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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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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臺之上已將這方的動靜全部收入眼底。

鄭家事發已有月餘,鄭和宜早已對任何救助都不抱希望,直到他身上的枷鎖被拆下,老太監的身份忽然躍入腦海,那位女子的身份也跟著呼之欲出。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回過頭去,百思不解。

見有犯人卸枷,場內頓時喧嚷起來。

臺上犯人的悲泣求饒和臺下看熱鬧的推搡咒罵聲此起彼伏,整個刑場亂成一片。

來領人的兵士已經等在了臺下。

看守回頭見鄭和宜站著不動,便啐了一口:“皮相罷了,究竟厲害的什麼。”說罷見他依舊站著不走,有些惱了,“不過是被哪位領去做面首,跟老子這兒裝什麼裝?”嚷著又上前推搡。

這些日子裡汙言穢語已聽過太多,鄭和宜全都置若罔聞。

他身姿高挺,因連日消瘦,眉眼輪廓便顯得極深,蒼白的容色未有虛弱之感,更令他看上去似個雕琢細膩的俊俏石人。

那看守已藉著推搡在他身上抓擰起來,口中的話愈發是不堪入耳。

“……描花琉璃脆著聽,獄中那些個大刑受過來,怕你早是不中用了。就算是帶了回去,那位小姐也只怕是白忙一場。”

鄭和宜仍是不理,眾目睽睽之下,此人也不敢太過放肆,只能呲著牙啐了一口,先下去與領人的兵士做交代,又等著鄭和宜下了高臺時追了上去,狠狠跟著罵了一通才算解恨。

鄭和宜腳下步步穩當,對這些依舊是毫不動容。

瑾瑜公子,果然是質如松柏。這樣的牢獄磨難,也未見他有任何的萎靡。

那看守瞧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莫名落了氣勢,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閃去高臺後躲了起來。

兵士壓著人一路行至官署的涼篷下,傅大人正將玉牌交還主人。鄭和宜見其面色慎重,便留心多瞧了一眼。

那游龍謝字證實了他的猜測,震驚之餘,心頭的疑雲更重。

而謝從安再次對上那雙漆黑如墨的眼,臉上的笑意一時也微微凝結。

兩人重逢的欣喜遠比不過他過分的清瘦讓人揪心。

雖然刻意的努力了幾回,示好的笑意也未能到達眼底。

來人回稟馬車已經妥當,謝從安遲疑著望來,鄭和宜抬腳便走,直到了那位內侍官大人身側時才忽然站住,折腰一揖。

那位公公仍是低垂著眼皮,手指微抬,口中無聲說了兩字。

去吧。

少年儀態風雅,姿容清貴,行禮拜別,登車落座,一一都是輕衣慢攏的雍容。

謝從安跟在後頭呆呆看著這些她從未見過的模樣,熟悉中透著難言的陌生,心意翻湧間,身旁傳來句小聲嘟嚷:“救他……真麻煩啊!”末了哀怨又轉為讚歎,“…可是…他可真是好看啊……”

謝從安無聲失笑,瞥了眼那害怕又忍不住要說的小丫頭,認真道:“他從來都這般好看。”

兩人身後的傅守誠也忍不住輕輕頷首。

鄭家的禍事過了這麼久,鄭公子竟然還能鬢髮齊整,行舉不亂,的確不是一般的心境。那些被磨去的稚嫩鈍重令他從仕族慣有的高頸雅舉中又生出種不符年紀的冷冽,更加的引人注目。

只可惜,這位名滿大乾的公子瑾瑜怕是從此不復再少年了。

浸沒在慶幸歡喜之中的謝從安又酸又甜,忽然從哪裡冒出來個念頭將所有安慰瞬間打散,將辛酸嗆了她滿心滿眼。

那個好看的人早已不在了。

他把眼睛留給了她,也留給了她一個沒有他世界。

謝從安深深吸了口氣,壓下要哭的衝動,望著遠處調轉的馬車,默默在心中道了聲無礙。

她屏退眾人,要求自行入宮,叮囑好了謝又晴,便跟著胡邡安排來的小太監徒步行去,未曾覺察身後追來的銳利目光。

日上中天,夏末的炙熱讓人煩躁。

不知從何處忽然捲起一抹微風,將刑場上的旌旗拂動。

目送這一行不速之客漸漸走遠,謝小姐今日的舉動讓傅守誠無法放心。

鄭家之事混沌,朝堂上依舊是人人自危的時候,謝家怎會一反常態的跳了進來?

長安城的百姓皆知,鄭謝兩家比鄰而居卻從不來往。雖是一牆之隔,一個閉門不出,一個常年在外,只說今日是兩人第一回照面也不誇張,如何會一見之下就有如此舉動?

莫不是世家念在舊時情誼,又或是唇亡齒寒……有意相助於鄭家這個獨苗……?

難道此前的傳言不真?

