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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五尺長槍，緩緩墜於院落，無聲扎進泥土，沒有濺起一絲的泥水。
嗡嗡的鳴顫聲，繞著槍身徑直而上，猶如升空的噴泉到達一定的臨界高度後，又破裂散落而下。
幾近數次，槍體才筆直挺立。
這力道的運用，氣息的掌控，如魚入江海、鳥入樊林一般隨心自如。可見此人的境界到了一種怎樣高妙的境界。
平滑的槍身，泛著烏青的暗光，光亮得如月光下冰水裡的一根游龍玉柱。在陰沉的細雨天裡，冰冷得讓人生出畏寒之感。
一個陌生的白衣男子笑盈盈落身於裴行儉的身側。
兩鬢間一縷拂塵般飄散的灰色頭髮，平添幾分瀟雨疏落的氣息。盡是說不出的瀟灑無羈。
“兩位且慢，這般熱鬧的場面，怎少得了在下一份。”白衣男子，挽著神秘的笑容，款步向前踏出兩步，慢條斯理地說道。
裴行儉帶著古怪而警惕的神色看了白衣男子半晌，先是款款執手抱拳，猶豫半晌後仍不知如何開口。
表面上溫和禮致是他的禮數和修養，但並不代表裴行儉就會對這個陌生的男子放下戒備之心。
而且，不難發現，此人的武道修為更是勝於自已一籌。
說到這裡，江湖上有著這麼一個不成條例的奇怪習慣。當某些大佬粉墨登場時，曾經代表某人江湖地位或身份的某個招式或者平生所用的武器，當以震懾當場眾人的方式亮相。而在眾人後知後覺中，才聯想到原來來了這麼一號高人，進而驚愕得不知所措。這便是聞其聲而知其人的出場方式。
憑著過人的眼界和廣博的見識，當注視到那柄落地前夕的長槍。裴行儉心頭的雲霧如旭日清風，一掃而清。一路上縈繞在他心頭的顧慮和不解，悄然散去。
這也印證了自已先前抱有僥倖色彩的期許和猜測沒有出錯。
果真，在此之外，老爺和嵇先生不著痕跡另有後手。裴行儉暗暗思忖。
不知是喜悅，還是興奮，就連一向持重有度的裴行儉臉上也是湧上難掩的暢意。直到此時，他那根緊繃的神經，才釋然鬆弛下來。
再看對面，杜穆似乎沒有注意到白衣男子的講話，眼眉緊皺，直勾勾盯著地上的那柄長槍，似乎非要在上面找出點什麼一般。
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隨著落落雨絲而在老人的腦海裡再次浮現。
“水吟龍？”杜穆回過神來，猛然抬起頭，仔細打量著對面那個言笑晏晏的白衣男子。微啟枯唇，像是喃喃自語回憶著很久以前的往事。滄桑沒落的神情中，蘊藏著陳年枯樹逢甘霖的生機和鬥志。
他沉吟半晌後，帶著洪亮有力的聲音問道：“你便是那死老頭的傳人，麻衣宗當代宗掌信南山？”
“正是晚輩。前輩目光如炬......”白衣男子似乎對老人不經大腦或者說鄉間俚語般粗鄙的稱謂完全不在意，依然笑哈哈回道。
“唉！哈哈哈......”聽到白衣男子的回答，老人半彎著腰咳喘著大笑起來。笑聲裡夾雜著複雜的情緒。
過了一會，老人又抬起頭來，白色的頭髮幾近遮住了雙眼，看上去一瞬間老了好幾歲，“老夫早年與師老頭切磋過兩次。沒想到，今天要與他的傳人再論槍劍......未免太滑稽可笑。”
“杜前輩如不嫌晚輩妄自尊大。”白衣男子笑著看了一眼裴行儉，以退為進，搶先接上話頭，說道：“擇日不如撞日。前輩這再出江湖的第一戰，晚輩不才先接下了。”
“那你先前為何不出手？”老人似乎也是對這個後輩聽似尊敬，實則帶著孟浪不羈的莽撞而不為所動。然而語氣夾雜一絲的惱怒之意不解詰問道。
