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小說

第7章 範秀才之死

天才一秒記住【微風小說】地址:www.wfxs.info

範秀才狄,束城人。束城在懷江西畔,範秀才家位於束城東北。

範狄自幼入學堂讀書,頗有天分,先生誇讚無數,預言此子來日必成大器,父母自是歡喜欣慰。十八歲參加院試,中了秀才,自此後便常常呼之為範秀才。

又是數年苦讀,範秀才該入省城鄉試,一番籌備,他騎著小毛驢上路了。

束城的省城是蘭陵城,路上需行二十天,小毛驢跑得歡快,在第十天的時候就已經跑到了櫻花山,範秀才算算,這已經過了十分之七的路程,後面的行程便不需要很著急了。

櫻花山是個很小的山丘,山坡上栽滿了櫻花,這個季節雖說已無櫻花可賞,但是漫山的景緻還是頗有些看頭的。山下小路旁有稀稀落落的些許人家,範秀才風塵僕僕,覺得有些疲累,便下了小毛驢,向一戶人家討水喝。

門口小竹凳上坐著一位老太太,衣衫樸素,滿頭銀髮。範秀才上前行禮,向老太太討碗水喝。山民淳樸。老太太並未多話,進屋端了碗水出來遞給範秀才喝。

喝罷,範秀才有心上山遊賞一番,便問道:“大娘,這裡櫻花山景色不錯,我想上山玩耍一回,不知道怎麼走最方便,景色最好看,還請大娘給我指條路。”

老太太笑眯眯地說:“秀才要上山,路倒是很好走,就沿著門前這條小路,一直向北,前面有岔路,你走左邊向上的岔路就行了。”

範秀才道過謝,轉身正要走,老太太又說:“秀才要是喜歡這個地方,明日我們這裡有一個山會,可以耍耍,說不定還能搶得個第一名呢。”

範秀才好奇道:“山會?不只是什麼山會?”

老太太笑道:“秀才遠來,不知這裡的山會。這櫻花山的山會,遠近還是有些名氣的,喚做‘氣死山神’,就是鬥嘴皮子。秀才要是好奇,明日來了便知,就在山腰上的山神廟門前。”

範秀才謝過老太太,便跨上小毛驢,沿著上山的小路走了。行至半山腰,果然有個小廟,範秀才心想著這便是那山神廟了。廟門前有幾個精壯小夥子在忙碌擺置物品,應當是為了山會在準備。範秀才拍拍小毛驢,上山去了。半天走完了櫻花山的大小道路,看遍了各處美景,範秀才興盡而歸,又走到了山神廟的門前。

廟門前已經搭好了一個三丈見方的臺子,周圍佈置了鑼鼓、花布等物品。範秀才看得直樂,心想:“這山會陣勢倒是不小。”天色逐漸昏暗,範秀才猛地想起了落腳住宿之事。平日裡趕路,就著市鎮來定行程,今日裡半晌到了此處,心裡歡喜忘形,只顧著賞花,至現在才想起無處落腳。況且山下看起來也不像有客棧的樣子。

範秀才抬頭看看這山神廟的門額,上有一個大匾額,寫著金色的顏楷“山神廟”三個字。廟門硃紅,門內安靜,聽不到響動。不知道這裡能不能勉強可以過夜?範秀才想著,便將小毛驢拴在了門口的柱子上,自已抬腳走進了山神廟。

這廟從外觀看,並不大,但是進了廟門,倒也是大殿、廂房,一樣不少。大殿燃著香火,並無人影,只有山神像怒目而坐。範秀才左右看看,給山神跪下磕了三個頭,口中念道:“山神大仙在上,弟子途徑寶地,天色已晚,無處棲身,欲在寶殿一隅借得三尺之地,暫避月曬之寒。山神大仙庇佑水土,造福一方,還請收留弟子,還有弟子的小毛驢。”

口中唸完,範秀才抬頭仰望山神像,想要尋到山神眉目間的神情,以為自已得到山神點頭的藉口。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起來吧,別跪了。”範秀才全神貫注之際,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不亞於霹靂當頭,一個激靈,心頭一驚,腿腳都軟了。這時候山神像後面走出一個老頭,笑眯眯地說:“秀才起來吧,要落腳就來後邊吧。”

範秀才半晌才緩過神來,連忙起身,口中道謝,跟著老頭走到山神像的後面。後面有門,通向一個幾步寬的小小院落,院落兩邊各有一間小房子。

老頭領著範秀才進了東邊的小屋,點上燭火,屋子裡光亮起來。範秀才左右看看,屋子確實很小,牆下一張小床鋪,門口一張小几,地上兩個蒲團。老頭請範秀才落座,自已也坐下來。

範秀才介紹了自已的來路和去處,如何想來廟中落腳等等,老頭聽罷,笑眯眯地說:“不打緊,此處雖說人稀,倒也常有暫來棲身的,何況山神廟受人間香火,自然要照拂人間不便的。”

老頭起身出去,不一時回來了,端來了兩盤素菜,兩碗米湯,還有幾個饃饃,又說:“門口的毛驢我已經牽進來了,在後面餵了草料,秀才就放心吧。”

吃飯中,範秀才問起了山會之事。

老頭又是笑眯眯的,看了範秀才一會兒,才開口說道:“秀才有興致來我們的山會,真是榮幸啊。不瞞秀才說,我老頭子就是這山神廟的廟祝,平日裡灑掃庭除,點香燃燭。每年這櫻花山都會有一場山會,起初就是山下各戶人家秋收之後,在此祭拜山神;後來在祭拜之後,漸漸有了這山會。山會可不僅僅是祭拜一下,我們每年都要搞個鬥彩。彩頭每年不同,但是鬥法基本相似。”

範秀才插了一句:“氣死山神?”

老頭哈哈大笑:“原來秀才連山會的諢名也知道啊!”

範秀才笑笑。老頭繼續說:“‘氣死山神’只是個山會的諢名,我們這山會的官稱是‘鬥仙會’,因為每次都是山神鬥輸,因此便戲稱為‘氣死山神’。秀才可有興趣明日參與我們的山會啊?”

範秀才覺得後面路程最多需要五日就可以趕上,因此便決定明天延宕一日,來湊個熱鬧。

老者起身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手裡拿了一本破爛舊書,遞給範秀才。秀才接過來,封面上寫著“鬥仙會話譜”。原來這個鬥仙會還有備好的文辭來供上臺者參考。

老頭說:“秀才今夜就在此休息吧。老頭子去灶間對付一晚。”

老頭走後,範秀才在床鋪上躺下來,但是卻一時難以入眠。隨手就拿起那本話譜翻看。

話譜看起來還是按照韻部做了分類的,有點類似幼時讀的“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之類的蒙學文句。範秀才暗暗笑笑,幼時發矇識字,讀的都是《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還有一些學習韻律詩對的小書《訓蒙詩》《千家詩》,年齡愈長,便多浸淫四書五經,這些簡明可愛的小書倒生疏了大半。

邊翻邊讀,無非就是一些花紅柳綠、敬愛師長、忠孝傳家之類的駢偶句子,視作一問一答也是可以的。範秀才想著,畢竟是山民,識字不多,平日裡多是俚俗口語,偶爾唱個山曲小調,就算得上是文雅了,這些蒙書的句子恐怕在山民們聽來應該是典雅的了。範秀才翻到了最後一章,最後一章倒是有難度的。言辭雖然看起來簡單,但是式上下句之間是一種問答形式了,上句“宇宙洪荒”,下句便問:“何為宇宙?何為洪荒?”上句回答:“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下句便問:“何為四方上下?何為古往今來?”如此問答,密密麻麻好幾十句。範秀才想著這種問答無論是多大的學問最終都會被問倒的。

燭火漸漸燃盡,範秀才將書扔在床頭,吹滅燭火,合衣睡了。

睡夢中,範秀才夢到了第二天的山會。男男女女喜氣洋洋聚集在山門前,一通鑼鼓,有幾個年輕小夥子在臺子上翻了幾個跟頭,打了一趟拳;又一通鑼鼓,廟祝老者帶人在門前獻上穀物,焚香叩拜;又一通鑼鼓,臺子上坐了一隊人,廟門前坐了一隊人,臺子上的是百姓一隊,廟門前的是山神一隊,拉開架勢要鬥嘴皮子了。男的問答,叉腰挺胸,搖頭擺尾;女的問答,花枝亂顫,嘻嘻哈哈。每每都是山神隊落了下風,看來真是氣死山神了。範秀才感激山神廟廟祝收留,便自告奮勇要加入山神隊。老頭興致很高,便讓一個人退下來,安排範秀才上去。範秀才急著立功,要為山神隊扳回勝負,上來便用了自已的八斗之才,詩詞歌賦的句子,隨口就來,四書五經的義理也化作口語飛出來。對方漸漸落了下風。場邊圍觀百姓看得津津有味,覺得今年的山會比往年的要精彩數倍。對方也換了人上來,看起來也是讀過書的模樣,幾番鬥嘴下來,對方雖然吃力,但是也都接住了招。範秀才有點著急,想起了《話譜》的最後一章,便抓了對方上一句“五穀豐登天降雨”中的兩個詞語發了問:“何為五穀何為雨?”對方略有驚訝,但聽了這個問句,覺得非常簡單,便隨口答道:“地長五穀龍哭淚。”範秀才又是一句:“何為地來何為龍?”對方有點措手不及,略一思索:“天上地下中間龍。”範秀才不慌不忙又是一句:“何為天來何為中?”對方這次卡住了,幾個人都面帶慍色。老頭一把把範秀才拉下來,喊了另外一個小夥子上去,雙方又開始了之前的鬥嘴方式。範秀才正心中歡喜,不料被老頭拉下來,不明所以。老頭惱怒地說:“秀才趕緊走吧。越快越好。”範秀才忙問老者何意,老者說:“氣死山神,氣死山神,就是要山神被氣。山神被氣,才知道百姓不能糊弄,來年才會討好百姓,保護風調雨順。你現在問得對方都答不上來,到底誰氣誰?”範秀才一聽,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山神隊一直要落下風,原來是有意為之。對呀,《話譜》最後那麼刁鑽的鬥嘴法,老者豈能不知道,山神隊又豈能不知道?並非不能,而是不願而已。範秀才頓時捶胸頓足,老者不再理睬他,範秀才懊惱之間,醒了過來。

醒來的範秀才發現燭火依然閃爍,自已還是合衣靠在竹床上。胸中的懊惱之感尚未消失,夢中山會情景歷歷在目。嘆了口氣,範秀才走到院中,看看天色,應該是丑時已過。他回到房中又捱了半個時辰,便起身去找老頭,老頭在灶間睡得正香,範秀才不想打擾,退了出來。尋了紙筆,給老頭留了信箋,寫著自已本欲湊興,奈何忽有急事,承蒙收留,不勝感激云云。

範秀才出了山神廟,牽了自已的小毛驢,一路小心翼翼地尋著路下到了山下,在晨光熹微中上路了。

一路無話,到了省城,尋了客店住下,日日不出門,就在房中溫習功課。

然而,範秀才的腦海中卻對那種刁鑽的問答方式難以忘懷。聖人講求格物致知,探尋本源乃是求學之不二路徑;古人又說“小學而小疑,大學而大疑”,要的就是求學不可存疑,甚至要自已尋疑。往日裡讀書不知學問從何處入手,今日裡豈不是指明瞭迷津?

範秀才在房中日日思索,興奮異常,感嘆多年讀書竟然今日才發現了竅門。隨手拿起《大學》,翻開第一章開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範秀才便提出了問題:“何為大學?何為道?何為明?何為明德?何為親?何為民?何為止?何為至善?”在這個問題之上,他又提出了“何為大?何為學?何為德?何為至?何為善?”的一系列問題。他先解決第一個問題“何為大”。範秀才記得《說文》中解字說:“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這個解釋說出了大的字形像個人,但是為什麼要像個人呢?何為人呢?範秀才又追問了一個新的問題。《列子﹒黃帝》中曰:“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食者,謂之人。”這個解釋說的是人的外形特徵。《禮記﹒禮運》中又說:“故人者,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這兩句倒是說出了人在天地之間的義理與文化定位,範秀才感嘆先賢對人的本質定義得如此高深,又問自已:“那麼何為天地?何為陰陽?何為鬼神?何為五行?何為心?何為端?何為味、聲、色呢?”先來探求何為天地吧。天,顛也,這是《說文》的講法,而顛呢,是人的頭頂,來指一切高的東西。《爾雅》中說:“土乙力為地。”這個是從字形上來說的。《管子》裡面又說:“地生養萬物。”那麼生養萬物者便是地了。天地算是探究清楚了。陰陽呢?山北水南為陰,山南水北為陽;女為陰,男為陽;水為陰,山為陽;地為陰,天為陽;月為陰,日為陽;虛為陰,實為陽。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和合方為和諧莊重之道……

範秀才獨自在房中生生不息地追根溯源,不覺飢渴,不覺睏乏,過了三天。店家三日不見房中客人出門,也不曾叫喚要飯食,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擔憂,派小二去門口觀聽。小二扒著門縫觀察半日,又豎起耳朵偷聽半日,回來報給店家:“屋中客人蓬頭垢面,一手拿著筆寫畫,一手胡亂翻書,口中還唸唸有詞。”

店家納悶,不知客人是何緣故,便親自上門來。敲門後,範秀才半日不見應答,店家在外開始砸門,驚動了其他房間的客人,紛紛跑出來。

範秀才正在翻書疾寫,口中正在背誦《禮記》的“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謂之鬼”的句子,忽聽得門外一陣嘈雜,房門咚咚作響,心內一驚,手中一抖,筆掉落在地。定定神,跑去開門,見到店家的焦急模樣,範秀才大惑不解。

店家嚷嚷道:“客官哪,你這三天不出門,不吃不喝,可嚇死我們了。你到底在房中幹什麼啊?”

範秀才這才恍然大悟,笑笑拱手道:“不礙事,不礙事。小生沉迷讀書,忘卻了時日,忘卻了吃飯,惹得店東為我操心,抱歉抱歉。”

範秀才洗漱完,便去吃了飯,心情大好,算算時日,距大考之日不遠了,便出門走走,調整身心,為考試做好準備。

多日不出門,今日走在街上,人來人往,店肆喧嚷,範秀才興致大增。隨意在街巷中穿來穿去,不一時竟來到了一處僻靜之地。此處人影不多,抬頭髮現是一家書店。讀書人見了售書之處,自然是要瞧一瞧的。

老闆見有客人上門,又是個秀才模樣的,趕緊熱情地迎了上去,口中忙不迭地問客人需要何種書籍。範秀才看老闆殷勤,便說自已先隨意看看。

店面不大,但是佈置得井井有條,書架上看起來一塵不染,櫃面上也是整齊不紊,範秀才不由心生好感,一邊翻書,一邊與老闆攀談起來。老闆也是讀過書的,兩個人談著談著,不知怎麼就說到了《周易》。範秀才談到興起,便問老闆何為易。

老闆也有意在讀書人面前展耀一下自已肚子裡也是有墨水的,便道:“易,乃是變換之意,陰陽之消長也謂之易,《管子》說過‘王者乘時,聖人乘易’的話,《周易本義序》中也說過:‘其卦本伏羲所畫,有交易、變易之義,故謂之《易》’。”

回答完了之後,老闆故作淡然,一邊整理書籍,一邊並不多說,心中想著自已這番見識雖不敢說是超聖拔賢吧,倒也顯出了自已的學識廣博。

但是他並未等到範秀才的拱手稱讚,反而又被問:“何為變換?何為陰陽?何為王者,又何為聖人呢?”

一連串的問題,老闆有些招架不住,臉上顯出了慍色,但是不能輕易服輸啊,老闆搜刮了一番自已已經在小小書店被消磨殆盡的童年儲備的學識,撿了一個自已還能有所發揮的問題回答:“王,本為天子、君王,古人云‘有天下曰王’,‘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而聖人者,‘才德全盡謂之聖人’,聖人品德高尚、智慧高超,《易經》中說:‘聖人作而萬物睹’。”對王者、聖人引經據典解釋一番,老闆已經出了一腦袋汗,心中想著千萬不要再有什麼問題了。

誰知範秀才開口便問:“何為文?何為才德,何為智慧呢?”