那儀仗瞧著是謝小姐被詔入宮。

這位小家主執掌族中事務頻頻受挫,脾氣暴躁不堪。侯府因江南府事被彈劾,康州那團亂子也才過去不久,若是謝家在這種堪堪自保之時生出了不該有的守望之心……只能說他們謝氏的氣數真就要盡於此時了。

真真是少女無知,可笑荒唐。

待兵士折返,確認了聖意,傅守誠望了迴天,抽出令籤,對那群待斬螻蟻冷冷叱了聲:“爾等認命。”跟著抬手一拋。

高臺上哭嚎咒罵又已鬧翻了天,然而令籤落地,事成定局,木即成舟,再無轉圜。

高大的宮牆之間,謝從安不緊不慢的跟在小太監身後。

她只是想借著步行讓自己好生冷靜一回,畢竟人說伴君如伴虎,需得好好打起精神才是。

風聲之中,忽然傳來個細微響動。

一女子揚聲道:“順子公公,方才內務府給的東西不對,竟然少了一件,這可是娘娘指明要的。可需要咱們再往內務府走一回呢。”

迎面的遠處立著一隊宮女,個個的身姿出挑,手捧漆盤。

最前頭的那個樣貌清秀,打扮的要比尋常的宮女更用心些,領口上還綴著顆黃豆大小的南珠,十分的招人矚目,說話時微揚著下巴,頗有些盛氣凌人。一雙細眉鳳眼直勾勾的望著這邊,原來說的是她身前領路的小太監。

正巧小太監回過頭來賠笑,謝從安一看,心中明瞭。

那乍一看是副笑模樣,垂下的眼角中卻隱隱透著厭惡和不安。

這種神情她已經很熟了。

謝從安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順勢點了點頭。

宮裡的人,大多無故不惹是非。眼前這位公公也沒多少年紀,不知是什麼緣故,竟被人這樣找到跟前發難。

謝從安再看兩眼,才發現說話的那位身旁還跪著個宮人,雙手緊緊扣在胸前,垂頭縮耳的,被另一個指著痛罵,不敢亂動,亦不敢求饒。

女聲尖銳,在這安靜的夾道中更顯得刺耳。謝從安被吵得心煩,熟悉的怒氣已經又頂在了胸口。

她反覆勸說著自己冷靜,目光移落在遠處殿頂的琉璃瓦上,刺眼的光線提醒著此時身在何處。

召她入宮的聖旨是年後的頭一遭,禍福難料,她不能惹事,更不能輕慢。

“若當真給了,我們這裡怎會沒有?”罵人的婢女抬手掀了托盤上的紅繡帕。

謝從安掃過一眼,見上頭擺的是個描了彩漆的銅鎖樣,旁邊空著一處,想來是原本放鑰匙的地方。

思緒一動,方才聽到的古怪聲響又浮上心頭。

四周地面都是青磚,揣度著這堅硬程度,她在心裡估量了一回,很快注意到那個找茬兒的婢女站的角度有些奇怪。

再將這一隊宮女仔細看過。謝從安微微一笑,上前一掌拍掉了那位手中的漆盤。銅鎖砸落在地,上頭精心描繪的漆紋也瞬間斑駁粉碎。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未待人開口,謝從安已笑道:“失手砸了娘娘的東西,從安惶恐。還請這位姐姐報給內務府知道,先調了別的來補。忠義侯府隨後便會送銀兩過來。當然還有給娘娘和姐姐們壓驚道歉的禮物,只求莫給各位添麻煩才是。”

她口稱抱歉,身姿卻比一眾人都挺的直。

幾句說完,在場之人面面相覷,但也的確有暗自鬆了口氣的模樣。

那婢女聽到她自稱從安時面色有些異樣,便只哼了一聲,未再言語,揮了揮手,直接帶人走了。

小太監大概也是沒想到這件事會如此化解,欲言又止間,謝從安抬手遮住陽光,朝前望了望,“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小太監連忙討好的一笑,自覺行去她身前。

謝氏祖上因在大乾的拓疆之徵中捨命護主而受封賜。多年過去,當年的定國公府已被低調的忠義侯府替代,可皇帝對謝氏的恩寵卻從未變過。

她今日能憑著一塊玉牌就救下死囚,還敢隨手去砸娘娘的東西,這底氣可見一斑。

但是冥冥之中,謝從安總有種預感:謝氏是一尾即將入菜的鮮美肥魚,只不過執刀之人和烹飪之角尚未得知,而呈宴的時機已經近了。

此時再想,方才幾個舉動似乎都不合時宜的很。

謝從安終於回過味來,發覺手裡還攥著方才救人用的玉牌。

這動作似是身體舊習,如此是為了尋求安心吧。

一聲嘆息之後,想起方才救下的人,瞬間又難掩滿心歡喜。

小太監回頭一瞥,正瞧見了她這喜不自勝的一笑,困惑瞬解,忽然懂了為何干爹會喚這位小小的姑娘作“貴人”。

十多年前,民間有貴人歌風靡一時,詞曲郎朗上口,連垂髫總角都會唱上幾句。皇帝令人上殿獻技,演繹至定國公救主一節時,詞曲誇大的令人心驚。那日的驚險,至今宮人們都記憶猶新。