“實不相瞞，只是一時吃不準前輩的來意為何。”白衣男子聽出了老人的言外之意，然面色不變，如實坦然而對，解釋道：“先前前輩那一劍雖劍氣盎然，勢呈銀河倒掛之氣象，然則殺伐攻虐之意卻略顯不足。”
“不錯，心直口快。”老人頷首而言，“有幾分師老頭昔年的風采，直來直往，有一說一。”他已經忘了今天是第幾次讚賞這些後輩了。
“裴百手，裴先生，恕在下唐突失禮了。不知意下如何？”白衣男子再未接話，反而是轉過頭來對著裴行儉微微一笑，以徵詢相問的口吻問道。
裴行儉顯然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未有準備。怔了怔片刻，看了對面一眼，略顯尷尬回道：“只是，不知杜老前輩......”信南山不問還好，這一問卻讓裴行儉侷促不安起來。
這算哪門子事啊！
這是在比試較量好不好，至於推三讓四的麼？
裴行儉年輕時在江湖混跡，可是沒少聽說七寸半的脾性，向來孤傲冷淡。雖然近些年來隱跡不出，不代表他的脾性也改變了。
這下被兩個晚輩擠兌一番，指不定下一刻暴起拔劍相向呢。
未等老人開口，信南山已然插話：“裴先生，一雙白手，雖有化雲生龍之神奇。不過一雙白手對位杜老前輩的長劍，實不相襯，切磋起來自然也不盡然酣暢淋漓。”他接著轉頭看向對面的老人，面帶笑意詢問道：“不知前輩怎麼看？”
“也罷。”老人也不作多想，爽利地說出了此行的緣由：“老夫此番再踏江湖，本無心仗著數十年的老臉仗勢欺壓一個黃毛小子。未曾想，河清海晏盛世之下，還有新竹雲燕之後輩。不過須臾時間，已見識眼前諸位，實屬幸亦。也不枉老夫再次仗劍江湖。事已如此，你倆先後來過，又當如何？還怕欺負我一個糟老頭子不可？”
“武者之威，招式間可成毀家之災難，普通生民，安能承受？不如這樣，我與前輩移至他處再戰如何？”見所有的事情已擺上檯面，白衣男子也不再矯情試探，一語直說自已的想法。
“甚好。”老人面色不變，頷首應道。
此番話一出，先前三位對戰的男子，不免對視一眼，心裡不無暗暗腹誹：這會怎就甚好了？那先前為何一上來，不帶隻言片語，便是殺將一番？
當然，腹誹歸腹誹。
這話語聽在受到無妄之災而驚嚇之人的耳中，不覺鬆了一口氣。有的人開始抱頭痛哭，有的人癱軟在地，這種死裡逃生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說。
“請前輩稍等片刻。”信南山接著說道。他踏出一步，向著下方前廳大門處的少年帶著輕佻的語氣喊道：“小子，還不速速現身。我這幾日，可是等你等得好生難耐啊，等會你得與我痛飲幾番。”
說罷，白色的人影拂過小院上空，朝著山澗密林方向而去。
......
山澗的小土丘，枯萎的草芥飽受春雨的浸潤，一棵棵枯黃的枝葉上頂著晶瑩欲滴的水珠。
雨水已經停歇了，大地萬物貪婪地將甘霖一吞而盡，散發著泥土草綠清爽的氣息。
杜穆與信南山隔壑而立於兩座山頭，隻身相距約莫十來丈。
顏詩龍在老賀的攜帶下，與裴行儉、道士半生分列站在下方一處可觀全貌的矮丘上。
直至此時，再無寒暄客套的必要。
老人長劍在側，面無表情，衣袖隨著山風呼呼飄搖。
他的眼眸微啟，直垂的右臂倏然向右側一擰，劃出一個小半圓，然後順勢向前一揚。頓時周身氣勢瀰漫，長劍隨著氣息的召喚在劍鞘裡激盪耳鳴，咻的一聲朝頭頂而起。
霎時間，在老人的頭頂，凝聚十餘丈的一方劍氣和氣息織就的空間。看似如風起雲湧，電閃雷鳴。而那把長劍就像一支引線飛針，在那方天地的各個節點穿來穿去。