老闆聞言,以為範秀才是來故意刁難自已的,臉上掛不住了,惱怒著將範秀才推出了店門。

範秀才卻是一臉懵懂,不知老闆將自已推出來所為何事。罷了,甩甩衣袖,離開了書店,信步又走進了熱鬧之處。一日再無他事,一直逛到天色昏晚才回到客店。

三日後,一大早起床,洗漱完畢,準備好一切,便入了考場。苦讀多年,今日大筆如椽,該是籠挫永珍、指點千秋的時候了。

試卷發下來,範秀才一看,要求論的是“治國之法與修身之術”,心中大喜。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口口聲聲,心心念念,每日裡讀書都逃不脫這個田岸,自幼時啟蒙的增廣賢文、學究之語,到後來的四書、五經,字字句句昭示的都是修齊治平,範秀才聰穎異常,早有自已的一套宏論,不想今日考題竟然如此簡單,真真是天賜神助啊。

興奮中,範秀才竟然有些激動至手抖。

提筆便寫:“蓋人生於世,縱觀則處千秋之一瞬,橫觀則立山河之一隅。身雖孑然,卻義理條條。條條義理,宏論之則有萬物興衰、家國易替,微論之則關修身養性、功名利祿。今欲論治國之法與修身之術,則須明瞭國身之辨。夫國者,邦也,然何為邦也?古人注《周禮》有‘大曰邦,小曰國’之語,又有‘國謂王之國;邦國,謂諸侯國也’之語,似明而實淆。循此推問,須明瞭大小之辨,又須明瞭王與諸侯之辨。”

範秀才今日欲大展才華,博取個頭等功名,因此一心想把這考題從頭到尾論個清晰無遺,筆下撰出一篇宏偉博大的文章,追溯到最根本的概念,探求到最圓滿的切口。他心中想著,自已這文章應該是要涵蓋上至天宇,下至地極,古至伏羲、女媧之前,後至億萬劫火之後,囊盡世間人文學理,閱卷官一覽之後便讚歎擊節,世人紛紛受紙貴之苦,千載之後,後人亦是有感於斯文。如此的妙文鉅著,定會為自已博來不朽的名聲。

在一步一步地探尋國與身之辨源頭的過程中,他寫滿了五張考卷紙;當他還在陰陽的分辨中苦苦思索跋涉的時候,日已西斜。一聲鐘鳴,考試結束了。

監考的官員走到還在苦苦書寫的範秀才身邊,抽走了已經寫滿的五頁考卷——他正在匆匆地書寫第六張。

考卷被收走,範秀才依然沒有離開,還在書寫,第六張也被抽走了,他依舊在几案上疾書。考官大聲呵斥他,要趕他離開,範秀才依舊埋頭疾書。

終於,範秀才被兩個兵卒架著拖出了考試院,扔到了大街上。兵卒的身上被他畫了很多墨。

範秀才爬起來,手中揮舞著筆,在空中依舊書寫著。

邊寫著,範秀才走到了客店門口。老闆看著他奇奇怪怪的,便笑著問道:“範客人啊,考試結束,你還在寫什麼啊?”

“結束了?”範秀才停下筆呆呆地看著老闆。

“是結束了啊!”

一口鮮血噴出,範秀才倒地死了。

“啊?就這麼死了?”我根本不相信。

“是,就這麼死了。”王先生平靜地說。

王先生是城外坊鎮的教書先生,平日坐館授徒,偶爾也幫人看看風水。他常來城中書肆閒逛,我也常去找李掌櫃,一來二去便認識了。

今日正午他來到君雅書肆,我路過進去看看,碰到了他。閒聊中,王先生給我和李掌櫃講了這樣一個範秀才。

但是範秀才的故事結局,令我和李掌櫃都頗有些意外:好好一個人,因為這一遭竟然死了。

王先生看看天色,已經黃昏,再耽擱就出不了城了,便告辭出門去了。留下我和李掌櫃面面相覷。

我起身瀏覽著架上的一排排書,回頭對李掌櫃說:“範秀才就死在這一本本的書裡。”

李掌櫃否定了我:“不能如此判斷此事。書是書,文是文,理是理,範秀才讀的是書,習的是文,尋的是理,只是尋理尋錯了。”

“哦?此話怎講?”

“書籍萬萬千千,各有其理。書與書之間,本無關聯,範秀才在其中強行搜尋,不免陷入泥淖,糾纏不休,即使不死也得渾渾噩噩。”

“範秀才搜尋的是什麼呢?一切說法的源頭嗎?”

“金兄弟此言有理。範秀才抓取任何一點,都要將其進行字句分析,字句中又搜尋字句的分析,看似層層剝繭,探取源頭,實則陷入無窮,沒完沒了。”

“一旦沒完沒了,便難以收手。而人畢竟時間有限,精力有限,吐血而亡也是情理之中了。”

唉。

告辭了李掌櫃,我去準備打更了。

回到思聖齋,我看了看我桌上的幾本儒家典籍,隨手拿起來翻了翻,看著其中一句句聖人言語,想想範秀才,感嘆世間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一個人探究文句源頭,竟然把自已的性命搭進去了,說出來,任誰也無法相信。

然而,我們不能去探究萬物的源頭嗎?

說起探究源頭,我想起了一則很有名的故事:

會稽剡縣民袁相、根碩二人獵,經深山重嶺甚多,見一群山羊六七頭,逐之。經一石橋,甚狹而峻。羊去,根等亦隨渡,向絕崖。崖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下,廣狹如匹布,剡人謂之瀑布。羊徑有山袕如門,豁然而過。既入,內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著青衣。一名瑩珠,一名潔玉。見二人至,忻然雲:“早望汝來。”遂為室家。忽二女出行,雲復有得婿者,往慶之。曳履於絕巖上行,琅琅然。二人思歸,潛去歸路。二女已知,追還,乃謂曰:“自可去。”乃以一腕囊與根等,語曰:“慎勿開也。”於是乃歸。後出行,家人開視其囊,囊如蓮花,一重去,一重複,至五蓋,中有小青鳥,飛去。根還知此,悵然而已。後根于田中耕,家依常餉之,見在田中不動,就視,但有殼如蟬蛻也。

根碩等回家後,本來一切如舊,但是那個腕囊卻還是引起了家人的興趣。家人趁著根碩不在的時候,一層一層開啟,終於露出了中間的小青鳥。家人在開啟腕囊的過程中,是怎樣的心情呢?這個腕囊不能開啟,是二女叮囑過根碩的,想必根碩應該也告訴了家人的。或許告知的禁忌往往就是刻意的提醒,家人還是充滿了好奇,充滿了探索的慾望。一層一層開啟而定過程,家人的心中該是充滿了興奮的吧?心中懷著探究源頭的慾望,手裡的動作根本就停不下來,每一層都是探索的結果,但每一層又都是探索的障礙,一層與一層之間的剝離,正是不管不顧的迷狂。眼神專注,頭腦空白,精神亢奮,心中只有一個聲音:“給我更新的。”

周身上下,聚於一線,外界的喜怒哀樂、風起雲湧、日升日落都已經不再自已的感知之內,即使家業拋了,身心累了,山海空了,都不能阻擋自已伸向新的一層蓮花瓣的手指。

唉,家人探究到了什麼呢?一小青鳥而已,而且飛走了。

或許這隻小青鳥正是西王母身邊的那個小丫鬟,來帶走了根碩,畢竟根碩最後只留下一具如同蟬蛻一樣的空殼。根碩去了何處呢?

如此看來,家人的探究帶來的是家裡大活人的消失。

不知根碩的家人會不會後悔自已的探究之心,而範秀才泉下有知,又會不會後悔自已的探究呢?

根碩應當是求仙去了,小青鳥帶著他的驚魂去了和赤城一樣的仙靈境地,如此看來,這一份好奇與探究給根碩帶來的是美好和幸福,只是苦了家人。

範秀才去了哪裡呢?或許無法確定,但是可以確定的是範秀才在奮筆疾書之時應該是很幸福的吧,只是苦了自已功名和肉身。

我常常在黑夜的街巷行走,偶有動靜,便會引起我的追尋。追的時候,一門心思,心無旁騖,但是多次差點身入險境。我摸摸自已臉頰,告誡自已好奇心不要太過於強烈,免得落個不祥的結果。

三更已經巡畢,我懶得回城隍廟,便在載君行茶館的門口找了個石墩子坐下來,靠著柱子,仰望星空。如果世間一人天上一星,那範秀才的那一顆星是哪一個?會不會已經落了呢?我的那一顆又在何處呢?

忽然,一顆星從天空劃過,帶著一條明亮的細尾巴。真是有趣。

我靠在柱子上,腦袋裡面空空如也。

此時,一陣腳步聲從右邊傳過來。腳步聲很輕,但是不緊不慢,很有節奏。

我警惕起來,一般人夜間趕路,腳步聲都會比較快,從無這樣慢悠悠的。

我看向右邊的巷子,慢慢起身,向後退了一步,看看只有柱子可以藏身,便退到了柱子後面。

一個身影過來了,修長,灰袍,腳步正是不緊不慢。我盯著那人。

那人走到了茶館門口,轉身面對茶館,忽然一躬身,口中說道:“在下範狄。”

範狄?不就是白日裡王先生所講的那個束城人範狄嗎?他怎麼會在這裡?對了,他不是吐血身亡了嗎?

我可以確定他是在對我行禮,因為這四周並無他人。

雖然滿懷疑惑,但我知道躲藏並非良策,便慢慢從柱子後面出來,對他施了一禮,口中答道:“在下金書堂。”

我雖然口中回應了他,但是心中非常忐忑。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忽然跑到我跟前,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面前這個人究竟是人是鬼?

對面的範狄笑了兩聲,說道:“初次見面,還請金兄原諒小生冒昧。”

我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十分想問他是人是鬼,但是忍住了,只是淡淡回答了一句:“能得範先生一見,榮幸之至,何談冒昧。不知範先生找我,所為何事?”

“今夜星辰閃耀,不知金兄弟可有興致聽聽故事?”

“故事當然可以聽的。”

於是,範狄拉著我,一起在星夜的春北里小巷中走著,並講起了他的故事。

“我叫範狄,是束城人。束城在懷江西畔,金兄可能並未聽說過,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自幼讀書,便極有天分……”

我聽著範狄講述自已的故事,回憶著白天王先生講述的範狄故事,兩個故事幾乎沒有什麼差別,看來應該是真的。

“我一口鮮血吐出來,倒在了地上……”範狄講到了結局。

他自已講述的結局也是自已死了,那麼眼前的範狄又是誰呢?只能是鬼了。想到這裡,我不禁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客店我的房間裡,周圍並無一人。”他又接著講了下去。

難道他沒有死?

“我起身,覺得身心俱疲,胸口腹內一陣絞痛,我差點趴在地上,還好扶住了床沿,才得以跪在地上。我舒緩了一下氣息,慢慢站起來,坐到桌邊,環顧四周,一切都是如舊,我的行李包袱都在,桌上鋪滿了我前兩天書寫的紙張,密密麻麻。我回憶不起發生了何事,我只記得我進了考場,看到了考題,心中大喜,後面便什麼也不記得了。我看看桌上自已寫的文字,只覺得自已才思噴湧,廣博綿延,不禁有些歡喜,雖不記得試卷都寫了些什麼,但是感覺酣暢淋漓,自已心神似乎都得到了飛昇,進入了另一重境界。”

“竟如此酣暢?”

“確實酣暢。”

“酣暢在何處?”

“妙不可言。”

“哦。”

“我在房中坐了很久,回憶著之前的事情,想了很久,依然停留在考場的那一刻。我不免有些焦躁。走出客房,碰上客店小二,見了我如同見到了鬼魅,拔腿就跑。碰到了老闆,也是嚇得說不出話來,腿顯出戰戰兢兢的樣子。我給他打招呼,他搖著頭,說不出話來。店裡的其他人看到我,或飛奔逃離,或兩股戰戰,或大喊,或噤聲,我不由地大駭。出了店門,我看到店門口有幾灘血印,雖然經土苫蓋,但是隱隱還是能看見。店門口的行人瞅瞅我,無人理睬。我陷入了懵懂,不知發生何事,也不知如何是好,因為無人願意與我說話,我不知該問誰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繼續向前走,碰到了那個書店,便進去想問老闆,畢竟我與他交談過,算得上是認識。然而老闆見到我,也是一般地驚慌,坐在椅子上不敢動彈,口中牙齒咯咯作響。我開口問他見過我嗎,他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又點點頭,接著又雙手抱拳,直朝我作揖。我不知究竟為何,無奈便離開了書店。至此,我已經發現了他們對我的畏懼。畏懼我什麼呢?為何畏懼我呢?問不出來什麼訊息,我又轉身出了書店。金兄,你知道為何嗎?”

“我怎會知道原由,範先生說笑了。”

“因為我已經死了,”範狄輕輕嘆一口氣,“他們殺了我,是以他們見到我都十分恐懼。”

“殺了你?”我不解地問。

“是啊。”範狄淡淡地說道。

範狄那日到處走動,到處尋找能與自已交談之人,但是他走了大半天,終究並無收穫。範狄心中極為疑惑,好端端的,為何成就了這樣一副狀況?

他回到店裡,店內外竟然空無一人,範狄又飢又渴,卻找不到一人來為自已準備飯食。

回房躺著,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中,他來到了一條小巷,小巷子裡有一個年輕人正在打更,身旁的店鋪牌匾上面寫著“載君行茶館”。

年輕人看到範狄,有些驚訝,與他攀談了起來。範狄說了自已的苦悶,不知道為何大家見到自已都很恐懼,難道自已是鬼嗎?年輕人說自已日日遊走陰陽,略通冥幽之事,或許可以幫著看看他是否是鬼。範狄聽了大怒,自已是鬼的話是自已苦悶之下說說而已,難道自已還真的成了鬼嗎?範狄斥責年輕人胡言亂語。

年輕人說道:“範秀才從考場出來已經口吐鮮血而死了,你要是範狄的話,那你就已經死了。”

範狄又驚又駭,忙問:“你又是如何知曉我已經口吐鮮血而死了?”

年輕人道:“一位教書的王先生告訴我的,王先生懂得算命風水。”

範狄哀痛無語,立在黑夜中,看著年輕人的燈籠漸漸遠去。

範狄敲敲載君茶館的門,門開了,有人把他迎了進去。範狄看著自已進了茶館的門,急切地想知曉茶館裡面誰在跟自已說話,急忙追了進去。但是在茶館的燈光下,範狄只能看見自已在說話。範狄看著站在自已對面的自已,焦急萬分。

對面的自已說道:“我日日苦讀,為的就是一朝高中,做了天子門生,光宗耀祖。沒想到卻落得這步田地。”

範狄回答:“是是是,我們讀書為的就是帶著一身的才學報效朝廷,致君堯舜……”

自已又說道:“不知為何此處的人們都回避我,難道我真的是鬼嗎?”

範狄回答:“不是鬼,不是鬼,是束城範狄範秀才。”

“範秀才,才華橫溢,遍覽經典,胸中何止萬卷,縱論何止千年,我為的是探尋經典的根本要義,所以我逐章逐句,字字溯源,不厭其煩。古今學者,能有幾人如我?”

“對,範秀才,一心為學,一心為君,一心為聖,一心為民……”

“我遍通四書五經,遍通文章史策……”

“是的,我閱歷豐富,懂得人間……”

“我一句一句探求聖賢之道的根源,我翻遍了《說文》《爾雅》《周易》,但是越探求越幽遠,我連頭都沒有時間抬一下……”

“是啊,寫得手腕疼痛,五指僵硬,坐得腰痠背痛,兩腿麻木,看得雙目乾澀,矇矓不堪……”

“啊,你是誰?”對面的自已忽然停了下來,盯著範狄問道。

“我啊,我是範狄啊,我是咱們自已啊。”範狄急忙回答。

“可是,茶館老闆呢?”

“老闆?我沒有見到,我只見到你,哦,見到咱們自已。”範狄四周看看,確實沒有看到老闆。

“可是剛才明明是老闆把我迎進來的啊。”

範狄醒了。他起身,看看四周,還在客店房間裡面,桌子上依舊是一大堆紙張,鋪得亂七八糟。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最後決定再出去看看眾人的反應。

走出房間,夥計沒碰到,老闆也沒碰到,到後廚看看,也一個人都沒有。他飢渴難耐,便自已揭開鍋灶來尋找吃的。饅頭倒是有一些,只是有些冷,範狄也顧不得許多了,抄起水瓢猛灌了兩口涼水,三下五除二便大口吞嚥了一個饅頭,才算是腹中稍得安寧。

他不甘心,他要出去找人,看看有沒有人敢和自已說話的。

出得店門,地上的血跡還在,他大踏步又向那間書店走去。進了書店,範狄大剌剌地快步走到掌櫃的面前,喊道:“掌櫃的,你還認得我不?”

掌櫃的嚇得臉色煞白,嘴唇抖動,雙眼失神,步步後退,差點摔倒。

範狄一把抓住掌櫃的衣領子,瞪著他,慢慢道:“認得我嗎?”

書店掌櫃的嚇得蹲下了身子,雙手捂住臉,埋著頭不敢看範狄。範狄鬆開手,他怕真的把掌櫃的嚇出問題來,那事情可就難以收場了。

範狄慢慢坐到椅子上,說道:“為何你們見到我都如此害怕?”

掌櫃的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範狄沒有聽清。

“你說什麼?”

“鬼!”掌櫃的顫抖著說,“鬼!你是鬼!你是鬼!”

“鬼?!”範狄大驚。

“胡說,我怎麼會是鬼呢?”範狄大怒。

“你已經死了,就在客店門口,你吐血死了。”

“吐血死了?”範狄想起客店門口那些血跡,又猛地想起自已夢中的那個年輕人的話,他一下子有些洩氣,“難道我真的是鬼?我真的死了?”

“是啊,你死在客店門口,我們親眼所見,客店老闆救了你半天,又請了郎中,都沒有救活你,你是死了的。我們周圍的人眼看著你死的,好多人親眼所見。最後他們把你的屍體拉走了。”

“拉到哪裡去了?”

“先是拉倒城外的義莊,一般都會派同鄉捎帶訊息回去,待老家來人領屍。”

“義莊在哪裡?我要去看看。”範狄站起身,準備往外走。

“你要去義莊?可是那裡已經沒有你的屍體了。”

“沒有了?那去了哪裡?”

“你的屍體在義莊擱置了兩年,不見家鄉來人認領,於是被義莊已經燒了。”

“燒了?燒了!”範狄大喊著,“為何會燒了?為何我家裡無人來認領?”