當日在場之人無不噤若寒蟬,直到皇帝大笑三聲,贊定國公忠良義舉,是為大乾之福,欲賜封謝小姐公主之位。忠義侯當場婉拒,皇帝便又改賜了無數的田地金銀。

自那時起,長安城外大半土地都被列在了這位謝小姐的名下。謝侯也因惡疾纏身而退出朝堂,亦未再邁出長安城一步。

乾爹對謝家還是有著敬重,私下幾次都贊這位活得明白。

乾爹說,所謂盛寵不過是些封口的蜜糖,若全吃下去,便只有爛牙爛嘴,腸穿肚荒的下場。

如今,聖主或是在等謝氏這棵大樹自己爛透。畢竟他們祖上有功,不能硬啃,總要忌憚著那些文人筆墨。

不過,眼見著鄭家出了這等事,以後這些拿筆桿子的大抵也都會老實些了。

一抬頭見乾爹正從書房裡出來,小太監忙招呼緊走幾步。

謝從安也認出了方才刑場上的那位老公公,當即乖覺的送上一笑。

想起方才刑場上的一番來往,胡邡心中亦是感慨:謝氏小女靈動乖巧,笑起來的天真爛漫藏也藏不住。只可惜,這樣的幼稚單薄,惹人憐愛,難怪忠義侯會如此費盡心思為之謀劃深遠。

“謝小姐,聖主正問起您吶。”

胡邡顫巍巍的拱袖抬手,謝從安正巧步上臺階,順勢還禮。

老人往身後一讓,她便瞧見了那塊硃紅描金的插屏,微微頷首,凝神靜息,走了進去。

厚重的沉水香中,那位鬚髮皆白的天子聖主正坐在黃金案後,只是容顏垂敗的模樣與記憶中判若兩人。

謝從安用力壓住心頭驚愕,按著規矩謹慎跪禮。

“臣女叩見吾皇,吾皇萬歲,大乾萬年。”

“謝從安……”

許久未聞的嗓音低沉,驚起風蝶無數,又似磬石重磨落在心上。

“……朕聽胡邡說你救下了鄭和宜?”

“小女不敢欺瞞聖上,的確如此。”

“長安城裡多年的戲言,說你們兩家是‘鄭謝不兩立’,比鄰多年卻連打更人都要東西分算的,怎麼你會突然與他親近起來?”

“聖主明鑑,小女與鄭公子的確從未有過親近。只是今日入宮時莫名繞了遠路,正與其撞上……匆忙一瞥間……驚為天人。”謝從安目露羞赧,滿面紅霞,“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才會出手相救。”

說完了這番話,才發覺胸口如同擂鼓,待座上傳來松泛的笑聲,她那顆懸著的心臟才算跟著落歸原位。

“你這促狹鬼,倒有幾分謝侯年輕的影子。如之他文采斐然,瑾瑜公子的美名傳遍天下,多少女子為之傾倒。怎麼到了你這處卻只得一句愛美之心?若鄭老爺子泉下有知,可不要被氣活過來。”

皇帝笑了,謝從安自然也要笑。

鄭老爺子早已被斬首示眾。氏族中受到牽連的人也在大乾各地被一一處決。這些日子殺過來已只剩下些家僕奴婢了。雖不知鄭和宜為何會混在這群人中,她卻莫名慶幸對方沒有提出讓她再將其他人也都一同救下的話。

誅滅九族的重罪,上萬條的性命,連刑場上的泥土都被染的深紅。鄭氏的百年書香,幾日之間就斷送了乾淨。這番伴君如伴虎的體會,但願此生再沒有了吧。

謝從安將雙手攏在膝頭,喃喃自語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從安沒有慧根,卻知道紅顏枯骨,於貌如是,於才亦當如是。”

那副慫怕又要犟嘴的小女兒模樣逗得皇帝笑個不停,甚至輕輕咳了幾聲。他瞧著滿臉羞紅的少女,忽然斂去笑意,扶案俯身道:“既然如此……這佛法,你究竟懂是不懂?”

“非法,非非法。佛曰,不可說。”

少女仍然低著頭,微微翹起的唇角天然可愛,瘦弱的身子跪的筆直,鴉色長髮自頸邊柔順挽過垂落在側,伴著一旁香爐中燃起輕煙嫋嫋,自有一種安逸美好。

皇帝把玩著手中的玉葫蘆,狀似隨意的開口問道:“今年多大了?”

“小女虛歲十三。”

“你既喜歡他,朕便與你二人賜婚可好?”

謝從安瞬間呼吸一滯,驚愕之中便忘了規矩,抬頭望向座上,將帝王琢磨的神思盡收眼底。

這位能夠隨意主宰他人生死的皇帝,喜怒由心,連圖謀之意都懶得掩飾。

可惜她此時尚且看不明白,更不知心中為何忽然翻攪利痛。一時痛得狠了,柳眉輕蹙,卻依然從容叩拜,“小女領旨,叩謝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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