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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情人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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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翠微,正是鮮嫩欲滴的季節,舒展的芭蕉葉裡盛滿了濃釅的月光。

那時的髻廬,卻是頹廢而慵懶的。

明滅的燈與氤氳的煙彼此糾纏,空氣中總是瀰漫著鴉片的味道。

——《怪物的愛情》(以上為每章節的題記,應為楷體)

翌日早晨,專案組。

“就這樣,大家分頭行動吧!”餘鋒從座位上站起來。

偵查員們也跟著站起身來,推開辦案區的玻璃門紛紛離去,會議室發出嘈雜的聲音。

袁莨從座位上走到餘鋒面前:“怎麼?不好意思給老同學派工還是咋地?”

“怎麼?真想加入啊?良心發現啦?”餘鋒揶揄他,“以前讓你配合,可是一百個不情願啊。”

“這種大案可不是天天有,咱也想抓住機會,跟著立個集體一等功啥的……待在基層,永遠沒指望嘍!老同學,這個忙,必須得幫!”

餘鋒恍然大悟:“我這兒正好還缺個副隊長,只要案子破了——”

“好吧,真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今天,你負責外圍走訪,”餘鋒遞給袁莨一份名單:“調查一下褚文福家的鄰居、居委會……”

“好!”袁莨說著邁步離開。會議室門口,恰好與胸口抱著資料的楊媛擦肩而過。

楊媛走到桌前,把資料堆到餘鋒面前:“隊長,這是您要找的檔案。”

“翠微村?”袁莨不知何時又返回會議室,站在楊媛身後,指著桌上的戶籍檔案,“這村子在我的轄區,有點遠,我帶你們去吧!”

“不,你還是按照剛才的計劃走訪吧。”

“總把這種跟居委會老大媽一起嗑瓜子絮叨什麼家長裡短雞零狗碎的雜事交給我!”袁莨把名單丟在桌上,鼻子裡噴出一陣粗氣。

“昨天的會上不是你說的嗎?動機可能是情殺。既然是情殺,那就必須要從死者的社會關係上找線索,”餘鋒耐心地說服著老同學,“所以,社會關係的走訪至關重要,可不是什麼雞零狗碎的雜事。”

“另外,我任命你為社會關係摸排組組長。”餘鋒重重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膀。

“我去!”袁莨語意模糊地嘟囔著,拿起桌上的名單,悻悻轉身。

“楊媛!”餘鋒望著正要離開的女法醫的背影,叫住了她。

“哎?”

餘鋒上下打量著女法醫。目光炯炯,齊耳短髮,舉手投足透出一股幹練。“今天走訪的物件都是女性,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我可以嗎?”

“我們太缺女偵查員了,”餘鋒看著面前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苦笑一聲:“今天沒女偵查員不方便。只能是你先頂上了。”

楊接過資料,做了個深呼吸,“好吧,我試試吧。”

城市獵人沿著海岸路向北飛駛。

剛履新的法醫兼偵查員有點不自在地在副駕上說:“隊長,我來開吧。”

“我不習慣坐女司機的車,車速太慢。”

楊媛似乎有些尷尬,過了一小會兒,才又開口:“咦,頭兒,這車裡,怎麼好像有一股煙味?您可是不抽菸的吶?”

“是文夫。他有時候會在車上抽菸。”餘鋒說。車內的煙味依稀可辨,想不到人卻已經死於非命。人生真是無常啊。

“哦,你們交情可真深啊!”楊媛感嘆,“難怪那天在案發現場,我頭一次見到您那麼傷心……”楊媛把車窗開啟一點,讓清新的空氣吹進來,深吸一口氣:“隊長,咱能不能給局裡提個意見?開會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抽菸?”

“我只能保證自己不抽菸。黃局、徐局那幾個二十幾年的老煙槍我可管不了吶!”

“那些混在一起的萬國牌太難聞了!”