“我不知道啊。”掌櫃的埋著頭不敢看他。

屍體已經被燒了,範狄悲痛得不知怎麼辦,沒有了屍體,自已只能這樣子游蕩嗎?他慌了神,怎麼辦?怎麼辦?

範狄回頭看著掌櫃的:“你沒有騙我?”

“哪裡敢啊。”

“你要是騙我,我讓你生不如死,我天天到你店裡來。”

掌櫃的磕頭如搗蒜,口口聲聲說“不敢騙”。

範狄悲傷起來了,他無處可去。

怪不得所有人見了他,都很恐懼,原來自已已經死了,而且是兩年前已經死了。那自已為何會在客店裡出現呢?是的,我是鬼,我是範狄的鬼魂。我應該是怨念極深,所以才在此處盤桓不去。此處有我的牽掛嗎?

範狄悲痛地無法想問題,他在大街上站了好久,過路的人看到他都很惶恐,他越來越確信自已真的是鬼。該去哪裡呢?客店嗎?那裡已經不是自已該去的地方了。但是又能去哪裡呢?

範狄在街上慢慢走著,走了好久,他發現自已還是在附近繞了一圈又一圈,最終還是走到了客店的門口。客店裡還是沒有人,他自已走回自已之前住的房間,推開門,他驚訝地發現,房間裡乾乾淨淨,桌面上原來的紙張已經不見了,自已的行李包袱也不知所蹤,這房間乾淨得就如同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

範狄慌了,行李呢?沒有行李包袱我可怎麼辦?

又一想,自已已經是鬼了,要行李做甚呢?

他在房間裡還是躺下了。悲傷濃重地包圍著他,他想起生前的樁樁件件,想起家鄉的父母親友,想起自已曾經讀過的萬千書卷,想起自已在考場中的酣暢淋漓,想起客店門口的那一灘血跡,想起趕考途中經過的那個山神廟……

範狄的頭腦中密密麻麻又空空蕩蕩,沉重如石又飄忽如雲,他一時恍惚,一時清醒,又一時恍惚。

對,山神廟,他又來到了那座山神廟,廟後面的老者見到他來,似乎並無印象。是啊,兩年多了,老者又為何要對一個過路的趕考書生留意呢?即使當時留意了,時日已久,也早就面目模糊不清了。

範狄問老者說:“老人家,氣死山神的鬥仙會今年還搞嗎?”

老者看看他,笑呵呵地說:“今年已經搞過了。熱鬧得很哪。”

範狄又問:“今年是哪一方贏了呀?”

老者說:“小夥子,你是不是來過我們這裡?”

範狄心中十分激動,忙問:“您對我有印象嗎?”

老者看看,搖搖頭:“沒印象,只是你知道我們這裡山會的名字,甚至還知曉諢名,那定然是來過的。但是你又問哪一方贏了,看來你對我們這裡的規矩又不瞭解。”

範狄想起來了,這裡的山神隊只能輸,只能被別的隊欺負,如此山神才能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範狄連忙說:“山神隊只能輸,只能生氣,要把山神氣死才行,我知道的。哈哈哈。”

老者點點頭,如遇知音,說:“對對對。哈哈哈,看起來小夥子對我們的山會很熟悉啊。”

範狄笑笑。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已為何會再次來到這櫻花山,只是覺得自已的死似乎跟這裡有些許關聯。

老者又說道:“我們這裡的規矩就是山神要輸,呵呵。可是要說真的把山神氣死,那還怎麼保佑我們呢?所以我們對山神可是留有餘地的,我們這裡的人對人也總是講究留有餘地。”

“此話怎講?”

“我們這裡的人溫柔寬厚,從不太會對別人咄咄逼人,即使對方錯了,我們也要放過對方,不讓被人難堪,不讓別人下不來臺,不讓別人走投無路。其實各地方的人都有這種留有餘地的好習慣。”

“哦,明白了。夫子謂之‘溫柔敦厚’也。”

“對對對,說得好。”老者誇讚道,“不過之前我們這裡來了個小夥子,差點破壞了我們這裡的規矩,差點把山會搞砸了。多虧我及時阻止,否則大禍臨頭了。”

“哦?還有這回事?”

“是個外來的小夥子,說是要趕考,在我們這裡借宿了一晚,聽說我們的山會有趣,就來參加了。本來小夥子滿肚子學問,開口文章,閉口詩詞,讓我們的山會比往年都熱鬧。誰知他怎麼搞得,竟然用起了我們話譜的禁忌打法,結果把對方逼問得啞口無言,山神隊差點取勝。你想啊,山神隊勝了,我們的山會還有什麼意思,不僅僅是沒意思,甚至會對來年造成大害。”

範狄忽然覺得老者說的小夥子就是自已,他不禁有些羞愧。是呀,自已當時那種問法肯定會把對方問得無法應對。對方豈能不惱怒非常?是啊,惱怒非常,當地人要不是溫柔敦厚,我可能早都被打得抱頭鼠竄了。

老者離開了,範狄還有很多話想問,但是仔細想想,又不知道自已有何事再問。

範狄醒了,他躺著,回想著剛才在夢裡與老者的談話,自已終於知道自已的那種問法會冒犯別人,可是自已還為學到了這一技巧而沾沾自喜呢。

唉,真是冒犯。

而自已竟然把學到的這一技巧用在了學問上。用在學問上不妥嗎?

範狄似乎心中有些沒底,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了。

自已吐血身亡可不就是因為這無窮無盡的追問嗎?他忽然想起了自已在考場上的情景,想起了自已的繁複不休的追問,想起了自已寫了滿滿幾大張仍無法停筆,想起了自已咄咄書空的情景,想到這裡,他的胸口又是一悶,口中吐出一股鮮血。

範狄覺得自已又死了一遍。他絕望地躺著,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天色烏黑,房間裡也漆黑一片,範狄感覺自已的身體和黑暗融為一體,自已只剩下一點靈魂在飄若遊絲。

是啊,自已的軀體已經被燒了,早就和不知何處的黃土融為一體了。

又是一夜,範狄醒一時,迷迷糊糊又睡一時,又醒一時。醒的時候也聽不到、看不到周圍,感覺也是模模糊糊。

忽然他看到了那個打更的年輕人,年輕人來找他,跟他聊起了自已見過的江洋飛賊、暗夜生靈、小偷小摸等,年輕人邀請他來自已的城邑,建議他可以開個茶館。他問年輕人在哪個城邑,年輕人回答說在渭水之畔。

渭水之畔?距離似乎有些遙遠。範狄搖搖頭,帶著年輕人在省城這裡轉了轉,年輕人說:“你們省城這裡也太荒涼了,這麼偏僻。”

範狄回答:“當時為了節約盤纏,便尋了這個地段,不繁華,不熱鬧,這裡的客店自然便宜一些。”

年輕人點點頭,問道:“那你為何住在這裡不離開呢?不是已經考完試了嗎?”

範狄說:“雖然考完了,但是還沒有看到放榜,不知道考試結果如何,所以不能走。”

年輕人笑笑:“結果真那麼重要嗎?值得你等那麼久?”

範狄說:“十年寒窗,九載熬油,為的就是結果,結果焉能不重要。”

“也對。”年輕人嘆了口氣,“結果能等到嗎?”

“肯定可以等到的。大考事關朝廷,事關天下讀書人,又如何能夠沒有結果呢,只要有結果,必定能夠等到。”

“結果,每個人都會有結果嗎?”

“那是自然,每個人都會有結果。”

“落榜之人的結果也算是結果嗎?”

“算的,落榜也是結果。只不過不太令人滿意。”

“考中的才會令人滿意?”

“自然。”範狄感覺年輕人的問題很是奇怪。

範狄帶著年輕人在街上走著,一一向他介紹街道兩旁的店鋪。糕點店,炒貨鋪,書店,茶館,麵店,奇怪,每個店裡的人好像都很少,並且看到他們兩個都熟視無睹。

年輕人問:“這裡的人為什麼都好像看不到我們兩個一樣?”

範狄沒有回答。

年輕人又問:“你餓不餓?”

範狄點點頭。

年輕人說:“我們去吃點飯吧。”說罷,便向一家麵館走去。麵館的名字看不太清楚。範狄也跟著走了進去。

年輕人進門喊道:“夥計,來兩碗麵。”

但是店裡的夥計並未有動靜,似乎沒聽到一樣。年輕人又喊了一遍,夥計還是沒動,店裡吃飯的食客也一個個自若如舊,似乎都沒有聽到他的喊聲。

範狄覺得有些驚慌,但是又覺得理所當然,他對年輕人說:“我們出去吧。”

但是年輕人並不甘心,依舊在店裡大聲喊著夥計,喊了好久,年輕人轉過身來對範狄說:“他們故意聽不見,不想讓我們吃飯。”

範狄搖搖頭,說:“也許不是故意的,是真的聽不到我們,看不到我們。”

年輕人說:“算了,那我回去了。回去還有面吃,我們那裡有家麵館叫吉祥麵館,味道很好;還有一家泡饃館,味道也很帶勁。我要回去吃飯了。”

範狄說好的。年輕人又問:“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嗎?”

範狄搖搖頭。年輕人問他留在這裡做甚,範狄說他要等結果。

年輕人說了一句:“勿要執念太深。”便走了。

範狄看看天色漸漸亮起來了,他知道新的一天來了,然而新的一天與自已又有何干呢?自已只能躺在這個地方,什麼都做不了,連回家也不行。

想到家裡,範狄眼淚湧了出來。自幼苦讀,父母白日裡送湯送飯,夜裡添油掖被,冬日裡火盆,夏日裡涼茶,對自已照顧可謂是無微不至。自已趕考之前,父母還請了風水先生專門來家裡,將家裡的牆壁屋舍、花草蟲魚一一勘查了一番,終於風水先生確保無一處不吉利,父母的臉上才笑意盈盈。然而,自已這一出門,竟身死他鄉,而且連屍骨都沒有存留下來。想到這裡,範狄心痛如搗,不禁放聲大哭。他不知道家鄉的父母現在如何,父親的腿是否疼得更厲害了,母親的眼睛是否花得好了一些,他更不知道父母是否已經知曉自已身死他鄉了呢,如果父母知曉的話,又為何不來尋找自已的屍身呢?

外面雞叫三遍,天色須臾大亮。範狄起來,但是並不知道今天要如何打法。腹中飢渴,他又自已跑去後廚找了個冷饅頭啃了,喝了幾口涼水。

範狄問我:“金兄可知曉範狄為何落於此等田地?”

我回答不知。

他又問:“金兄對範狄可有印象?”

我搖搖頭。

他笑一笑,說:“茶館。”

茶館?什麼茶館?哪一家?載君行嗎?

他笑笑不語。

範狄在客店又待了幾日,不知如何是好。每日冷饅頭冷水,也無菜品,他感覺自已越來越虛弱。

某一日,他吃了冷饅頭之後,心想:“既已身死,幸魂魄尚存,雖所失甚巨,卻也無所再失,何不乾脆瀟灑做一個浪蕩鬼?”

想到這裡,他一下子感覺輕鬆了許多。

他想到的第一個去處便是回鄉。已經兩年多未見父母,此時心情的急切已經無法言喻,他也無行李,便準備立刻就動身。走出客店門,他又想起路上的吃食問題,便反回到後廚翻出了一堆冷饅頭,還有幾疙瘩鹹菜,他找了一塊白色的籠布,將饅頭和鹹菜都包成一兜,背在背上便出發了。

出城門,他一路奔著束城的方向而去。想起自已當年趕考而定時候,騎著小毛驢,一路走走停停,碰到山山水水還停下來賞玩一番,好不愜意。彼時的自已,少年英豪,颯爽揮鞭,“嘚嘚”的毛驢蹄聲如同歡欣的鼓點,讓人精神振奮。而如今自已單獨徒步,踽踽而行,風餐露宿,灰頭土臉。走了二十天,範狄終於快到束城了,遠遠望著束城的方向,他想象著父母見到自已的激動場景,不禁滿面淚水,胸中一股鬱氣突然猛地衝出口,他大聲胡亂呼喊著,直到喊得上不來氣,才停了下來,他也停下了腳步,跪在黃土的塵埃裡。

“近鄉情更怯”,古人說得一點兒不差,越往前走,範狄的心情越緊張,他不知道如何跟父母解釋為何兩年多了都不曾回鄉的緣故,他不敢說自已已經死了,如今只是一縷魂魄,可是又該跟父母說些什麼呢?

範狄站住了,他不敢往前走了,因為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交代。不能說自已死了,不能說自已只是鬼魂,不能說自已的屍體已經被燒成灰燼,不能說以後再也不能報恩父母。他不敢想象父母聽到他說這些會是什麼樣子,他們會哭,母親可能會昏死過去,父親也必然會捶胸頓足,他們年齡大了能否承受得住這一噩耗呢?他們聞聽噩耗該是多麼絕望,養育一輩子的兒子,寄託了殷切希望的兒子,期待著以後依託養老的兒子,就這麼不見了,只回來了一縷魂魄。

範狄又一次跪在黃土裡大哭,哭了很久,他起身,向著束城磕了三個頭,三個頭磕得很深。

他不回去了,回去肯定令父母悲痛欲絕,不如不回去,父母雖然掛念,但心中總還是有著一絲希望的。

範狄轉身往回走,他走一步,回頭看看,再走一步,再回頭看看,跌跌撞撞,他又一步步遠離了家鄉,遠離了父母。

又一次走到了櫻花山,他借宿在山神廟裡。範狄渾身破爛,蓬頭垢面,餓得面黃肌瘦,老者依舊不認得他。但是依舊收留他在廟後歇息,也為他準備了一些茶飯。

範狄狼吞虎嚥,埋頭苦吃。

老者皺著眉頭,說:“小夥子,慢點兒,再餓也得慢點兒,不要吃太多,不要吃太快,要留點空。”

範狄聞言,頓住了,是啊,兩年前他經過此地,做了一夢,給他帶來了如此這般的境遇,難道不是自已未留餘地的緣故嗎?範狄放下碗筷,平靜了一下,感謝了老者。

範狄問老者說:“老人家,氣死山神的鬥仙會今年還搞嗎?”

老者看看他,笑呵呵地說:“今年已經搞過了。熱鬧得很哪。”

範狄又問:“今年是哪一方贏了呀?”

老者說:“小夥子,你是不是來過我們這裡?”

範狄心中一驚,這一番對話似曾發生過,自已這是第二次來這個山神廟,這一番對話第一次絕然不會發生,難道自已在中間還來過此處嗎?

範狄非常疑惑,忙問:“您對我有印象嗎?”

老者看看,搖搖頭:“沒印象,只是你知道我們這裡山會的名字,甚至還知曉諢名,那定然是來過的。但是你又問哪一方贏了,看來你對我們這裡的規矩又不瞭解。”

是這樣的交談,沒錯,範狄只覺得荒謬無比,他如同看著自已一般,說:“山神隊只能輸,只能生氣,要把山神氣死才行,我知道的。哈哈哈。”

老者點點頭,如遇知音,說:“對對對。哈哈哈,看起來小夥子對我們的山會很熟悉啊。”

是的,萬萬不會錯。這一切都像之前發生過一樣。範狄一面與老者交談,又一面看著自已與老者交談,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曾經說過的,而且就在此處說過。

老者又批評了那位趕考經過的小夥子,範狄心說:“那必然是我了。”他又羞愧了一次。

老者離開了,範狄趴在席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得太久,範狄很疲累,他發現自已睡著了,怎麼又睡著了?前段時間在客店裡睡得太久了,近段時間又難得睡飽,唉,顛三倒四。

他回頭看看趴在席子上的自已,嘆了口氣,打算出去看看,看看晚間的山神廟景色如何。

出了房門,灶房裡還亮著燈,老者看來尚未睡著,範狄猶豫了一下,沒有去找老者,而是從後院出來繞到前院,來到山神廟的正殿門口。

廟裡靜悄悄的,前院裡也沒有點燈,只是在正殿山神像的供桌上擺著兩盞油燈,天色已晚,也沒有點香。範狄抬腳進了正殿,看看山神怒目而視的神情,從桌上拈起三根香,藉著油燈微火引燃,插入香爐,然後跪下,磕了三個頭,口中念道:“山神在上,請受弟子三炷香。弟子人生突遭不幸,身死屍滅,徒留魂魄,不知何去何從,機緣巧合,又來到貴廟,藉此燃香三炷,望山神開示。”

上完香,起身退出正殿,站在前院裡,範狄又無處可去。略一思索,他想起第一次跨驢經過時還上山遊逛了一番,便想再次上山去看看。雖是夜色朦朧,但也將別有一番景緻吧。

他開啟門閂,拉開廟門,邁步走了出去。

一出門,他就發現有人在外面等他,是那個打著燈籠的年輕人。

年輕人看到範狄,拱拱手道:“範先生,好久不見啊。”

範狄很驚訝:“你是如何尋到這裡來的?”

