一而終,雌雄同體,生死不棄。”說罷便一頭扎進夫君懷裡,遂嚎啕大哭起來。

晝漏未盡,天地混沌。有徒吏自府門快速遞報,言講有中丞侍御史王崇奉詔命已至府署門外。鮑宣聞報便隻身來到司隸府門,驚見門外人喧馬叫,鬼影憧憧,一個個獄卒橫挎鑲玉環首腰刀,好一幅殺氣騰騰的異端景象。

王崇見鮑宣已至門外,便仰首宣唱道:“陛下口詔!”鮑宣聞詔疾撩袍伏拜。王崇又道:“今遣丞相孔光代天巡狩南北轅陵,有司隸徒吏惡意阻攔,且橫沒車馬,乃摧辱大漢丞相之罪,大不敬,著都船獄吏詣司隸府,縛肇事惡徒都船問罪!”王崇宣罷又躬下身段,藹藹勸道:“子都兄,帶路吧?”

鮑宣聽罷遂挺身而起,惱羞成怒道:“法不阿貴,繩不撓曲。先皇居桂宮太子時,尚不敢越絕馳道一步。繼位始,有丞相司直翟方進,乘車隨成帝巡狩甘泉,車駕於馳道正中行駛,被司隸陳慶劾奏翟方進此舉僭越,遂車馬充公。王子犯法與庶民同,循舊例施正法有何不公,豈能惡循那前朝趙高,指鹿為馬麼?”

王崇見鮑宣一臉正氣,也無有辯駁之辭,只暗啞復勸道:“子都兄為何迷悟一如呢?司隸乃監察百官不法之事,必為天家親腹之人。如今陛下信你不過,黑白皆罪哇!再論你與我上官彭子佩,皆是淮陽王藩屬親家,此番遣我前來,必有以夷制夷之謀篇呀!能忍且忍,萬勿引火燒了自身哪!”

鮑宣聽罷王崇之言,遂高聲回道:“黑白不分,紫薇不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誣捕忠直志士,臣不得不違!”說罷折身回到府內,呵令門官:“掩門!”背手便折回了燕居聽聲之地。

少君見夫君氣鼓鼓回了內閣,情知已到了日暮途窮之地步,卻又無所適從地曳袖沾起那兩汪盈盈欲墜的清淚來。

鮑宣見夫人傷心欲絕的樣子,又不忍據實以告,便悲愴地於暖閣內蹀躞兩步,方憤慨吟唱道:“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雙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一曲《留別妻》,兩淚湍如溪。少君聞聽夫君那情意綿綿的日暮輓歌,又望見閣外那月華如水,繁星粼粼,冬日的夜色溫潤可愛,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一股暖流,油然而生……

鮑宣見少君抿嘴品淚,那羞答答碎步盈盈趨來的模樣,娉婷嫋娜,楚楚動人。遂悲喜交加地扯掉法冠,不顧一切地迎上前去,盈盈淚目,甜甜笑意,交頸相擁,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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