“萬國牌?”餘鋒把車開進鄉村小路,會心地笑著。

“除了禁酒令,公安部要是再下一個戒菸令,那就好了!”楊媛無奈地搖搖頭,嘆口氣。

“對了,昨晚你們不是加班檢驗的嗎?結果也該出來了吧?”

楊媛趕緊開啟膝頭的手提電腦。

“結果剛剛出來……”楊媛扶著在鄉村路上不斷顛簸晃動的電腦,“受害者手裡的毛髮、指甲裡的面板組織、燒烤爐旁發現的餐巾紙,三者的DNA認定高度同一,指向同一個人。”

“好,趕緊申請把鑑定結果拿到比對平臺上去大範圍篩查!”

“是!”楊媛答應著:“隊長,您還記得那張餐巾紙嗎?那根動物毛髮……”

“我知道。兇手就是吸入這個才打噴嚏的。”

“根據幾個痕檢組同志的共同判斷,認為那有可能是一根狗毛。”

“狗毛?”餘鋒思索了一會兒又問:“可以在技術上確定嗎?”

“確定不了。”

“為什麼?”

“狗毛上沒有毛囊,無法作為DNA提取樣本。”楊媛遺憾地說,“只是從形態上,根據經驗判斷出來的。”

村口石牌坊上,“翠微村”三個紅色大字掩映在翠綠的芭蕉葉間。

“翠微?”

輕輕重複著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村名,餘鋒覺得有點耳熟,一時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聽過。

“對,這兒就是翠微村。”石牌坊下方,一個穿警服的高個子警察站在那裡。看到餘鋒走下車,男人立即迎了上來。餘鋒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詫異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原來是袁莨。

“這個村子不安全,是出了名的,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像是為了強調似的,袁莨抬起右手指著“翠微”兩個大字說。

“怎麼就不安全?”楊媛問。

“這兩年出警次數特別多,最消耗警力了。”

“既然怕消耗警力,你還來?”楊媛說。

“社群走訪調查完成了嗎?”餘鋒說。

“我等下就去。”袁莨不理會楊媛的揶揄和餘鋒的不快,繼續堅持著,“你們去哪家,我帶你們去。”

楊媛把一份戶籍資料遞給袁莨。

“哦,寄廬啊。”袁莨看了一眼,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他們沿著覆蓋著厚厚苔蘚的青石板路穿過村子。前清和民國時代的老屋分列在狹窄的小巷兩側。青磚牆的屋簷下,不時可以看到黴變發黑的磚雕。色澤雖然黯淡,卻自有一種歷經歲月的滄桑。巷子裡冷冷清清,只能見到幾個花白頭髮的老人們躺在破舊的竹椅上,拖著粗大的水菸袋,在收音機的催眠下昏昏欲睡,老人身旁圍著幾個沒上學的孩子在地上打鬧,追趕著雞鴨。

“這裡……哪裡不安全?”楊媛指著空蕩蕩街巷,疑惑地說。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小姑娘。”袁莨說。

村頭的老榕樹下,倒是圍著幾個人,有人正在那裡作畫。

畫布上,一幢飽經滄桑的民國建築群正在一點點顯形。畫家正把藍色顏料擠在黑色顏料上,一邊用排刷調和顏料,一邊搖晃著細長脖頸上的娃娃臉。餘鋒認出了那張娃娃臉,原來是一個月前在簡餐見過的畫家呂光。

“這黑色裡怎麼要加一點藍色?純黑色不是更有衝擊力嗎?”餘鋒微笑著說。

呂光果然被問話吸引,撩起頭上的寬帽簷,卻沒有認出餘鋒:“黑色一定要加點普蘭或紅顏料,不然黑色會顯得特別髒。”

“真漂亮啊!”楊媛欣賞著,忍不住讚歎。

“再漂亮也沒用,”畫家惋惜地咂咂嘴,“可惜啊,都要拆了。”

這一路上,餘鋒注意到很多牆上都用觸目驚心的紅漆噴著“拆”字。

“你好!呂光。”

“哦,你是——”畫家放下畫筆,摘下帽子,認真打量著穿制服的餘鋒,露出驚訝的表情,“哦,餘先生啊……原來你是警察?”