年輕人笑笑:“不受肉身牽絆,想去何處就去何處,縱一韋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呵呵,不足為奇。”

範狄說自已正想月夜賞花呢,正好一起上山吧。年輕人欣然同意。

月夜下,雖能見個大概,卻什麼也看不清楚,花也一團,樹也一團。二人走了半夜,看了半夜,混混沌沌囫圇不清,看得二人哈哈大笑。

年輕人嘆息道:“清楚分明固然好,囫圇也別有風味。”

範狄點頭:“從未見過混沌,今日方得領略其大美,真是幸事。”

“範先生飽學,《南華經》定然爛熟於胸。可記得那中央之帝渾沌?”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範狄將《莊子·應帝王》裡的這一段背了出來。

“範先生大才。”

“哪裡,蒙童之功而已。”

“渾沌無七竅,渾然不分,倏忽乃是天地分明之象,分明未必能夠明白渾沌的至德至善。”

範狄聽聞此言,才恍然大悟:“我自幼便背得這一部《南華經》,這個渾沌的故事也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卻未曾在意過莊生所寓深意;或者說,談書論道時自已也可以對這個故事滔滔不絕,然而談歸談,卻未必真懂;懂歸懂,卻未必真行。同樣一番道理,讀是一重,談是一重,懂是一重,行又是一重。唉,真是慚愧。”

想到這裡,他對著年輕人深施一禮:“受教了,範某感激不盡。”

年輕人微微笑著,四周看了一圈,說道:“範先生,我的家鄉那個城邑中,有一座茶館,掌櫃的雖然姓周,但是和你樣貌很是相似。我常常感嘆世間離奇,莫過於此。哈哈哈。你要是他日有空,可以來看看,我請你喝茶。”

範狄應道:“好的,有空我一定去。”

兩人分了手,年輕人提著燈籠下山去了,範狄也回到廟中,關上廟門,繞到後院。後廚已經沒有了光亮,看來老者已經睡了。

範狄進了屋子,看見自已還趴在席子上,嘆了口氣,低聲道:“貪睡。”

第二天,範狄辭別了老者,回頭看看殿上怒目而視的山神像,神情和昨夜並無區別,看來所謂開示的是無緣得到了。

離開了櫻花山,範狄又上路了。但是走到正午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已並沒有明確的方向,回蘭陵城的那家客店嗎?省城並非故鄉,那家客店更非自已的長久落腳之處,回去也不算是個好去處。

他又停住了腳步,無處可去的虛空感一瞬間包裹了他。站在原地,這是一條官道,兩邊是曠野,再遠處應該是田地,道路向前延伸,也向後延伸,而前後自已都不能去了。如何是好?日頭照在正頭頂上,他眯起眼睛仰著頭,萬里蒼穹,不知邊界,地上的自已卻囿於這一條道而無可奈何。

他已經不悲傷了,眼淚流乾了,頭腦反正已經懵懂混沌許久了,那麼腳步為何非得要有個方向呢?

呵呵一笑,範狄抬腳向曠野中走去。

曠野中沒有路,只能踩著野草,隨意地往前走。他沒有回頭,沒有看見自已身後留下的一條隱隱約約、歪歪斜斜的路。

渴了,他跑到河邊、池塘邊喝兩口;餓了,他跑到地裡摘點菜、豆吃;累了,他就躺在草叢裡呼呼大睡。

這才是一個鬼魂該乾的事情啊!範狄痛快地笑著。

月夜下,他蜷縮在一片莊稼地裡,呼呼大睡起來。

山神說:“你到處走來走去,究竟要去何方?”

範狄答道:“我心神迷亂,不知要去何處。”

山神罵道:“荒唐廢物!你是想去之處太多,才不知要去何處。貪得無厭。”

範狄疑惑道:“弟子不貪,如今這步田地,還談什麼貪得無厭啊!”

山神怒目而視,再不言語,端坐在殿上。

範狄退出正殿,轉身碰到了提燈籠的年輕人。

年輕人問:“你要去何處啊?”

範狄答道:“我想開一間茶館。”

年輕人歡喜道:“好啊。我打更的那一片地方就缺個茶館。”

年輕人剛轉身,客店老闆又對範狄說:“範秀才啊,你在我店門口留下的血跡你還沒有帶走呢,你要是有空,就過來帶走吧。”

範狄說血跡不好帶走,等有空再說吧,我現在每天都很忙。

老闆問他忙什麼,範狄回答自已忙著去開茶館。

老闆說那自已就暫時替範狄把血跡保管著,不過時間不能太長,自已每天也很忙。

書店的掌櫃在老闆的旁邊說自已也可以幫忙保管。

範狄說不勞你費心了,血跡對我來說也不是很重要,如果不好保管就算了,雨水會沖刷乾淨的。

客店老闆和書店掌櫃都表示沒關係,保管之事也不難。

父母也開心地說:“兒子,血跡不要就不要了,肉身不要就不要了,有一縷精魂就夠了。不過你可千萬不要回家來,你就在外面浪蕩就行了。”

範狄眼前人物輪番出現又消失,都要交談幾句。

醒來後,範狄決定去開茶館,就去那個提燈籠的年輕人的城邑。

月色下,他便出發了。辨別了大概的方向,範狄就出發了。

走了三十五天,範狄終於看到了渭水之畔的那個小城,走近城門,城頭匾額寫著“郃陽”二字。範狄進了城,打聽到了春北里所在,便走進了春北里。

他打聽了一下那個提燈籠打更的年輕人,知道其住在城隍廟背後的小屋,便來到了城隍廟門口。

他等到黃昏,年輕人終於出來了。年輕人左手提著燈籠,右手拎著一面銅鑼,腰間插著梆子。

範狄滿面塵灰,頭髮蓬亂,衣裳破爛不堪,年輕人被他嚇了一跳。

範狄上前,說道:“我來了。”

年輕人不解地問:“這位兄臺是何意?”

範狄愣住了:“你不認得我?”

年輕人仔細看看,搖搖頭:“請恕在下眼拙,確實不認得。”

範狄一下子精神萎頓了下來,這個打更的年輕人竟然不認識自已。他退後一步,訕訕地說:“我認錯人了,還請勿怪。”

年輕人微微一笑,說道:“不打緊。”

範狄轉身離開了城隍廟,他又失去了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範狄頭腦中十分混亂,難道這個年輕人真的不認識自已?剛才看對方那神情,不像裝的呀。之前多次相見,一起在省城的大街上閒逛,一起在櫻花山賞夜,他還邀請我來這裡開個茶館,可為何他見到我竟然絲毫認不出來?哦,對了,有一次他還告訴我這裡有一家茶館老闆樣貌和我頗有相似,說明他對我的樣貌是有印象的。可是,這裡有茶館他為何還邀請我來這裡開茶館?如果真有茶館的話,那我得去看看。

範狄沿著大街尋找,向路人打聽,春北里範圍不小,範狄費了好久的工夫才找到那間茶館。他站在茶館門口,抬頭看看,茶館兩層樓,門窗看起來經歷了幾年的歲月,但不是很陳舊,牌匾橫額上書“載君行茶館”。

此時茶館裡面已無客人,倒是尚有燈光,裡面只有一人正背對店門在忙碌著。

範狄走上前,一腳踏進店門,左右看看,這裡頗有些熟悉之感,四張方桌,每桌各配兩條長凳,四張矮凳,左側牆壁上有一幅茶聖陸羽畫像,右側牆上有一“茶禪一味”的橫幅。範狄看罷,敲敲門框,背對那人聽到聲響,回過頭來,看到範狄,笑了一下:“你回來啦?”

範狄愣住了,眼前此人與自已樣貌絕無二樣,就是一張臉面。這如何可能?

範狄不知道說什麼,愣了好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你是誰?我是誰?”

那人笑道:“我姓周,叫周邦,你是範狄。”

範狄顫抖著說道:“範狄,範狄,我是範狄嗎?”

那人道:“是,是範狄。”略微頓了一頓,他又道,“我們都是範狄。”

“都是範狄?”範狄頭一陣發暈,都是範狄,怎麼會都是範狄?你是範狄,我是周邦,哦,不,你是周邦,我是範狄……

範狄眼前閃現過很多身影,各種面孔,客店老闆,山神像,書店掌櫃,打燈籠的年輕人,父親,母親,小毛驢,監考官……

他眼睛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範狄發現自已躺在床上,他看看四周,這是一間臥房,一間陳設很簡單的臥房,除了自已身子下面的這張床之外,床尾有一個大立櫃,立櫃旁邊是一個放盆的架子,架上的盆裡有半盆清水,門口的那面牆下襬著一桌一椅。

他起身下床,洗了把臉,走到櫃子跟前,拉開櫃門。櫃子裡橫豎兩張板子將櫃子十字形分成四個格子,左上是秋冬衣物,右上是春夏衣物,左下是床單枕巾,右下是一個木匣子。他蹲下身,拉開木匣子,裡面有一本簿子。

範狄拿出簿子,走到桌前,坐下,翻開簿子,數了一番,嘆了口氣:“已經三年了。”他做了標記,將簿子又放回匣子,關上櫃門。

這間茶館已經開了三年了。當初從別人手中接手這間茶館,生意開始並不好,後來自已加入了一些說書唱曲的玩意兒,漸漸茶客才多了起來。茶館生意主要在後半晌,一大早是無人來喝茶的。午時前後,會有人漸漸進來,有的只是喝一碗茶就走了,這種人是為解渴的;有的是來一碗茶,再來幾塊點心的,這種人是來消遣的;還有的來了就上二樓雅座,雅座有屏風格擋,這種人是為了約朋會友商談事情的。不同茶客自然有不同需求,茶館則會有不同接待安排。

範狄看著茶館的桌椅板凳,心想:“我一個書生,竟然在這異土他鄉操持起了銅錢叮噹的生計,不知當年寒窗點燈的我見了今日之我會作何感想。”

範狄笑笑,三年裡時不時就會想起家鄉。三年裡自已無時無刻不為自已的鬼魂身份而擔憂。一個鬼魂在這裡開茶館,讓人知曉了,誰還會來光顧呢?這三年來自已一心負責打理生意,茶客們進門來都是貴客,出門去則成過客,進門來熱情招待,出門去兩不相干,他也從未想過婚嫁成親之事。

打更的年輕人偶爾也會來,名字喚做金書堂,聽這個名字,便知道出身書香人家。這個年輕人很奇怪,言談之間熱情客氣,但眉宇間卻總是有懨懨之態,也不知他經歷過什麼。

記得金書堂第一次來茶館,是已經開業半年以後了,他後半晌進來,要了一盤瓜子,要了一壺碧螺春,一個人坐在桌邊,拿了一本書,隨手翻著看著。

那個時候恰好沒什麼客人,他的行為引起了範狄的好奇,便上前跟他打了招呼。

他倒是回應得很熱情,範狄問他:“敢問兄臺讀的何書?”

他將書合上,封面上是隸體的“幽明錄”三個字。

“《幽明錄》,兄臺讀書倒是有趣。”

“有趣?何以見得?”他笑嘻嘻地問範狄。

“世人讀書為的是仕宦高升,故多讀四書五經,滿大街搖頭晃腦衣冠,懷中盡是孔孟。兄臺卻隨手翻看這‘子不語’之書,和夫子意趣相違,與諸生所求迥異,豈不有趣?”

“掌櫃的高抬謬讚了。窮極無聊,隨手翻看,好神奇古怪而已,也談不上怡情悅行,也談不上志趣高昂。呵呵。”他很謙和。

“兄臺過謙了。”

倆人隨口聊著,算是認識了。以後的日子裡,他偶爾會來,客少不忙時範狄也會和他閒聊幾句。

有一日,他跑到茶館,忽然問範狄:“掌櫃的,昨夜三更打更路經您這茶館門口,不小心將更鑼失手落地,鑼聲沒有驚擾到您吧。”

範狄知道,他哪裡是將鑼失手落地,他是在試探範狄前一天晚上有沒有覺察到他在茶館裡和別人深聊了整整一個更次,和他一起聊天的有一女子秦三娘,另有三個男子,名字分別喚做花夏雨、陳松、風聲弦。他們深夜密談,並不想驚動東家,範狄又怎能表示自已知道了呢?

於是他道:“還有這事?辛苦金老弟啦。昨夜入睡約在二更,一夜並無醒過,自然沒有聽到鑼聲,沒有被吵醒。感謝老弟掛心。”

他拱拱手,告辭,轉身出了茶館。

那一女三男是莫名出現在茶館的,範狄並不知道何時來的,他們走路、拿東西都毫無聲響,範狄一度以為他們也是鬼魂。他在內屋躺著,一動不動,他們點起了燈,開啟了門,金書堂就進來了,然後他們寒暄,又談了很久,大都是那四人講述,金書堂聽,最後幾人又一起出去了,燈光也隨之熄滅了。

他們走後,範狄可以確定那四人絕非鬼魂,而是聞所未聞的暗夜生靈,金書堂能與他們深夜相遇深談,定然也不是普通人。範狄擔心他會不會看出自已是個鬼魂呢?

他來試探的時候,範狄故作茫然地否認了。但是他覺得可以和金書堂有更進一步的交往。

那一天金書堂又來了,是正午時分。

上了茶,範狄坐在他對面,陪他閒聊,問他:“金兄弟可曾聽過一個蘇娥的案子?”

“蘇娥?”

“漢代何敞替蘇娥伸冤的案子。”

“哦,周掌櫃說的是《搜神記》裡所載的那個蘇娥?”

“對。你覺得此事有幾分真實?”

“哈哈,真實?幹寶《搜神記》本就是‘殘叢小語’,雖然‘考先志於載籍’‘收遺逸於當時’,但是其目的在於‘發明神道之不誣也’,所記載的都是神鬼之事。神鬼之事,還談何真實呢?”

“看來金兄弟對於神鬼是絲毫不信的啊。那為何常讀些《幽明錄》之類的奇詭之書呢?”

“信與不信,於我本無絲毫相干,人世自有人事,鬼神自有鬼神事,我自有我的事。於我而言,要麼都是真實,要麼都是虛幻。”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金書堂接了下來,隨即哈哈笑了起來。

“哈哈哈,人世、鬼神又何嘗在你的心外?”

“受教受教。”

“豈敢豈敢。一切盡在你的心中,何須我教!”

“心內有知,卻蒙了灰塵,一時間失了自已,自性自心竟然還需外力拂拭,慚愧啊。”

“過謙了。”

“是啊,鬼神之事與人間之事又有何區別呢?是一般樣的真實。”

“金兄弟見過鬼神?”

“掌櫃的何意?”

“沒什麼,就是對鬼神比較感興趣。”

“我未曾見過,只是聽聞過。”

“你天天打更,都未曾見過?”範狄放低聲音問。

金書堂依舊搖搖頭。

怪了,我這麼個鬼坐在他對面,他竟然絲毫認不出來,難道他並無任何奇特之處?難道那一晚他與暗夜生靈交談都是我的錯覺?範狄內心有些沮喪,看來想找一個懂鬼的朋友太難了。

他不甘心,又低聲道:“你看看我。”

金書堂認真地看了看,沒看出什麼異樣來,皺著眉頭道:“掌櫃的究竟何意?”

範狄笑了笑道:“沒什麼。想讓金兄弟幫我看看氣色。”

“氣色嘛,”金書堂又認真看了看,“不錯。精神飽滿,是發財的福態。”

“嗨,什麼福態啊。”範狄幾乎可以確定金書堂沒有看出來自已是鬼魂。

金書堂走後,範狄納悶了許久。

夜間快三更了,範狄依然沒有睡覺,他在等金書堂。

果然不一會兒,街上響起了打更的鑼聲。聲音越來越近,到了茶館門口了。範狄開啟了茶館的大門,金書堂站住了,轉身看著範狄,說道:“掌櫃的怎麼還未睡覺啊?”

範狄出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拉進了茶館,然後關上了門。金書堂蒙了,看著範狄,不知他意欲何為。

範狄請他坐下,然後說:“你再看看我。”

金書堂有些不悅,站起身,拱拱手道:“掌櫃的,我敬你廣迎四方江湖好友,又敬你讀書明理識大體。但是你今日連番莫名要求,金某實在不明所以。掌櫃的,你有話就請直說。”

範狄嘆口氣:“金兄弟,我不瞞你。我今天請你幾番看看我,是想讓你看看我有何異樣。”

“掌櫃的有何異樣?”

“我,我其實是一個鬼,我不是人。”範狄激動地說道。

“鬼?什麼鬼?”金書堂看看範狄,又繞著範狄走了一圈,“掌櫃的莫非拿兄弟取樂不成?你這好端端的一具肉身,怎麼會是鬼呢?”

範狄坐下,悲傷道:“我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我只是一縷魂魄。”

金書堂嚴肅地又看了看,又用手捏了捏範狄的胳膊,道:“你絕非魂魄,你就是一具肉身,活生生的人。”

“不可能。我已經死了,我的屍體都已經被燒了,我只剩下一縷魂魄,到處遊蕩,我不敢回家,我也沒有了功名,無法做官,我實在無處可去,最後才來了這裡,開了這間茶館。我在這裡開茶館三年了,我不敢和別人又過多過深的交往,唯恐被人發現我是個鬼,把我趕走。我每天白日裡迎來送往,夜裡則孤零零獨自一個,無人陪伴,心中久積的鬱悒無處言說,我有時悲傷,有時痛苦,有時孤獨,可是不管我如何,我都不能與別人交談,無人能聽我說個一言半語。金兄弟,我,我實在是憂憤欲絕啊。”

金書堂聞聽這一番話,驚呆了。但是眼前這人卻絕不似鬼魂,根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啊。他耐住性子,徐徐問道:“可是掌櫃的為何會找我呢?”

“你不同於凡人。”範狄看著他說,“你可以看到奇異之物。”

“奇異之物?”

“你見到過暗夜生靈。”

“暗夜生靈?”金書堂呆了一呆,道,“掌櫃的,那一夜……”

範狄點點頭,道:“我就在內室。是以我知道金兄弟乃是個奇異之人。”

“明白。”金書堂笑了笑,“可是我看了好幾番,你都是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啊。”

“真的?”

“這還能假。”

“何以見得呢?我可是死了好幾年了。”

“如此試試便知。你用一根針來刺破肌膚,出血即為人,不出血即為鬼。”

範狄急忙回內室找針,卻想起自已從來未買過針線,便去拿了把菜刀出來。金書堂一看,嚇了一跳,忙問他要做甚。範狄右手拿刀,將左手食指在刀刃上一抹,果然出血了。

範狄驚呆了,自已可以出血,那就是血肉之軀啊。

金書堂問:“信了吧。”

範狄急切地又問:“可還有他法驗證?”

金書堂看他還不信,便道:“你可有影子?”

“有影子。”範狄知道自已有影子,但還是向地上看了一眼,確實有黑乎乎一團影子。

“可知飢渴?”

“知飢渴。”

“可能用手腳?”

“可。”

“身體可知輕重?”

“可。”

“可知疼痛?”

“可。”

“可知熱知冷?”

“可。”

金書堂提出種種,範狄發現自已都可。

慢慢地,範狄哭了起來。他忽然發現自已早就應該知道自已是人非鬼的,可是自已從一開始就根本未曾想過自已依舊活著。當時的場景自已還記得:客店老闆、夥計、書店掌櫃等那一圈人都見到自已便慌張恐懼,四散逃竄,儼然見了鬼;而自已又親耳聽書店掌櫃的說自已已經死了,甚至屍體已經燒掉了。這些人的言行舉止讓範狄相信自已已經是個亡魂了,加上自已那段時間昏昏沉沉,渾渾噩噩,每日裡睡了醒,醒了又睡,神思恍惚,總是怪夢連連。是啊,那一個個的怪夢讓自已如陰魂遊歷,一時在此,一時在彼,一時在昨,一時在今,自已神思似乎還分作了兩方,一個哭,一個看自已哭……

可是,自已依舊每天需要果腹的啊,自已也知道疲累的啊,自已離開了客店那裡,回鄉路上見了山神廟老者,也與老者交談了許久的啊……

普通人怎能看見一個鬼魂呢?魂魄不應該是無形的嗎?

這裡面自已醒悟發現的機會太多了,自已如何竟然會將自已矇蔽了這麼多年?

範狄的手臂腿腳開始顫抖了起來,他已經無法站立,金書堂連忙把他扶到板凳上。

範狄面如死灰,已經哭不出聲了,他只覺得自已的人生竟然如此幻滅,三年前因為自已失去生命而幻滅,今夜又因為自已失去人生而幻滅。

金書堂看著範狄這個樣子,只能留下來陪伴著他,等待他情況好轉再走。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範狄終於平靜了下來,他嘆了口氣:“我本以為我是鬼,很孤獨很可憐,沒想到卻竟然我還是個人,我……真是荒唐啊!”

金書堂安慰道:“由鬼變人,你應該高興才對。曾經不敢做的事情,曾經未來得及做的事情,都可以放心大膽去做。不亦快哉!”

“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呵呵。”範狄低聲重複著。

金書堂看著他,忽然問道:“掌櫃的,你為何這麼多年認定自已已經死了呢?”

範狄抬起頭,苦笑一聲:“是有人告訴我說我已經死了,說我的屍體已經被燒了。”

“如此你就信了?”金書堂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我當時悲痛欲絕,恍恍惚惚就信了。主要是他們一群人見到我時的言行如見鬼怪,不由地我不信。”

“你也是個痴人。”

“痴人,是啊,我是個痴人,痴呆之人。千古未有的痴呆。”

“那你想想,那些人為何要讓你以為自已已經死了呢?”

“是啊,為何呢?”範狄想了一會兒,搖搖頭,“不知為何。”

金書堂安慰了一陣,看看範狄精神好了些,便告辭巡更去了。

範狄在茶館裡一直坐到雞叫,才緩過神來。後半夜他一直在回憶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回憶自已初來金書堂並不認識自已,回憶自已在山神廟得到的啟發,回憶自已在曠野中胡亂浪蕩,回憶自已在客店裡神思恍惚……

有一些他記憶清晰,有一些已然模糊,更有一些事情片段清晰但時序卻已混亂,範狄覺得自已體內如同一窩衰朽的雜草,他想把那一窩草一把火燃了,讓它灰飛煙滅,但是卻無論如何也夠不著。他用拳頭捶著胸口,覺得自已真的是廢了,年輕時讀的求真成聖的書廢了,鮮衣怒馬的少年意氣廢了,今後的漫長人生也廢了。

自已怎麼會被人如此輕易地就矇騙了呢?而這一切又是那麼輕易可以識破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時每一瞬間只要自已稍加思索便都可以識破,而自已竟然沉迷淪落,絲毫不曾醒悟。讀書破萬卷又如何?不過是一個懦弱、懵懂且毫無心志的皮囊。今日發現真相又如何?不過印證了自已真的是個臭皮囊,而且今後還是個臭皮囊。

範狄心如死灰。他感到自已又一次死了。上次如果燒掉的是身體,那這次燒掉的就是自已的一縷魂魄了。

他關了大門,掛上了“今日歇業”的牌子,回屋躺著去了。

這一躺就是三天。

金書堂來敲過大門,範狄在內室隱約聽到了,但他不想去開門。誰來敲門又有何區別呢?誰能叫起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呢?這個人三年前失去了自已肉體,昨夜又失去了自已的魂魄,他跟這個世界再無瓜葛了。

這三天裡,他還是反反覆覆地做夢,夢到的還是那些人和物。那些人和物反覆在夢境中出現,卻每一次都不一樣,時而金書堂和老者在一起,時而老者和客店老闆在一起,時而父母又陪著自已在曠野中挖吃的……

時而醒時而睡,他也不去管究竟自已是醒著還是睡著,也不去管眼前浮現的人和物是現實、記憶還是夢境,真就真,假就假,對於自已來說已然骨肉交混,難以分清了。

有時候他在想:“我還活著嗎?”

有時候他在想:“我還處在死亡之中嗎?”

有時候他在想:“我是未生未死,還是亦生亦死呢?”

躺了三天,他起身出發去了蘭陵城的那家客店。這次他不是徒步去的,他買了一頭毛驢騎著。走了十天,進了蘭陵城。那家客店不再冷清,老闆、夥計都熱情地招呼來往客人。

範狄身穿灰袍,頭戴一頂大斗笠,進了客店。夥計迎上來,範狄將毛驢交給夥計,吩咐道:“餵飽了有賞。”夥計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把毛驢牽走了。

範狄還要了上次的那間房,恰好無客居住,老闆爽快地讓夥計帶著範狄去了房間。

進了房間,夥計幫助範狄安頓下來便退出去了。範狄環視這個房間,乾乾淨淨,想起自已曾經在這個房間裡奮筆疾書,範狄就心潮澎湃。他坐在桌邊休息了一下,出門去了。

範狄還是去那個書店找那個掌櫃的,記得那個書店名叫鵬舉書店,大概是寓意前來赴考的學子都能夠鵬程萬里的意思吧。鵬舉書店的掌櫃的見到範狄,熱情地招呼了一聲。待範狄摘下斗笠,掌櫃的略微有些驚訝,但還是熱情地繼續招呼著。

範狄微笑著看著掌櫃的,問道:“掌櫃的還記得我嗎?”

掌櫃的笑著搖搖頭:“有些面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你看我這腦袋。請問您高姓大名啊?”

範狄笑眯眯道:“在下姓範名狄。”

“範狄?”掌櫃的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不待掌櫃的說話,範狄已經轉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範狄又去了街上的另外幾個店鋪,也如此一番言行。半個時辰,範秀才回來的訊息便流淌在這一條大街的角角落落。

範狄回到客店,也不跟老闆打招呼便進了自已的房間。

他在等待。

天色漸暗,房間裡點上燈,範狄靜坐桌旁。他的這間房在二樓臨街的一面,從窗子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來往。戌正,街上早已沒有了行人。範狄掐滅了燈火,又靜坐在黑暗中。

約摸是亥時了,遠處傳來梆子的敲擊聲。範狄站在窗邊,將窗子推開一條縫隙,在黑暗中聚精會神地盯著大街上。

果然,樓下想起了開門聲,一個人從客店裡出來,正是客店老闆。老闆左右看看,回身拉上門,輕輕地向西走去。範狄默默看著老闆走遠,他迅速離開視窗,出門下樓,客店大廳裡面黑咕隆咚,範狄輕輕挪動腳步,慢慢到門口,伸手摸到大門,輕輕拉開一條縫,老闆沒有從外面鎖門。範狄知道客店如果夜裡門從外面鎖上,被人看見是會引人懷疑的,因此老闆只是將門閉上。範狄跨出去,輕輕拉上門,也迅速向西邊走去。範狄緊挨著大路的邊沿走,以備隨時將自已隱藏到街邊的店鋪門口或者岔口小巷。

走了一段,他看到了前面的客店老闆,他正站在鵬舉書店門口,裡面正好出來一人,不用猜都知道是書店掌櫃。兩人輕聲說了幾句,一起又向前走去。二人走得很快,範狄緊跟不捨。兩人又等出來了一個人,範狄沒有認出來是誰。待追到剛才第三個人出來的地方,範狄才發現那裡並非店鋪,而是一戶人家,因此也不知道剛才出來的究竟是何人。

三人又一起向前,走了一段路,向北拐,又走了一段向東拐,終於停在了一戶門口。從門前看應該是大戶人家。大門開了,三人進去,大門又關上了。

範狄走到大門口,門頭匾額上黑乎乎的看不清,隱約寫的是“周府”二字。

周府府門極為寬敞,高門大戶,夜裡雖然看不清楚,但門樓巍峨,輪廓雄偉,可以想見在白天時候肯定更是富麗堂皇。

此三人跑到周府做甚?難道我的事情與這什麼周府有關?

眼下不知三人進去與何人交接,密謀些什麼,範狄有些著急。他轉到周府側面,想看看有無辦法進入到府內去,但是走了一圈,發現根本無法可想。他有些沮喪,不由地焦急起來,只能在周府側牆下豎起耳朵細細傾聽,可是什麼也聽不到。

範狄收斂心神,既然進不去,那便在此靜候,看他們三人何時出來。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周府裡面起了腳步聲,緊接著大門悶悶地開啟了。範狄在牆根下隱藏好身形,眼睛盯著門口。

三人走上了返回的路,待到他們向南拐了之後,範狄才起身追了上去。前面三人走了一陣,停下來商量了一會兒,又一起走了,他們一直走到鵬舉書店的門口才停下來。鵬舉書店的掌櫃開啟店門,三人都進去了。

範狄迅速走到書店門口,門縫裡透出幾絲燈光,範狄上前,輕輕趴到門板上,卻什麼也看不到,他將耳朵貼到門縫上,似乎能聽到說話聲。

一人的聲音說:“管家這次是下了死命令了。”

又有一人說:“周少爺現在好了,倒讓我們這些人來……”

來什麼?範狄最後一處沒聽清楚,有些著急,可是再聽就剩下模模糊糊的聲音,不由地大失所望。他安慰自已,不管怎樣,還是知道牽涉出了一個周少爺和一個管家。

範狄再聽,三人說話聲音本不大,確實又隔著門板,範狄不敢靠得太近,以免弄出聲響。

此時該當如何?範狄想回客店,但是一想到剛才聽到的“死命令”,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萬一這幾人口中的死命令是要殺害自已,那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範狄四周看看,也無藏身之處。此時再去更遠處投店,也不會有店家開門收留,這可如何是好?

範狄輕輕離開書店門口,但是他心中焦急萬分,不知該去何處。腳下步子雖快,卻沒有確定的方向。走了一陣,他覺得自已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地方,是客店無疑了,還是不知不覺地回到了這家客店。

萬里客店。範狄心中一陣懊惱,又一陣釋然,算了,反正也無處可去,回房裡再說。他輕輕推門,閃身進去。進門的一刻,範狄忽然靈機一動,他在黑暗中臉上笑了笑,他決定暫時藏身在客店的某處,不回自已房間。

想了一想,範狄輕輕抬腳向樓梯處走去,不過他並沒有上樓,而是摸到了樓梯下面,這樓梯下面不高不寬,不能做正經用途,因此只是放了幾張備用板凳。範狄坐在了板凳上。坐了一會兒,他起身將兩張板凳並起來,躺到了上面。夜裡有些冷,範狄又冷又困,漸漸有些迷糊。

過了很久,範狄聽到聲響,是頭頂上的樓梯發出的聲響。黑暗中,範狄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他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一雙腳踏著樓梯走上去了,腳步很慢,到了樓上,範狄聽著那腳步又慢慢朝著自已房間的位置走去,樓梯口第一間,沒錯,腳步停了下來。

範狄很緊張,也很期待。

腳步很輕,聽不到了,但是範狄腦中浮現出了房間的景象。房中黑乎乎,伸手不見五指,來人先是輕輕推一下門,準備門如果關著的話,就用物件輕輕撥開裡面的門閂,但是門卻動了一下,裡面似乎並未上閂。範狄可以想象來人臉上的表情,必定是驚異、疑惑,繼而是害怕。但是,來人並不能來開,他要繼續。深呼一口氣,來人伸手推開了門,在門口略微停了一停,抬腳進了房門。來人對房間熟悉嗎?熟悉的話便會直接朝床走去;不熟悉的話,會摸出腰間的火摺子,輕輕吹口氣,藉著火光亮起的瞬間,辨清床的位置,然後可以發現床上並沒有人。無論如何,來人都會發現床上沒有人。他會驚慌,會更疑惑,也會更害怕。說不定他會直接點亮油燈,端著油燈在房間裡迅速搜查一番,然後再細細搜查一番。終會發現一無所獲。

範狄又聽到了腳步聲,這次有些匆忙,朝著樓梯走來,又從樓梯下來,走向了後院,不一會兒,後院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腳步進了大廳,一盞油燈亮起,一個聲音說道:“那個秀才不見了,大晚上的怎麼會不見了?”這個是客店老闆的聲音。另外一個是夥計的聲音:“不知道啊,我看看他的毛驢在不在。”

腳步匆匆,走向後院,迅速地又回來了,夥計說道:“毛驢還在。”

老闆道:“毛驢在,人應該沒有走遠,你去各處找找,我也找找。注意輕聲點兒,別驚動了其他客人。”夥計“嗯”了一聲,腳步聲去了後院。老闆也在大廳裡四處走動,範狄很緊張,一動也不敢動。老闆又上了樓梯,過了一會兒才下來,明顯地能聽出來他有些氣急敗壞,口中罵罵咧咧,聲音雖小,但是卻極度憤怒。夥計也回到了大廳,他們又一起出了店門,應該是去店外尋找去了。

範狄想從藏身之處出來,大廳裡亮著一盞油燈,樓梯下面很容易被發現。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輕輕起身,從樓梯下面探身出來,確定大廳裡面無人,才藉著燈光迅速走到了後院。後院裡他曾經來過很多次,柴房比較偏僻,適合藏身。

範狄藏身在柴草後面,靠在牆上,不知道今夜還會不會發生什麼。他毫無睡意,心中反覆思量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已經探聽到自已的所謂死亡跟一個周家少爺和管家有關,但是究竟是何關聯,卻毫不知情,剛才客店老闆去自已房中究竟是何目的,目前也毫不知情。自已只是一介書生,究竟如何得罪了這位周家少爺?還是自已得罪了這客店老闆,或者那位鵬舉書店的掌櫃的?可是,即使得罪了他們,他們不應該對我進行或打或罵甚至殺害的各種懲罰嗎,卻為何騙我說我已經死了呢?難道他們想透過騙我來讓我受到懲罰或者死掉嗎?範狄回想以往經歷,自已算是受到了懲罰嗎,或者自已算是死了嗎?是啊,自已確實已經死了。人不像人,鬼又不像鬼,與死了又有何區別呢?

範狄又想到了郃陽城裡自已的那間客店,自已在那裡姓周,為何會姓周?範狄每天很自然地在心中稱自已為範狄,但是當別人喊他“周掌櫃”時,自已卻絲毫不覺得奇怪,而且很自然地答應,並且自稱“周某”或者“我老周”。自已這好幾年對此事從未思考過,難道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範狄心中忽然混亂了起來,想到了周掌櫃,腦海中浮現出了一些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景。似乎是一座山,似乎是一個白衣少年,又似乎有一群人,又是吵吵嚷嚷,又是打罵,範狄感到了刀劍加身的恐懼……

他不敢往下想了。這一番情景又是從何而來?

範狄很奇怪,之前從未有過如此情景,難道是做夢的影子留在腦中了?