“你剛才說這裡要拆了?”

“就是那個狗屁詩人!”呂光激動地晃動著娃娃臉,“還記得嗎?你見過的,仇甲丁!”

“仇甲丁?”

“就是他!寫什麼狗屁不通的詩集,其實是為了商業包裝,打著文化開發的旗號,目的就是拆遷,搞什麼會所。”

哦,餘鋒恍然大悟!難怪剛才覺得這個村的名字好耳熟。仇甲丁的那本詩歌集名字就叫《放歌翠微》。

“這可不是一般的老房子,一拆了之,實在太可惜。”呂光用畫筆的末端點著畫布上的一幢老建築:一條鄉村小路穿過芭蕉林延伸到畫面深處,一幢造型別致的民國建築被枝繁葉茂的竹林環抱著:“你們有沒有去寄廬看過,那裡的歷史文化價值……”

“什麼價值不價值的?他們不想拆,為什麼要簽字?”袁莨粗暴地打斷了呂光的話。

“在這個村,誰敢出頭反對,誰的眉心就變成靶心!”呂光用筆刷用力攪動著畫板上黑乎乎的顏料,“財富背後,總有犯罪。”

“誰說的!”袁莨喝道。

“巴爾扎克,巴爾扎克說的!”呂光舉起筆刷點著袁莨的鼻子:“村民報警,你們總是姍姍來遲!難道你們警察個個都是扁平足嗎?”

“來得太早,該砸的拳頭沒砸,該捅的刀子沒捅,證據不足咋辦?”

“難怪村民都把110叫妖妖靈!”畫家從摺疊椅上跳起來,雙眼似乎要噴出火來,那一瞬間,餘鋒以為他要抄起不鏽鋼調色刮刀跟袁莨拼命。“你到底是不是警察?我怎麼覺得,你跟他們是一路的?”

“你錯了,我跟他們可不是一路的,”袁莨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比你更希望他……”袁莨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領頭向畫布上的民國建築走去。

“……你就是那種沒加普蘭的……又黑又髒……”倔強的聲音繼續不屈不撓地從身後遠遠傳來。

正像畫布上描摹的那樣,他們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穿過一片芭蕉林。小路上雜草叢生,似乎好久沒人走過了。步行五分鐘,來到一幢民國老屋門前。

近現代,這個村子曾有大批村人海外闖蕩,回鄉後擴建祖屋。村裡的民國老屋都是在華僑們衣錦還鄉的心理驅使下建成的,寄廬就是其中之一。

低矮院牆上也噴著大大的“拆”字,被噴上油漆的爬山虎藤蔓已經開始枯萎。透過被塗得血紅的枝葉間隙,餘鋒隱約瞥到一個長髮女人。女人站在一叢翠竹下面,呆呆凝視著空蕩蕩的地面,微風拂過天藍色的絲綢裙,勾勒出瘦弱的雙腿。

天藍色?餘鋒突然想起文夫曾經穿過的那件風衣。

一陣風吹過,一條颯颯作響的紅色標語吸引了餘鋒的注意:“開展掃黑除惡,建立平安翠微”。他盯著荔枝樹上的標語看了幾秒,轉身向袁莨:“帶路的任務已經完成,這個走訪物件我早就認識,就不用你陪了。”袁莨楞了一下,張張嘴,似乎要說什麼。餘鋒趕忙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對了,省上的警犬隊剛剛趕到,幫我一個忙,把他們帶去案發現場。我現在把聯絡人電話發給你。”

袁莨猶豫了一下,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還是答應著“沒問題”,轉身離開了。

楊媛摁響了門鈴。

寬闊的門楣上,鑲嵌著一塊石匾,粗大的顏體鐫刻著“寄廬”兩個古樸大字,落款竟是民國國民政府要員林森!看來這個老屋的第一代主人非富即貴。落款時間是民國二十五年。餘鋒心算了一下,大概是1936年,那一年民國最大的政治事件應該是西安事變。