他雖然想控制自已的思緒,但是卻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自已在曠野中挖土尋找吃的、俯身在河邊掬水喝的情景,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卻混亂不堪,範狄難以梳理清楚,只覺得時空似乎顛倒交錯了,春夏不分,晝夜不分,冷暖不分,喜怒不分,每一件事似乎都是一幕畫面,卻難以將前後連線起來。

他忽然頭痛欲裂,淚水不知何時已經糊住了雙眼。範狄將頭在身後的牆上磕了好幾下,疼痛似乎讓自已清醒了一些。他口中發出低沉的呻吟,繼而又變成隱隱的怒吼,範狄覺得自已即將發癲了。

他走出了柴房,渾身沾了很多柴草,頭髮蓬亂,搖搖晃晃,口中唸唸有詞。範狄走到了牲口棚,解開自已的毛驢,牽著出了後院,他爬上毛驢背,任由毛驢往前走去。

夜晚的蘭陵城街上靜悄悄的,遠處似乎能聽到打更的鑼聲。幾更了?範狄也不知道,趴在毛驢背上,腦中混亂不堪。毛驢在夜晚的街巷中默默地走著,背上的範狄也默默地痴待著。

東方微熹,一縷光亮浸染黑暗之後,黑暗竟然漸漸褪掉了顏色,變得透明起來。晨光中,一驢一書生,由清寒走向溫暖。

驢背上的範狄忽然醒了過來,他看看自已,看看毛驢,仔細辨別了好久,才弄明白自已身在城門口。自已在驢背上趴了多久,何時爬上去的?難道在城裡轉了一晚上?怎麼巡夜的更夫沒有抓到自已呢?

想了很多問題,但是都無從解答,範狄等著城門開了,便騎著毛驢出了城。

毛驢馱著範狄一路向前走,依然沒有目的。日上三竿了,範狄才覺得腹中飢餓,他問了一下路人,得知前面有個梨花鎮,便催促毛驢,趕去鎮上想吃點飯食。

到了鎮上,行人不少,很有點熱鬧的氣氛。範狄尋了一家食鋪,要了一碗麵,落座等待。

面很快端上來了,範狄操起筷子,胡亂扒拉了幾口,才覺得腹中稍微舒服了些。門外街上人來人往,範狄忽然生出無盡的落寞來。他忍住情感,把面吃完。

放下筷子,範狄站起來,忽然站立不動。他不知道自已邁步出了食鋪門,走到街道上,下一步又該邁向哪裡?回蘭陵?回郃陽?還是回家鄉?

範狄此次回到蘭陵,目的就是弄清楚自已遭遇起因究竟在何處,但是現在卻只是聽到一兩句線索而已,自已竟然不明不白地來到了這裡,還要不要回去蘭陵繼續探查?

範狄知道自已想回蘭陵,但是他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該如何著手。先去查探周府嗎?先去客店嗎?還是先去報官?這其中定然非常複雜,一著不慎則滿盤皆輸,自已一介書生,全然不知如何下手。

唉,總不能老呆在這裡吧,還得上路才知道方向在何處。範狄走出了食鋪。

日頭已經高升頭頂,天熱起來,範狄一夜不曾睡覺,此時日暖之下,不免有些昏昏然。他渾身睏乏,翻身爬上毛驢,打算找個地方躺一會兒。想找家客店,但是又覺得就午間休憩一會兒,不划算,於是便趕著毛驢往前走,想看看哪裡有陰涼之地可以躺一會兒,甚至靠一會兒也行。

眼看著都走出梨花鎮了,也沒有看到一處合適的地方。範狄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他趴在毛驢背上,以保證自已不會掉下去。

毛驢往前走著,範狄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日光下,雙眼雖然閉上了,但是眼前時紅彤彤一片,並不很黑。忽然毛驢歪了一歪,範狄覺得自已似乎要翻倒下來。等他驚恐萬分地睜開眼,腦袋已經重重地撞到了地上,他只覺得眼前似乎一切都無限放大,自已出了一身冷汗,舌頭好像被牙齒咬到了,沒有感覺到疼,但是血腥味是實實在在地在口腔中彌散開來。

範狄掉下來了,毛驢原地不動。

範狄正要掙扎起來,但是頭腦一片混沌,起了兩起,竟然抬不起頭來。

範狄眼前閃過一幕幕畫面,有的是自已讀書的,有的是自已考試奮筆疾書,有的是自已在外流浪……範狄心道:“莫非我要去了?”

此時,忽然一雙手朝他伸了過來,一個面孔出現在自已上方,那人一邊口中說話,一邊拉著範狄的手,範狄覺得自已的上半身離開地面,坐直了身體。那人看著範狄連連開口,但是範狄卻絲毫聽不到他的聲音。

那人對著旁邊的一位老者說了什麼,老者上前扶住範狄的雙手,範狄感到自已雙手食指被微微捏揉。老者笑吟吟地看著範狄,揉捏了片刻,範狄頭腦漸漸清醒,雙眼視覺也恢復了正常。

範狄聽到老者說道:“差不多了。”

第一個人也蹲下來,對著範狄說道:“這位公子,你感覺如何?”

範狄點點頭,慢慢翻身,然後跪下來,作了一個揖,口中說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

老者道:“不必多禮。公子這是為何呀?怎的一下子摔了下來?”

範狄只能說自已昨夜休息不好,今日昏沉糊塗,才釀下大禍,再次感謝二位熱腸相救。

那二人說自已是山東沂蒙山蒙鄉人士,是一對父子,姓蒙,並問範狄如何稱呼。

範狄此時才注意到這對蒙氏父子都是一身藍衫藍褲,父親上身外罩一件灰色罩衣。

範狄回答了自已的姓名。三人起身,蒙氏父子帶著範狄找了一家客店,要了一間客房,他們三人都要稍作休息。

蒙氏父子讓範狄躺下休息,範狄也無法推讓客氣,便躺在床上。不一會兒,範狄感覺眼皮沉重,睡了過去。

等到範狄醒過來時,蒙氏父子正坐在桌邊商討著什麼。

範狄慢慢爬起來,蒙氏父子聽到聲響,都轉過頭來看到了範狄。

老者笑呵呵道:“公子,醒了。”

範狄點點頭。

老者又問:“公子剛才睡眠中可是做了夢?”

範狄滿心疑惑,但還是點點頭。

年輕人起身走到範狄跟前,道:“公子夢中見到了什麼?”

範狄回憶了一下,感覺混亂不堪,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老者神色轉為嚴肅,道:“我父子二人乃是沂蒙山蒙鄉人士,剛才已經跟公子說過。但公子可知道我們父子所操何業?”

範狄搖搖頭,心想:“你們所操何業我怎會知曉?何況,我為何要知曉呢?”

老者看看範狄,又看看他的兒子,道:“我們父子來自蒙鄉蒙府,我們蒙府是專門研究夢境的。”

“夢境?”

“對,人的夢境。我們有一些技巧手段,可以對人的夢境實施修改、提取、置換等。”

“修改?置換?夢?”

“對。不瞞公子,小老兒名字喚做蒙稼,我這個兒子單名一個琅字。我們蒙府世代專究夢境。”

範狄看著這對父子,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們,也不知道該不該講出自已的遭遇。他猶豫著,也沉默著。

那個叫做蒙琅的年輕人說道:“剛才公子睡著以後,父親看出公子在做夢,便令我近前聽察,公子的夢境駁雜不堪,時而大河,時而山林,時而讀書,時而流浪,時而有恐怖之音。”

老者道:“公子當是有重大變故遭遇,才會如此。”

範狄嘆口氣道:“我被人合群愚弄,騙我說我已經死了,故此神思忽忽如狂,頻頻沉入夢境。這幾年我到處奔走,有一段時間還到處流浪,夢境駁雜或許與此有關吧。”

老者蒙稼聽了之後,慢慢點點頭。

範狄說出自已遭遇,但他不明白這一對蒙氏父子能對自已有何幫助,便問道:“兩位高人果然能修改夢境?”

蒙琅笑著說道:“公子飽讀聖賢之書,卻不明這世間的怪力亂神各有自已的存活之法。”

夢境竟然可以修改,真的是聞所未聞。範狄在驚訝之餘,不禁感嘆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蒙稼開口道:“公子的夢境混亂駁雜,久而久之,會影響神思精力。我們蒙府雖然是專究夢境,但也算得是半個醫者。醫者仁心,公子如需幫助,我們父子絕不會袖手。”

範狄驚異於這蒙府父子竟會如此熱腸,心中不禁生起一念懷疑。之前在路上自已跌下驢來,他們父子熱心扶助,之後又帶自已在這客店休息,自已睡著以後又來主動聽察自已夢境,此時又主動提出幫助,如果說在道路上看到跌倒摔跤者多數人都會伸手,尚屬熱心,那麼後面的這些探查和關心就有些超乎常情了。

範狄擺擺手:“多謝二位,我還好,暫時不需要。不過真的要感謝二位熱心相助。”

範狄躬身行了個禮。

蒙氏父子相互看了對方一眼,老者蒙稼高聲道:“公子既不願意,我們豈可強求。還望公子及時,否則真的可能要身遭大禍啊!”

說罷,轉身出門去了,蒙琅也抬腳離開了。

範狄一時之間很是著急,救命恩人竟然被自已得罪了,連忙喊道:“二位留步!”

邊喊邊下床要去追趕,卻一腳被桌腿絆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範狄只覺得腦袋又是一陣恍惚,眼前東西似乎被放大,又被黑暗遮蔽,口腔中一陣血腥味彌散開來,頭昏腦脹。

範狄睜開眼,眼前光線很強烈,刺得眼睛睜不開,腦袋開始疼起來了。他感覺自已摔在了塵埃裡。再次睜開眼,範狄發現自已摔在了大路上,毛驢就在自已身旁打著轉兒。範狄瞪大了眼睛,怎麼會?這是剛才路上摔跤之處,怎的又摔在這裡?客店呢?

範狄抬起頭,看到了前面有一雙身影,藍衫藍褲,正在抬腿往前走。

藍衫身影停下來,轉身看到了範狄,疾步上前蹲下來,年輕的一位扶起了範狄,年老的一位又揉捏了範狄的商陽穴,範狄感覺能聽到他們說話了。

老者問道:“公子感覺如何?”

範狄回答:“好多了。多謝二位。”

老者點點頭,笑著對年輕的一位說道:“沒事了。”

兩人起身朝範狄點點頭,抬腳又轉頭繼續前行了。

蒙氏父子?

範狄忍著渾身的疼痛爬起來,拉住毛驢,便往前去追那一雙身影。正午時分街上人流忽然多了起來,在人流中開始還能看見藍衫身影閃現,很快地便不見了蹤影。

範狄站在路上,不知所以。

蒙氏父子認識自已嗎?他們似乎不記得剛才片刻之前還在客店裡談論自已的夢境呢,對了,剛才自已明明在客店摔倒的,怎的會瞬間摔在了大路上?難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夢?

騎在驢背上竟然做了個夢,真是太困了,範狄笑自已。

範狄騎著毛驢又回到了蘭陵城,這次他另外選了個客店。這家客店叫做嘉至客棧,在城西,距離周府好幾裡地,距之前的 客店也好幾條大街。

範狄安頓好吃住,叮囑夥計照看好毛驢,便動身去周府那裡看看。

周府白天看起來更加富貴,但是大門卻是緊閉,周圍也靜悄悄的。

範狄在周圍轉悠了好幾圈,也聽不到周府圍牆之內有什麼聲響,周圍也很少有人經過。

眼看轉來轉去,也沒什麼收穫,範狄便又走回嘉至客棧。

回到店裡,他在櫃檯讓夥計給自已房間送一壺酒,自已便上樓回了房間。

不一時,敲門聲響,範狄開門,是夥計送酒來了。

夥計一臉堆笑,放下酒壺,開口又問道:“客官需不需要點兒下酒菜?小店下酒菜在附近可是一絕啊。”

範狄問都有什麼下酒菜,夥計介紹說有香滷鳳爪、豬舌豬耳、醋溜花生、油炸花生、涼拌豆絲等等,每一樣都極具風味。

範狄聽了,想想一路辛苦,便要了花生醋溜、油炸拼盤,又要了豬耳、豬舌拼盤,夥計樂不顛兒地下樓去了。

片刻功夫,夥計又上來了,口中喊著菜名,手中往桌上擺放,又給範狄斟了一杯,最後說道:“客官,您慢用,有事兒您喊我。”

範狄瞧著這小夥計又機靈又麻利,便說道:“夥計先莫走,陪我喝兩杯。”

夥計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客官您儘管慢用,我可以陪您說說話兒,喝酒可使不得。您掏錢買酒,完了我給您喝了,那成何體統。”

範狄呵呵一笑,坐在桌旁,端起酒杯,一口咂了,點點頭:“好酒。”

夥計笑道:“您再嚐嚐這下酒菜。”

範狄又嚐了豬耳、花生,確實味道不一般。

範狄連著幾杯酒下喉,胸中熱血活泛,想起了自已的遭遇,又想起了周府,便開口道:“夥計,你每日裡迎來送往,閱人無數,必然見多識廣。”

夥計笑嘻嘻道:“客官您誇獎了,見多識廣可不敢當,就是順耳聽聽,隨口說說,東來西往的訊息都知道那麼一星半點兒。”

“哦?夥計謙虛了。我適才出門溜達了一圈,看到城中有一家豪宅,好像叫周府。這周府你知曉嗎?”

“周府,小的自然知曉了。不瞞您說,蘭陵城中五大富戶,這周府排得上第二。那家中金銀如山,丫鬟滿院,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光聽聽就夠人羨慕好幾天,更別說要是能夠親眼得見,那,哎呀,小的沒見識,那不得眼睛都給晃瞎了。”

“哦,這麼有錢啊!怪不得府宅那麼豪華。可是,為什麼大白天府門緊閉,府中悄無聲息啊?”

“府門緊閉,或許跟他們家少爺有關係吧。”

“周家少爺?這位少爺怎麼了?”

“這位少爺啊,好像患了癲狂症。”

“癲狂症?”

“是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周家少爺就忽然病了。小的沒有親眼見過,但是據說開始時狂性大發,後來就膽小如鼠,怕光怕人,又怕黑,總之就是什麼都害怕。後來有段時間似乎聽說已經好轉了,但是也沒有維持多久,幾年工夫吧,又犯病了,神志不清,精神恍惚,據說人已經不行了。”

“人不行了?可是人不行了大門緊閉幹什麼呢?”

“哎喲,客官,自家少爺犯了這麼個病,傳出去臉上無光啊。”

“可是已經好多年了,你們不是都已經知曉了嗎?”

“那倒也是,不夠知曉歸知曉,我們的知曉是我們自已知曉,周府的保密是他們自已的保密。這世上的事兒啊,就是這個樣子,他願意保密,他就會一直認為自已在保密,哪怕天下人都傳得沸沸揚揚,他也是認為自已是保密的。”

“你說的有道理。大門緊閉有沒有別的什麼原因?”

“那就不知道了。小人這些話也只是道聽途說,客官您想啊,像小人這種跑腿打雜的,哪裡有機會見識周府那種地方,更別說府裡的少爺什麼的,因此,小人說的這些,就是順嘴一說,您啊也就順耳一聽就行了。”

“哈哈,小哥兒謙虛啦。我也是個落魄的書生,平時也無緣豪門華府,你說的這些我也沒機會見識,所以只能聽你說說而已。你順口說,我隨意聽,這不就算是見識到了富貴之家了嗎?”

“哈哈,客官說得太好了。不過,客官或許將來還是有機會結交富貴的,小的這種人就只能跑腿打雜到老。”

“謝謝小哥兒吉言。不過,人生命數多變,沒有誰會一直富貴,也沒有誰會一直沉落,所以,小哥兒,不必傷感,說不定你的鴻運就在指日之間呢。”

“嗨,人這一輩子,富貴也是吃喝,跑腿打雜也是吃喝,無非一個吃山珍海味,一個吃粗茶淡飯,也沒什麼大不了。跑腿的命該如此,安心跑腿,啥也別想,不想就心不亂,心不亂就能身康體泰,挺好的。您看那周府少爺,生在富貴,不知怎的竟然犯了癲狂病,再多的富貴也難以消受呢。”夥計說著還嘆了一口氣。

兩人又隨便聊了幾句,夥計便下樓去了。

周府少爺患病了?可是昨夜跟蹤萬里客店的老闆三人,從他們身上也看不出周府少爺生病的跡象,並且還聽到他們似乎說什麼“周少爺現在好了”之類的話,今天為何竟然一下子就人都不行了呢?當然,這人都不行了的說法是店夥計的說法,實際情況也未必就真是如此。

範狄毫無頭緒,他決定再出去看看。

範狄走到了距離周府不遠處的街上,可以望見周府門樓,他四周看看,進了一家茶館。茶館裡只有一個老頭,看到範狄進來,便緩步上前,請範狄落座。範狄隨便要了一碗茶,老頭很快拎著茶壺給範狄倒了一碗。範狄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呡了一口茶,隨口問道:“掌櫃的,生意如何呀?”

老頭嘆了口氣,慢慢道:“生意好不好,您看一眼就知道了。唉。”

範狄笑笑道:“這個時辰茶客本就少,可能與天氣也有關係。”

老頭苦笑:“有關係啊。有關係啊。關係多著呢。”

範狄聽得不明不白,但覺得老頭定是話裡有話,心裡有牢騷,他指指不遠處的周府:“您這茶館緊鄰那豪宅周府,生意怎會不好?”

老頭看看範狄,又看看周府的方向,又是苦笑:“緊挨著周府,本來生意確實挺好。一是周府中的少爺、管家這些人也常來,出手也不小氣——當然府里老爺是不會來我這裡的,二是常有去周府求人、找人的,也多在我這裡坐下喝一口,生意本來不錯。但是現在不行了,唉。”

“現在為何不行了?他們都不來喝茶了?”