大門兩側位置曾經鐫刻著一副磚雕楹聯,楹聯已經漫漶不清,楹聯底端還殘存著幾個字跡,彷彿是“……身似寄”——大概是對老屋命名為“寄廬”的解釋吧。

門鈴響了很久,站在門口可以聽到屋內隱隱傳來的音樂響鈴。

沒有人回應。

餘鋒重新回到泥牆邊,向院子裡張望,院子裡空蕩蕩的,剛才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

楊媛一邊摁門鈴,一邊不耐煩地敲打著鐵門。

大門後面傳來栓滑落的金屬摩擦聲,門後卻又再度陷入沉默。

楊媛試著推推門,鐵門閃開一道縫隙,縫隙裡出現一張年輕女人的臉。

透過縫隙,楊媛向女人出示著證件。女人幾乎頭也不抬,既不看楊媛,也不伸手去接遞過來的工作證。楊媛的手在空中尷尬地懸著——

“這個,應該是多餘的吧?”餘鋒伸手撥開楊媛手上的工作證,微笑著把身體擠進鐵門縫隙:“還記得我嗎?我是餘鋒,我們在簡餐見過,一個月前。”

鐵門裡的女人愣住了,表情凝固了幾秒,一個月不見,那張鵝蛋臉變得修長瘦削。

女人從裡面拉開大門,沒有說話,徑直向裡面走去。

餘鋒和楊媛對視一眼,趕緊跟上。

沿著青石板鋪成的臺階,他們穿過一段羅馬式拱廊,來到一扇金漆剝落的雕花木門前。

一走進客廳,雕花木門就在身後緩緩關上了。

老房子特有的黴味撲鼻而來,餘鋒感覺彷彿置身於一個幽深的洞穴,房屋四個角落聳著兩根石柱,在房間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黑影,支撐著一個彷彿倒扣的瓷碗般的天花板。天花板側面的窄長窗戶的縫隙露出淡淡的光斑,非但沒有給房間增添光亮,反而讓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氤氳著晦暗陰沉的氣息。藉著房門關閉之前的一縷光線,餘鋒大致看清了一樓客廳裡的陳設:迎面靠牆放著一排沙發。沙發面前擺著一張木質茶几。沙發的左面是似乎兼用作聖壇的五斗櫃,櫃體上印著描金風格的水果圖案,金漆斑駁剝落,似乎是某個年代曾經時髦一時的傢俱。沙發的右手邊稍遠的位置上似乎放著一架老式鋼琴和一張寬大的書法臺。

他走到沙發坐下。一坐下去,身體就深深陷進沙發裡,膝蓋的高度似乎要與下巴齊平。餘鋒盡力調整著坐姿,讓自己儘量舒適一些,這破舊的沙發真的要換一個新的了。

在黑暗中足足愣了十幾秒,餘鋒才算適應了屋內昏暗的光線。原來屋內的昏暗是兩幅巨大的落地窗簾造成的。

他忽然意識到,女人不見了。

黑暗中,隱約嗅到身旁飄過一陣綠茶的清香,消失的女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出現在面前,他並未聽見腳步,嚇了一跳,彷彿女主人才是這個老屋的不速之客。

女人悄無聲息地走到沙發旁,手上的托盤端著兩杯冒著熱氣的茶,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側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膝蓋緊緊併攏在一起,雙腿的間隙幾乎可以放得下一個拳頭。

“謝謝!”楊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

餘鋒咳嗽一聲,說明來意:“燕女士,冒昧上門打擾,我們想向你瞭解一些情況……”剛說到這裡,他突然感覺鼻腔中有被細微的絨毛拂過的刺癢感,連打幾個猛烈的噴嚏。

“有紙巾嗎?”餘鋒表情狼狽地問。

美綢從茶几下面拿出一盒抽紙巾。

“對不起,我對動物毛髮過敏。”餘鋒一邊擦拭鼻子一邊道歉,目光在四處搜尋著什麼:“您這裡一定養著貓狗之類的寵物吧?”