“周府自從少爺犯病,出來的人也少了,管家出來得也少了;去周府的人也少了。”

“少爺犯病?”看來店裡夥計說得沒錯,範狄小心追問,“周府少爺犯病了?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客官,您是……”老頭狐疑地看著範狄。

“我啊,是個秀才,前幾年來這裡趕過考,當時到了這蘭陵城,盤費被偷,多虧周家少爺慷慨相助,才得以渡過難關。後來雖然未考中,回鄉去了,但是心中時時念著周府少爺的慷慨相助,這不是剛好有機會來蘭陵城,便過來打算登門拜謝。卻不料周府大門緊閉,也不知道是為了何故。”範狄覺得自已的遭遇必定與周府少爺有關,便故意把自已和那位少爺勾連起來。

“哦,原來是這樣啊。”老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可是周府大門緊閉,這個樣子已經好長時間,應該至少半年之久了。不知道客官能不能見到少爺呢。再說少爺犯的是癲狂病,肯定是不能見人的,見了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認出客官來。”

“癲狂症?人都認不出來了嗎?”

“是癲狂症,這個沒錯的。能不能認出人來,我就不敢說了。”

“這大門就不開嗎?他們府中的人從不出來嗎?他們都不出來辦事?比如,出來買東西什麼的。”

“平時大門確實不開,反正我這好幾個月天天看著,都沒開。買菜什麼的,也不從大門進出,人家有專門的後門,在另一條街上,每天早晨送菜的把菜送到後門去。”

“可是我也不能走後門啊!”範狄嘆了口氣。

範狄付了茶錢,起身告辭,出了茶館,便往周府後門繞去。

果然是大戶人家,即使是後門,也並不顯得寒酸。後門也是緊閉,附近也無人家,也無店鋪,冷冷清清。

範狄站了一會兒,返身回了嘉至客棧。

範狄躺在床上,滿腦子想著自已和周府少爺有何關係。自已一個外鄉來的書生,能和本地的豪門少爺有何關係?自已見過那位少爺嗎?根本沒有印象。或許見過,但是自已根本不認識;既然不認識,那又能有何關係呢?難道周府少爺認識自已?自已莫名其妙地被騙,而且騙的不是錢財,而是所謂的生死。他們到底騙的是我的生,還是死呢?範狄自已都有些模糊了。騙我的人那麼多,當時幾乎一整條大街的所有自已常去的店鋪食鋪都在騙自已,是何緣由呢?他們是自願的嗎?如果是自願的,那原因何在?如果不是自願的,又是誰驅使他們的呢?誰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以驅使一整條大街的所有人都來騙一個外來書生呢?自已百般遭遇,究竟和這周府少爺有無關係?範狄自已也不敢斷定。自已是何時認為自已和周府有關呢?是昨夜跟蹤萬里客店老闆三人時產生這個念頭的。可是,昨夜那三人跑去周府就一定跟我有關係嗎?他們會不會是因為別的事情去見周府的少爺、管家的呢?可是少爺據說已經病了很久,那夥計小哥兒還說人都已經不行了,昨夜又是如何見那三人的呢?而那三人昨夜確實說的是“周少爺現在好了”,到底這位少爺是好著呢還是病著呢?

範狄越想越迷糊,自已心中的猜測越來沒有底,又是心煩意亂,他又想起了自已好幾年的遭遇,不禁悲憤又從心底生出。範狄又有些氣血奔湧,頭腦中混亂起來。

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好像是三個人的。腳步聲經過自已房間門口,往裡面去了幾步,停下來了。應該是隔壁房間來了客人。

夥計的聲音在外面,聽不太清,說了幾句,下樓去了。另外兩個人應該是進了屋。

範狄躺在床上,床鋪剛好在此屋與隔壁屋的共牆下面,他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隔壁兩個人在說話,但並不分明。

範狄躺著未動,繼續著自已混亂的思緒。那周府少爺或許昨夜是好的,今天不行了,或許是昨夜是好的,今天還是好的,只是夥計和老頭的訊息沒有那麼快,因此還依舊認為少爺在病著?否則一夜之間怎會有如此巨大變化。昨夜,客店老闆回到客店到處找我,後來發現我不在,他那般焦急,看來我與周府少爺定然是有莫大關聯。客店老闆到處找我,或許是要害我,難道是要殺我?後來他們出去以後不知道去了哪裡,是去找那個鵬舉書店的掌櫃嗎?去商量一起害我的事情嗎?

“周府這個少爺……”範狄忽然聽到了隔壁房間的聲音。隔壁兩人在談論周府少爺?

範狄瞬間精神了起來,他立即坐了起來,耳朵緊貼在牆上。

隔壁似乎在爭執,聲音大了一點,範狄反覆聽到“少爺”“周府”的字眼,但是具體內容,卻連貫不起來。

怎麼辦?

範狄著急地想著。

他立即起身下床,穿上鞋,衝到門口,開啟門,返身拽上門,走到隔壁房間的門口,正要敲門,停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已的衣裝,又舉手輕輕敲門。

裡面聲音停下來了,一個聲音問道:“誰呀?”

範狄清清嗓子,答道:“我是隔壁屋子的房客。”

裡面停了一下,又問道:“請問有何事呀?”

範狄道:“我是剛才聽到二位談起一個人,與我也相識,便一時生了興趣,想過來拜見一下二位。”

裡面靜下來,門開了,範狄有些驚訝。

裡面的人也有些驚訝。

裡面的兩個人都是藍衫藍褲,一位老者上身罩著灰色的罩衣。

兩位藍衣人也認出了範狄。老者笑著問道:“公子身體可無恙?”

範狄拱手作揖,道:“並無大礙,只是一時不慎摔了一跤,感謝二位。”

即是之前相識,即使只是一面之緣,也比陌生人要容易熟絡。

二人將範狄讓進屋裡,又請範狄落座。

屋裡和自已的那間屋格局相似。

雙方寒暄了幾句,範狄道:“實在是不曾想,能在此處得遇二位,何其有緣啊。”

老者微微一笑,年輕人抱一抱拳,也說了句“確實有緣”。

範狄道:“剛才我在隔壁聽到二位提到周家少爺——實在不好意思,牆薄屋仄,確實並非故意偷聽——二位認識那周家少爺嗎?”

年輕人看看老者,老者開口反問道:“公子認識周府少爺?”

範狄連忙擺手:“倒不認識,只是聽聞少爺患了怪病,所以比較好奇。”

老者點點頭:“是啊,周府少爺確實患了病。”

範狄道:“那麼是周府邀請蒙府來為少爺診病的嗎?”

老者點點頭,忽然又抬起頭看著範狄,問道:“公子何以知曉我們二人來自蒙府?”

“何以知曉?我不但知曉二位來自蒙府,還知道老先生為父,這位年輕先生為子,單名一個琅字。”

“噢,這倒是奇了。敢問公子何以知曉這些?”

“不是你們告訴我的嗎?”

“我們?我們就是在街上扶了你一下,都未曾與公子交談,又能何時告訴公子我們的身份呢?”

範狄這才想起來,當時在大街上的情形,自已應該是在驢背上陷入夢境摔下來,蒙氏父子扶起自已後就走了,至於客店裡與自已交談告知身份的事應該是在夢中發生的,但是,夢中交代的身份竟然在此時得到了現實中的蒙氏父子承認,豈不怪哉?

範狄有些愣神,不知如何回答。

蒙氏父子看著範狄,蒙琅追問:“難道我們以前在別處還見過?”

範狄看著眼前這兩人,覺得隱瞞已屬無用,越隱瞞越說不清,越容易引起對方懷疑,後面的交談便會停滯。

於是,範狄便將今日在梨花鎮大街上自已的夢境說了一遍,說完後,他又嘆了口氣道:“在下已經神志恍惚許久,日也夢,夜也夢,不成想今日連在驢背上坐著都能做夢。”

蒙氏父子也很驚訝。範狄又追回到周少爺的事情上:“周府少爺究竟患的什麼病?”

蒙琅答道:“具體是何病症,請恕我們實在不能透露。”

範狄點頭道:“是在下唐突了,還請見諒。”

老者笑道:“不妨。”

範狄道:“實不相瞞,剛才我在隔壁屋裡躺著,神思又陷入了糾纏混亂之中,如若不是聽到二位說起周府少爺,我估計還沉淪在思緒當中,越陷越深。”

蒙琅問道:“公子為何會對周府少爺如此好奇呢?”

範狄本想把給茶館老頭說的那一套拿出來,但是話到嘴邊又意識到眼前這蒙氏父子可不像市井閒人那般好打發,並且自已還指望從人家這裡探聽訊息呢,如果以謊言應付,自已良心也過不去。

範狄略作思索,便將自已的遭遇對蒙氏父子講說了一遍。

這一講,講到了掌燈時分,範狄講完了,屋裡沉默著。

蒙氏父子神色凝重,過了好久,蒙琅問道:“公子,你在另外一地的茶館中,街坊們稱你為周掌櫃,你都沒有覺得奇怪嗎?”

“我當然覺得奇怪,但是卻又覺得理所當然,似乎我也沒有欺騙他們的感覺,似乎……”

“似乎你在某些時候就是覺得自已姓周?”蒙琅問道。

“對,似乎是這樣。小蒙先生怎會知曉?”

老者嘆口氣道:“造孽啊。”

年輕的蒙琅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好幾圈,又忽然停下來,問老者:“爹爹,這難道……難道就是如此嗎?”

老者慢慢沉重地點點頭。

範狄越看越懵,越聽越不明白,開口問道:“二位,這是何意?”

老者蒙稼用拳頭捶捶桌子,道:“公子,你可知我蒙府究竟所操何業?”

範狄道:“我記得在夢中你們告訴我說你們之專究夢境,可以對人的夢境進行修改、置換。”

老者點點頭道:“不錯。可是……可是,時至今日遇到公子,我們才知道蒙府造了多大的孽啊。”

範狄連忙追問:“老先生何出此言?”

老者道:“公子剛才問我們父子二人是否認識周府少爺。這樣說吧,我們與周府少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他已經患病;我們父子此次來蘭陵城,就是接到邀請,來為周家少爺診病的。事已至此,也不瞞你,周家少爺患的乃是癲狂症。我們第一次遇到他時,就是在梨花鎮上,他是從馬背上摔下來,我們扶了他一把,見他神思恍惚,依我的經驗,便帶他去客店休息,以便聽察他的夢境。公子所講的我們父子在客店為你聽察的事情,其實乃是周府少爺的經歷……”

“不可能!我怎麼會有周家少爺的經歷呢?”範狄一下子站了起來,他感覺匪夷所思。

但是老者看著他,道:“公子不是也被人稱作周掌櫃嗎?”

“可是……可是……兩者並不相同啊!”範狄著急地努力分辯。

“有何不同?”老者慢慢問道。

“是啊,有何不同?有何不同……”範狄發現自已也說不清楚,他頹然地坐下,“可是……我怎麼會有周少爺的經歷在夢境出現呢?”

“因為,他們把周少爺的夢境和別人的進行了置換。”

“置換?真的可以置換?”

老者點點頭。

“那別人是誰?”範狄似乎已經猜到了答案,“是我嗎?”

老者又點點頭。

範狄激動地又一次站了起來:“是你們置換的?”

蒙琅連忙上前道:“公子莫誤會,不是我們,是別人。”

“不是你們?那又能是誰?天下擅此奇門秘術的人很多嗎?”

“天下懂夢境置換的人只有蒙府的人,可是蒙府並非只有一人。”

“那就是說,是你們蒙府另外的人?”

老者點點頭,又搖搖頭。

範狄看老者欲言又止,似乎不願意透露真相,他別無他法,一撩衣襟,雙膝下跪:“還請老先生告知我真相,讓在下明明白白。在下神志不清已有好幾年了,備受困苦,實在生不如死。”

老者連忙上前攙扶起他,扶他坐下,道:“終究是我蒙府造下的孽,必得我們來解決。”

老者喝了一口茶,道:“我們父子第一次偶遇周家少爺,聽察其夢境,發覺其混亂不堪,便提出要為其設法診治,但是周少爺卻拒絕了。我們在周少爺夢中聽察到了許多,多有恐懼之聲,故斷定其應是歷經過什麼恐懼之事。但是他不願意接受我們診治,我們也無法,便離開了。這次偶遇應該在四五年前,之後我們已經將此事淡忘了。前幾日,忽然有人來蒙府找我們,來人說是蘭陵城周府管家,邀請蒙府為周府少爺診病。在詢問病情過程中,管家提到了周府少爺曾經接受過蒙府診治。這一說法讓我和琅兒大為驚訝,我們近幾年從未到過金陵城,更何談為周府少爺診病呢?透過管家的講述,我們發現為周少爺施行夢境置換術的人所用方法和我們並無二致,穿著打扮也如出一轍。我們蒙府出門診病者,都是藍衫藍褲,不為別的,乃是自祖先歷代傳承而來。既然此人和我們蒙府所操之術、穿著打扮都是一樣,那就應該是我蒙府之人,但是我蒙府人數不多,個個都行蹤清晰,無人去過蘭陵城周府,此時可令我們大傷腦筋。周府管家一口咬定之前的置換術就是蒙府之人所施,還說那人自稱來自蒙府,絕不會錯。此次前來,是因為少爺癲狂症又犯,眼看比之前更加嚴重,只有蒙府能夠出手。然而當我問到管家上次周府是如何請到蒙府為其診病時,管家卻道上次是那人自行來周府的,那人經過一番詢問,便提出了置換之術。可是那人確實並非我蒙府之人。為了弄清楚真相,也為了救人,我們父子二人便起身來到這蘭陵城,便遇到了公子。”

範狄呆呆地看著蒙氏父子,問道:“你們蒙府的置換之術就是把兩個人的夢境進行交換,那你們換誰的夢境來給病人置換呢?隨意的嗎?”

蒙琅道:“夢境置換豈可隨意?需要置換者,定然是有不喜之夢或者噩夢,因此怎可隨意換給他人?我們需要去尋找願意更換之人,或者從我們已有的夢境收藏中進行置換。公子你的遭遇在我和父親這裡是不會發生的。那人確實歹毒了些。”

老者看看天色道:“已入亥初,時辰到了,我們該去周府了。”

蒙琅點點頭,站起身來。

範狄急忙道:“能否帶上我?我要去看看那個偷了我夢境的少爺長什麼樣子。”

蒙琅看著父親,老者嘆口氣:“公子,此舉肯定不妥,先不說涉及我蒙府機密,主要是我們實施置換術對公子來說也是危險的,更何況,周府目下境況,絕不會讓你進入的。”

“難道我連自已的仇人長什麼樣子也不能知道嗎?”

“公子,你在此處等待我們回來,這樣對大家都好。”

範狄心知蒙府父子雖然熱心,但也有自已的規矩,不可能隨便帶個人前去,也會壞了信譽,便默默坐下,不再多言。

蒙氏父子出門去了,下了樓,聽不到聲響了,範狄仍舊坐在桌邊,看著燭火閃爍,眼前光暈一大一小,環環疊染。

不知過了多久,範狄感覺到有人叫自已,他睜開眼,眼前站著蒙氏父子,而自已不知何時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範狄連忙起身,施了一禮,道:“二位回來了。”

蒙氏父子看起來都很疲憊,滿臉的沮喪。

範狄不知何故,開口問:“兩位先生,這是怎麼了?”

蒙琅看了父親一眼,嘆了口氣道:“周府少爺人沒了。”

“人沒了?”

“是的,已歿。”

“怎麼會?”

“其實是太晚了,我們父子今夜前去,到了府裡,發現周少爺已經口不能言,雙目無神,閉的時候多,睜開的時候少,氣若游絲。管家說了病情,據我們看,應該是神志受損,精神渙散,可以說是人失了魂魄,不待我們商量好診治之法,他就嚥氣了。”

“啊?周府沒有請郎中嗎?”

“怎可能不請?他們就是郎中藥石無效,才來請我們的。”

“死了,他死了,我和他的夢境還能置換回來嗎?”範狄急忙問。

“公子的夢境我們倒是從周少爺身上收集了一些,不過已經和他自已的混為一體,不純粹了。要是重新置換進你的夢中,可能會引起你再次神志混亂。”

“那如何是好?難道我最終一生都要這樣嗎?我的頭腦中裝著別人的夢境與記憶,而我自已的卻永遠找不回來!”範狄激動地大聲喊。

蒙琅趕緊勸止:“公子,你稍安,我們可以想辦法。”

“想辦法?真的有辦法嗎?”

“我們盡力。”

“唉,或許不會再有什麼辦法了。”範狄呆呆地坐著,好久一言不發。

蒙琅看看範狄,看看父親,不知如何是好。

蒙稼老者開口了:“辦法或許會有,但是耗日長久,也許在我臨死前能找到,也許還要等到我死後,這一點我們確實不敢給公子打包票。但是,公子不要灰心,我們蒙府定然會竭盡全力想辦法。”

範狄謝了一聲,然後沉默了好久,道:“周少爺為何會患癲狂症?”