“沒有。”美綢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彷彿生了鏽一般透著嘶啞,彷彿長時間沒有開口說過話。

沒有?那條羅威納犬呢?餘鋒在心裡暗暗發問,但他沒有真的問出口。他把餐巾紙丟入茶几旁的垃圾桶,忽然心裡跳出一個念頭——去找找那條狗。

“廁所在哪兒?”餘鋒環視四周,尋找可以洗手的地方。

女主人站起身,走過黑白相間的民國地板,拉開客廳角落的一扇門,走出那扇門,來到後院。美綢指了指院子角落一間紅磚小屋,那應該是後期加蓋的。

“謝謝!”一關上廁所門,他就掏出手套戴上。

洗手間是房屋主人生物檢材最集中的地方。

廁所被一道磨砂鋼化玻璃牆隔開,左側用作沖涼房。沖涼房地板上雜亂地放著洗髮水、沐浴液。靠牆放著一個大桶,幾乎佔據了小小沖涼房的一半地面。餘鋒開啟看看,裡面是大半桶漂白劑。漂白劑裡丟著幾個鋼絲絨球。漂白劑放在這裡做什麼?洗澡應該用不到,難道是拿來擦洗瓷磚的嗎?廁所倒是貼著白色瓷磚,靠近牆角的部分已經發黃,上面完全沒有被擦洗過的痕跡。馬桶看起來還是全新的。與普通馬桶不同的是,馬桶蓋右側伸出一個類似飛機座位扶手的操作盤,他湊上去仔細看了看,上面的按鍵全部是日語標誌。

盥洗臺上放置刷牙杯的兩個杯架上,一個杯架上裡放著牙杯和牙刷,另一個杯架是空的。他開啟盥洗臺下面的收納櫃,他發現了另一隻牙杯,杯子裡插著一把牙刷和電動剃鬚刀——這些,應該都是文夫使用過的吧?

餘鋒擰開剃鬚刀的金屬保護罩,小心倒出刀片上的鬍鬚碎屑,都是不帶毛囊的斷屑,不能作為檢測DNA樣本。他猶豫了一下,把牙刷拿在手上。他摸摸口袋,發現物證袋留在客廳的包裡了,便從盥洗臺上抽出幾張面巾紙,把鬍鬚屑和牙刷分別包起來。

去廁所私自蒐集物證——這種老掉牙的梗,小說都用濫了。餘鋒自嘲地想,但在實際辦案中,還是那麼有用。希望這些可以證明文夫曾經在這裡生活過,畢竟,僅憑一個月前那一兩個一晃而過的小動作,無法證明他們之間的關係。而證實這種情人關係,是情殺成立的先決條件。

走出廁所,美綢已經不在院子裡。

高大的竹林從老屋後面探出身來。與其它農舍不同的是,院子裡沒有種菜,甚至也沒有種花。院子裡雜草狼藉,有的地方露出光禿禿的深紅色土壤。

緊挨著院牆的角落裡,放著一間廢棄的狗屋,他走過去,狗屋是空著的。屋頂顏色已經泛白。根據經驗,門框的四個角通常會遺留有狗毛。他取出鑷子,小心揪下一綹兒粘在門框上的狗毛。

那條狗去哪裡了呢?

她為什麼要否認養狗了呢?

他記得,一個月前這個女人還在餐桌上為狗打包。

“真先進啊,那個馬桶蓋……”餘鋒做出一身輕鬆的樣子,拉開小門,走回客廳。經過鋼琴旁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把目光投向鋼琴。

“我記得大家都說你彈得很好。可以彈一曲嗎?”