老者答道:“據周府老爺講,周家少爺少年時曾與玩伴一起跑到山上,與玩伴打鬧時不小心掉進了地坑,地坑比較深,玩伴不敢下去救他,他也爬不上來。十一二歲的少年,體弱膽小,眼見黃昏,地坑裡面越來越黑,兩個人一上一下,都嚇得大哭起來。周家少爺怕自已會死在地坑裡,玩伴也擔心沒有人來救他們,哭著哭著,玩伴說要去找大人來,剩下週少爺一人在地坑裡。後半夜,搜救的人才在地坑裡發現了少爺,救上來以後,他已經睡著了,而那個玩伴卻再也沒有找到,父親告訴他玩伴不見了,於是把他關在府中不許外出。自此以後,周少爺便每天都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常常獨自哭泣,因為自已和玩伴一起出門跑到山裡,卻只有自已一個人被救,他心中總覺得愧對玩伴。周少爺在府中長到二十多歲,忽然一日因故出門,卻在大街上看到一人極像自已小時候的玩伴,大為驚訝,上前一番詢問,原來正是自已玩伴。玩伴這麼多年就在蘭陵城中生活,並未外出,周少爺此時才明白自已被騙了十年。騙他的是誰呢?自然是周少爺的父親周老爺。周老爺怒於兒子和玩伴擅自跑到山上,遭遇危險,為了給孩子個教訓,也為了孩子以後不會擅自亂跑,周老爺便嚴令府中上下一致告訴少爺,自已玩伴在山中再也沒有找到。周少爺在愧疚中度過了十年的時光,每日在愧疚中煎熬,結果到頭來發現自已所受的煎熬不過是一場騙局。從街上回來後,周少爺便一病不起,犯起了癲狂症。癲狂症時好時壞,斷斷續續好幾年,我和琅兒曾經偶遇過周少爺一次,就在那梨花鎮,當時看他神志不清,我們主動要求為他診治,但是被他拒絕了。今日看來,當時他是不相信我們。後來他應該就在四年前病情加重,被另一位自稱來自蒙府者實施了夢境置換術。那位自稱來自蒙府者,我目前尚不知曉他的來源,不過既然也通曉夢境之術,應該是我蒙府在某一代的分支,我日後有機會會慢慢詳查追溯。這次夢境置換術,那人選取了周少爺記憶中比較恐怖的一部分,切裁出來,然後為周少爺注入他人的正常夢境,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應該就是公子你的一部分夢境。”

“我的?”

“是啊,據目前所知,應該是你的。”

“為何會選擇我?”

“當時應該是情急之下,他們尋覓不到其他更合適的,便對你實行了置換術。公子當時從考院出來,在客店門口口吐鮮血,轟然倒地,不省人事,被人救回客店,恰好周府在到處尋找恰當的夢境,便買通了客店老闆,把你半夜偷偷抬進周府,黎明前又悄悄抬回客店。周少爺記憶中恐怖的部分被裁切出來,換到了你的夢境中,從此以後,他的記憶裡面有你的,你的記憶裡面有他的。”

“情急之下,機緣巧合?哈哈哈,一切都由不得我做主。”範狄悽然一笑,“他們又怕我第二天醒來發現記憶不對,於是買通整條大街,一致將我圈在一個騙局裡面。他們每個人在第二天早晨見到我之時,都作出驚異和恐懼的神色,然後又透過書店掌櫃的告知我我已經死去好幾年了。於是我便以鬼魂的意識和身份到處流浪,連家也不能回。怪不得人家喊我周掌櫃,我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和奇怪,原來我的記憶中有周少爺的一部分。”

老者繼續道:“周少爺實施置換之術以後,不再為曾經的愧疚和辜負的崩塌而難過,神思也不恍惚了。只是可憐了公子你啊,日日神思顛倒,以為自已只是死鬼魂魄,浪費了好大一段時光。然而三個月前公子你的重返蘭陵,讓周府少爺大為震驚,周府上下都為之焦慮,最難過的是周少爺。他得知你來到蘭陵城以後,便以為你是要拿回屬於自已的東西,把他曾經的噩夢再還給他。周府老爺讓人去尋你,結果你早已經離開了客店。”

“三個月前?可是我是昨天,不,現在應該可以說是前天才來到蘭陵城的,先生為何說我是三個月前呢?”

“哦?可週府老爺確實說你是三個月前來的,當時萬里客店的老闆和鵬舉書店的掌櫃一起來告知他的。怎會有錯?”

範狄又有些恍惚了。老者道:“公子神思迷離,會不會是記錯了?”

“也許吧,可是三月前和三天前的差別我應該還不至於如此荒唐。”

“總之,周府老爺得知你又來到蘭陵城,確定你是又來想探究真相,而真相又是他們想極力掩蓋的,因此……”

“因此他就派人來處理我?想將我滅口?”

“周老爺說要尋到你,求你幫忙。”

“幫忙?”範狄回想那夜自已跟蹤情況,以及自已躲在萬里客店樓梯下的所聞所見,實在難以相信周老爺是想尋求自已幫忙,“可是我又能幫什麼忙呢?”

“難道周府要你再次獻出自已的夢境與記憶?這個周老爺並未說明,不過以我估計,他只是不敢在我這樣一個外人面前說出自已真實目的而尋了個託詞罷了。周老爺派出的人沒有找到你,回去被大罵了一通,周少爺於是又病了。公子一日不出現,周少爺便一日不得安寧,三個月了,病症愈發嚴重,他們才又想起蒙府來,但實在是太晚了,周少爺已經神思蕭索,身體在極度思慮和擔驚受怕之下,也不成個樣子了。昨夜入了蒙府,我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蜷縮成一團慢慢嚥了氣。他整個已經幾無人貌了。”

“死了,他死了。哈哈哈,他死了。”範狄乾笑了幾聲,“他死了,我卻何去何從?我又該如何是好?我丟失的夢境、記憶還有我荒廢的時光、志向,甚至我的人生,都被他周府毀了,被他們毀了。他現在死了,我身上卻還殘留著那個周少爺的骯髒的夢境,留著他的印記,我又該怎麼辦?”

“公子,如果可以的話,我蒙府倒是願意幫公子把體內他人的夢境去除掉。”

“真的嗎?”

“可以一試。”

“好啊,我自然是願意。我有積蓄,可以償付診金。”

老者道:“今日我們太疲累了,先暫且修整一夜,明晚我們再來施術,以確保萬無一失。”

範狄謝過蒙氏父子,回到自已房間,躺下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範狄起身,洗漱一番,想到今夜便可以去除自已體內周少爺的印記,他便感覺神清氣爽。他去敲了敲隔壁房間的門,無人答應,想必是蒙氏父子還在昏睡。範底邊打算自已出門遊逛一番。

天氣不錯,範狄出了門,在街上隨意走著,看著,街上人來人往,範狄又想起了那句“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不禁失笑。

他還是走到了萬里客店。範狄站在客店門口,抬頭仰望著“萬里客店”的牌匾。當年自已進了蘭陵城,選了這萬里客店,圖的就是這“萬里”二字的豪邁氣象,當年對自已鵬程萬里可是滿懷信心,誰知造化弄人,自已竟然被奸人所害,淪落奔波,唉,命途如斯,夫復何言!

範狄抬腳進了客店,夥計迎上來,剛開口招呼,待抬頭看到範狄,一時竟然愣住了。

範狄看著夥計,笑道:“不認得我了?”

夥計有些恐慌,又有些尷尬,奈何客店大廳人多,一時不好大驚小怪,訕訕笑道:“客官,您來了,吃飯還是住店?”

範狄道:“找人。”

夥計眼珠亂轉:“您找哪位?”

範狄道:“找一個叫做範狄的趕考秀才。”

夥計道:“範狄,您不就是範秀才嗎?”

“我?我是範秀才嗎?我真的是範秀才嗎?”

“您不是範秀才,那您是誰?”

“哈哈哈!”範狄悽然大笑,忽然大喊一聲,“老闆!”

客店老闆正在櫃檯後面忙碌,聞聲抬頭,正看到範狄,也是一哆嗦。

範狄看著老闆,笑著問道:“老闆,可認得在下?”

“範……範……”老闆一時也是驚住了,“你來做什麼?”

“我來找人啊。”

“你找誰?”

“他來找範秀才。”夥計從旁插嘴。

“範秀才?你什麼意思?”老闆問道。

範狄一伸手,做出個請的手勢,老闆從櫃檯後面慢慢出來,範狄道:“老闆可認識一個來到蘭陵城趕考的範秀才,他叫範狄。”

老闆又問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不就是範狄嗎?”

“我是範狄?我是範狄嗎?”範狄走了兩步上前,盯著老闆問道,“老闆你看我是範狄嗎?”

老闆此時稍微恢復了些平靜,慢慢道:“你當然是範狄。”

範狄盯著他:“我的面容是範狄,可我的體內是範狄嗎?可我的心神是範狄嗎?我難道不應該姓周嗎?”

“少爺,不,範狄,你都知道了?”老闆轉頭喊夥計,“去,去樓上開一間房,我要跟範狄說話。”

範狄不言語,看著夥計上去了,一會兒又下來,彎著腰在樓梯口等著,範狄看看老闆,老闆向樓上走去,範狄緊隨其後,夥計跟在最後也上了樓。

還是上次那間房,範狄進去後,四周看看,老闆請他落座,讓夥計在門外守著。範狄坐下,看著房間陳設,剛才的意氣風發一瞬間轉為傷感。

老闆小心翼翼地問道:“範狄,你是如何知道的?”

“周府那位少爺昨夜已經死了,你知道嗎?”

“知道。”

“他死了,你們都不難過嗎?”

“我們為何要難過?”

“你們對他忠心耿耿,不惜要殺人滅口,不是主奴情深嗎?”

“我們並無主奴情深,何況我們也並非周府奴才。”

“你們幫著周府騙我,整個一條大街的所有人都幫著騙我,騙我已死,我一個活生生的人,硬是被你們欺騙得神志不清,顛三倒四,流落他鄉,荒廢一生。”範狄慢慢說著。

“範狄,其實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啊。周府家大業大,自然權勢就大,我們這一條大街都是周府的產業,其實不光我們這一條街,緊挨著的那一條街也是他家的。我們這一家家的店鋪,無論是客店、書店,還是食鋪、藥方,所有的鋪面都是他家的,有的房產是他家的,我們租賃,有的店鋪根本上東家就是周府,周府老爺一句話,要麼漲租,要麼讓你捲鋪蓋滾蛋,我們豈敢不聽他的?”

“當年騙我難道僅僅是他威脅的嗎?”

老闆一愣:“威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周府給我們這些租戶免了三年的租金,三年啊,那可是三年啊,我們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好久,最後還是一起決定幫周府。畢竟我們只是幫忙騙一騙而已,其他的事情我們也不懂。”

“騙一騙而已,而已……而已之後呢?你們前天晚上還打算幫他們來除掉我,來殺人滅口,是不是?”範狄有些激動。

“前天晚上?沒有啊?前天晚上我們沒有見到你啊,又何來殺人滅口呢?”

範狄想起了蒙府老者的話,便道:“對,應該是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老闆你還記得嗎?”

老闆神色有些尷尬,道:“周府把我們叫去問了一下你的來意,我們其實也不知道,周府管家便讓我們回去請你過去……”

“請我過去?請我有何貴幹?”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哈哈哈,老闆,你編瞎話的水平可真不怎麼樣。那夜,其實你們出門後,我一直跟蹤你們,跟到周府,你們從周府出來我又跟著你們到那個鵬舉書店,你們的談話我聽得清清楚楚……”

“啊?”老闆神色大變。

“你知道你在這間客店到處找我的時候我在哪裡?我就在這樓下的樓梯下面,你上樓,進這間房,下樓,找你的夥計,出門去,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你還要騙我嗎?”

老闆站了起來,神色變了好幾次,最後冷冷道:“範狄,你今天說這些,不怕我讓你以後真的開不了口嗎?”

範狄笑笑:“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愚蠢書生嗎?實話跟你說,我來你這裡,至少有三個人知道,兩個就在不遠的嘉至客棧,還有一個就在衙門大堂上。”

“啊?你報了官?”

“沒有,我只是認得大堂上的那位老爺而已,而客棧裡的兩位卻對我這幾年的遭遇很清楚。”

老闆瞬間洩了氣,慢慢跪了下來,道:“你打算如何解決?”

範狄看著他,搖搖頭:“我什麼也不要,我就是要知道我的命運真相。”

老闆不語。

忽然門外夥計大喊:“老闆,不好了,周府著火了,周府著火了!”

老闆立即起身,範狄也起身,三人跑下樓,出了門,來到大街上,街上都是人朝向周府的方向跑去,三人也隨著人流跑到周府附近。

不能近前了,火勢太大。院牆之內越少越旺,不一時,整個周府濃煙滾滾,那宏偉堂皇的門樓也漸漸被火吞了。

範狄眼看著周府兩個字在火焰中隱約閃現了幾下,隨後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旁邊有人議論,據說是一大早,周老爺便把僕人丫鬟管家都趕出門去了,大家收拾好自已的包袱出門不久,有些人還為老爺蠻不講理將自已趕出來而詛咒唾罵呢,結果臨近正午,周府裡面就濃煙滾滾,而前門和後門都緊緊在裡面上了閂,誰也推不動……

範狄覺得渾身滾燙,他感覺自已好像也被大火焚燬在周府那高高的院牆之內了。

衙門自然有滅火的差役,附近里正也組織人群去滅火,奈何開啟府門花費時間頗久,火最終熄滅時,已經接近黃昏了。

範狄看著火在燒,他一時歡喜,一時悲哀。是範狄在喜,周少爺在悲?還是範狄在悲,周少爺在喜?

夜裡,蒙氏父子要為範狄試著去除周少爺的夢境和記憶了。

他們給範狄服了藥,範狄迅速沉沉睡去。

過了不知多久,範狄睜開眼,他看到蒙氏父子坐在桌旁,房間裡燭光閃動,亮得刺眼。

蒙琅先看到他醒過來,便喊了父親一聲,老者蒙稼也轉過身來。

範狄起身下床,一曲膝跪在地上,俯身要給蒙氏父子磕頭。

蒙琅趕緊扶住他,老者道:“公子,先不要急著磕頭,實不相瞞,我們盡力了,但是你夢中的記憶和那周少爺的已經混為一體了,實在無法取出啊。”

“啊?無法取出……”範狄呆住了。

“是啊,都怪我們無能啊。公子,還請勿怪!”老者沉重地嘆著氣。

範狄身子一軟,坐在地上,渾身感覺如同被抽取了筋骨一般。

過了好久,範狄才爬起來,對著老者蒙稼深施一禮,又給蒙琅也施了一禮,口中道了一聲“多謝了”,便回了自已房間。

周府少爺已死,那位周老爺也燒了家宅,該找誰去發洩自已的悲憤呢?範狄站在周府被燒燬的廢墟前,自已曾經想進這裡去尋找真相,甚至還想著可否為自已討一個公道,可自已連那硃紅大門都無法靠近。也許那周府的老爺和少爺根本就不知道自已是誰,只知道是一個在客店門口吐血的秀才,或許他們還想著置換了秀才的夢境可以讓周少爺才華橫溢呢。而這個秀才在幾年間到處流浪,不能歸家,不能求學,不能趕考,不能實現自已的人生偉志,就這樣淪落在塵埃中,如同一隻從來無人在意的小蟲子。

範狄講了很久,他一會兒傷感,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似乎在哽咽。

他講完了。我問:“我該稱你為範掌櫃還是周掌櫃?”

“平日裡都稱周掌櫃,要改口的話,你會彆扭嗎?”

“也是。”我想了想,“範公子,你為何要跟我說這些呢?”

“無他,寂寞罷了。”

“寂寞罷了。是啊,寂寞。”

“其實,只是因為你白日裡的那一句‘就這麼死了’。是啊,我的故事在世上被傳來傳去,傳到最後,總是一個吐血身亡。只有你,來了這麼一句‘就這麼死了’,或許你是想繼續看戲,或許你是真的惋惜,但於我而言,總是多了一份不一樣的對待。”

“我是真的惋惜。寒窗苦讀,孜孜不倦,本要躍龍門、鵬萬里,竟然因為無窮探索而死,豈不可惜?當然,我更難以相信人會因此而死。今日看來,世間流傳的範秀才之死,乃是周府為掩人耳目故意傳出來的,為了騙你,也為了騙世人。世人講說這個故事者,多是讀書人,讀書人有以之玩笑的,有以之為戒的,卻少有為之疑惑,更無為之傷心嘆息的。”

“要說死了,也許從吐血那一刻我確實已經死了。這正是他們要的結局,那個來自外鄉束城的範狄,自已把自已給折騰死了,沒有人再會問津,也沒有人會懷疑。”

“哦,對了,你是怎麼會在之前頻頻夢到打更的年輕人?還有,你的三天和三個月的時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已經想通了。神志不清,混亂駁雜,有些是記憶錯誤,有些或許跟那個周少爺的記憶有關,還有,我這幾年應該不止一次回過蘭陵城,但是很多細節我都已經忘卻了。有時候是範狄回去,有時候可能是周少爺回去,周少爺回去的經歷,對於我來說就比較陌生或者零碎,因此我的講述在時空上便有些顛三倒四,或者前事置後,或者後事提前。金兄,其實你不明白的地方,或許我也不明白。”

“如此,倒是頗有些值得玩味了。哈哈哈。”我調侃了一句。

範狄笑而不言。

我又問:“日後你有何打算?”

“金兄,我不知該不該去裡面見那個周少爺。蘭陵城的周少爺帶走了我的一部分,然後給我留下了他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是該悲憤還是該憐憫。”

我無法回答他……

忽然感到一陣冷,我睜開眼,發現自已靠在載君行茶館的柱子上,屁股下面的石墩冰涼。我起身,抬頭望著天上的群星,星星背後又有些什麼呢?

如遇章節錯誤,請點選報錯(無需登陸)

新書推薦

戰場上犧牲的我穿越成了女千金? 女配覺醒後飛昇成為女戰神 瑪法風雲之2001版傳奇 光臨淵 小說版湯姆和傑瑞 鬥龍之雷古曼和加比納 凡仙壹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