“對不起,我沒這個心情。”美綢冷冷地回答。

她似乎不善於待客,也可能是僅僅不擅長面對警察,而且是不速之客。

餘鋒對女主人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意,餘鋒隨手拿起琴臺上放著的一本書,就著昏暗的光線翻看著:“作者……燕美綢?”他的音調突然變得熱情起來,“呀,是你寫的?”

美綢木然地聽著。

“被會寫作的女孩喜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她瞞著你,把你們的隱私寫得漫天飛舞,全世界都看到你光著屁股上了頭條,就你還矇在鼓裡呢!”餘鋒說完,自顧自地發出乾巴巴的笑聲。

“不好意思,可以開啟燈嗎?”

女主人走到沙發側面的牆邊,在桌布如蛻皮般剝落的牆上摸索著,開啟開關。

從穹頂垂下的大型燭形吊燈散發出晶瑩的光,照亮了鋼琴一側牆壁上的褪色海報。那是二十年前臺灣某男子偶像組合。紙張已經變得焦黃。有些地方更是已經開裂,而那四個男子臉色煞白,當年帥氣的鼻眼早已模糊不清,在強光下,倒像是幾個怯生生的鬼。

“對了,美綢小姐,有男朋友了嗎?或者已經結婚了?”

“沒有。”她把頭扭向一側,長髮恰到好處地擋住她一側的臉。那突兀的鎖骨、扭曲著的細長脖頸讓人聯想到白天鵝。

楊媛一邊記錄,一邊盯著那烏黑的長髮,露出羨慕的表情。

“沒有什麼?是沒有結婚?還是沒有男朋友?”

“都沒有。”

“《怪物……的愛情》?看書名就很吸引人呢!可以借來看看嗎?”

“對不起,那是樣書,沒有出版,只有一本。”美綢那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傳達出拒絕翻閱的暗示。

“好吧!出版後,我可一定要好好拜讀!”餘鋒意猶未盡似的把書放回原處,突然留意到剛才放書的地方有一塊巴掌大的裂痕,鋼琴表面的烤漆已經碎裂,表面翹起。

“咦!這裡怎麼了?”

“水杯燙的。”

美綢從沙發上遠遠抬起頭來,映在琴臺上的臉投射在凹凸不平的裂痕上,看起來支離破碎。

餘鋒轉過身,鋼琴對面的書法臺上,幾隻毛筆垂吊在筆架上,一得閣牌的墨汁瓶上落滿灰塵,幾張宣紙被凌亂地摺疊著堆在書法毯上。

“對了,我們這次來訪,主要是打聽一件事。”刑警隊長回到沙發旁,彷彿剛剛才想起自己使命似的,“你已經知道了吧?褚文福遇害了。”為了不錯過任何細微的表情,他刻意走到女人撩起頭髮的臉龐的那一側,坐下,雙眼緊緊地盯著陶瓷般蒼白的臉。

“遇害?”她打個激靈,就像剛剛從睡眠中醒過來一樣,目光從遙遠的地方收回,與其說是吃驚,那種表情倒更像是茫然。

“你不知道?”

“知道。”

“怎麼知道的?”

“朋友圈裡。”

“你們是很好的朋友嗎?”

“不。我們不熟。”她眨了一下眼,睫毛打在劉海上,劉海凌亂地抖動著,蒼白面板下蜿蜒著的藍色靜脈更深了。

令餘鋒失望的是,儘管碰到了她的目光,她也毫不躲避。不,不是不躲避,她的表現像個盲人,渙散失焦,眼睛裡沒有任何——哪怕一絲絲——表情。她的靈魂似乎被什麼帶走了,只剩下了軀殼。而在簡餐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她的目光彷彿受驚的兔子一般機敏。

屋子裡又歸於沉寂。

沉默像是一團黏稠的果凍,透明卻推不動扯不開,讓人窒息。

楊媛合上手中的平板電腦,紅色保護套發出清脆的聲音,似乎是在提醒領導儘快結束談話,儘快擺脫這可怕的漫長沉默。

一走出寄廬,楊媛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開啟胸肺,深深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啊——”地低低大叫一聲。這也難怪,縱使外面陽光明媚,寄廬裡卻如此壓抑幽暗。

城市獵人微微顛簸著。楊媛出神地看著車窗外,民國老屋在芭蕉林投下黑色的的陰影。

“這麼偏僻的大房子,她真敢一個人住嗎?”

“房產證上登記的名字是燕陽天,是她的弟弟。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張老照片,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你真的沒注意到?”

楊媛偷偷對著窗外的芭蕉林吐了吐舌頭:“房間裡的光線有點昏暗。”

餘鋒腦海裡再次浮現出那張黑白色的全家福。那應該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式攝影棚裡拍的。父親的手搭在一個小女孩的肩膀上,母親懷裡抱著一個小嬰兒,從光溜溜的腦袋看,應該是男孩。夫妻倆身後站著一個面容晦暗的婦人,梳著不符合本人年齡的髮型,穿著讓人聯想到民國大宅裡的舊式丫鬟。

“今天感覺怎麼樣?”

“比當法醫好玩多了!”女法醫帶著初學者的新鮮感說,“至少,工作物件都會說話,雖然可真沒說幾句話。”

“這個工作物件的確讓人捉摸不透。”餘鋒微微笑著。

“頭兒,你今天好像也讓人捉摸不透……”楊媛偷看了一眼正在轉動方向盤的餘鋒,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一會兒上廁所,一會兒又要人家彈琴,一會兒又借什麼書,就是不問與案情相關的事,比方說,不在場證明什麼的。”

“那樣只會打草驚蛇,讓嫌疑人警惕……”

“嫌疑人?這樣一個瘦弱的女人怎麼可能殺死一個成年男人,還剖屍?”

“瘦弱?那倒真是的。除了瘦弱,你還有什麼印象?”

“很漂亮,那麼清純,鵝蛋臉還帶一點憂鬱,尤其是那頭長髮,可真讓人羨慕啊。一想到要擺弄屍體,我這輩子都沒機會留那樣的長長……”

“看來,你還是在看熱鬧啊!法醫改行做偵查員,本該有更大的優勢才對!要能發現一般人看不到的細節!”餘鋒語氣變得有點生硬,用指尖戳著太陽穴,“要多動腦子啊。”

“我覺得她……很反常,”女法醫再次偷偷吐著舌頭,“既然刑警都找上門來了,她居然一直沒有問一句我們為什麼要來找她。”

城市獵人正駛過野鶴島,餘鋒看向窗外,陽光下的野鶴島彷彿一塊翡翠鑲嵌在蔚藍色的海面上,安寧靜謐得跟血案一點邊都不沾的樣子。

“她一直在撒謊。”

“撒謊?你說她在撒謊?”

“幾乎每一句都是。”

“啊?”

“鋼琴那裡,可能發生過一次激烈的打鬥。”

“啊?!”

“她說沒有養狗,可是一個月前,她當著我的面給狗打包,在後院,我也發現了狗屋。”

“啊?!”

“謊言的外衣包裹著的,肯定不是糖果。”他遞給楊媛一個紙團:“帶回去檢測,把鬍鬚和牙刷與文夫做個比對。”

“你懷疑,她和褚文福是……”

“不是懷疑,是肯定。”

“啊?!”

“我希望,她撒謊,只是為了隱藏私情,而不是隱藏案情。”

“哦?”楊媛露出懷疑的神情,彷彿在說: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狗毛——”餘鋒又遞過一個白色紙團,“也做個比對吧。”

“狗毛?跟誰做比對?”楊媛接過紙團,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不記得嗎?跟餐巾紙裡的那根動物毛髮。”

“那,只能做形態和顏色比對,DNA做不了。”

“我知道。”

餘鋒把車子駛下海岸路,車子掉頭向西開去。

“頭兒,我們現在去哪兒?”

“文夫家。”刑警隊長嘆了口氣:“希望下一個,不要再撒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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