白衣男子，看著這方天地，嘴角仍然掛著笑意。五尺水吟龍御空橫立在他身前三尺。
這便是七尺半的氣勢麼，信南山暗自道。
忽然老人大袖一揚，一方天地受到氣息的牽引，攜帶看似無章亂舞的長劍直壓白衣男子的頭頂。而一方天地中的氣息，驟然如爆破的封閉物，砰的一聲四散而開，化作無數道尺寸不同的劍氣。
一尺，二尺，三尺，劍氣節節暴漲，一直到七尺。此時，長劍與劍氣融為一體，無法真切分辨。
這便是七尺半劍攝魂殺戮的一面。
劍氣奪人魄，長劍刺人心。
白衣男子，微嘴一笑，面色平靜如常。
身前的五尺長槍，似是感覺到主人的意念，興奮地向上彎曲朝著傾瀉而來的劍氣天地撞去。
長槍猶如一條游龍，無所畏懼撞在一方天地氣息的外壁上，怦然炸響。接著傳來叮叮噹噹、呼啦咔嚓的撕裂撞擊聲。
沒一會的功夫，長槍硬生生從中撕裂開一道巨大的氣息裂縫。
然這時候老人也是動了，他的身子並沒有朝空中飛去。只是邁出腳步，一步步踏空向白衣男子的方位。
每邁出一步，便是瀉出一道道雄渾劍氣。
眼看裂口兩側的劍氣，就要將信南山吞沒。
只見信南山後退兩步，左右手接連回環作牽引狀，暴烈的氣息從雙臂湧出，硬生生將兩側湧動而來的劍氣巧妙地一引而至。
雖然，強狠的劍氣像是感受到外力的強迫扭曲，又強力蓄勢直立向信南山撞去。然而，信南山不為所動，強行聚力，終將其擰成一股柱子一般粗壯的氣息流，蠻橫地一牽一引，而後猛然朝下方的山丘一推而去。
壯觀動魄的場景，彷彿是一人一龍，穿梭遊曳，在祥雲晴空做殊死搏鬥。
“嗯？這小子使得是什麼招，怎那般眼生？”杜穆腳下略頓，心頭狐疑不解。
杜穆可是對麻衣宗的武學瞭解至深，其槍法槍術赫然立於江湖頂峰之外，手上功夫和內力心法也是頂尖存在。
這便是麻衣宗立足江湖數百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然而凝聚而成的氣息流，不時由殘存力道的劍氣破壁而出，或長出半寸，或一寸，或一尺。
這種鬼魅可怖的場景，看上去竟像是霎時從穴洞探身奇襲的遊蛇，讓人說不出的心悸。
三米開外，信南山面色緊皺，雙拳緊握，不由分說向下墜的氣息流拳掌相加一下一下強狠砸去。
轟隆數聲，氣息流橫衝直撞在丘壑之間，砸出一個個丈寬不一的大坑，同時掀翻上面的土山傾覆而下。
叮噹，叮噹，火光閃現，長槍的槍頭與長劍的劍尖碰撞在一起。劍尖在先前勢大力沉的撞擊下，幾近彎曲成滿月大弓一般。
氣息所碰，牽引信南山雙鬢的髮絲和衣袖向後紛亂飄散。被槍頭一彈而返的長劍顫鳴幾下後，挫敗地落到了加速掠來的老人手裡。
原來，在信南山牽引兩側氣息同時，他已經留意到玄機所在。七尺半劍，可不是花架子的賣弄招式，而是真正殺人的高超劍術。
尺尺不同，寸寸有餘，皆可輕易刺穿硬石巨木，更不要說是凡體肉胎。
正如先前他以水吟龍長槍破去一方劍氣天地時，已透過氣息的碰撞感受著長劍的所在。
因而在砸落氣息流的時候，長劍突然破壁而出，直刺白衣男子的胸口。氣息暴漲的長槍早已蓄勢等待，恰當擋在劍氣叢生之處。
那方天地已然消散不見。
信南山右手握長槍，槍頭在腳下空氣突然一戳，整個人向上躍起一丈之餘。然後急下直衝左右凌厲橫掃、翻挑，猶如身處縱馬急殺的沙場列陣。槍頭掃過之處，猶如翻起一塊塊巨大石板。而砸向之處，皆是山土滑落，草芥碎末橫飛。
頭頂一擊，長劍偷襲，腳下劍氣配合飛擊，一連串組合的招式一氣呵成，堪稱完美。
如果換做一般對戰者，首先會被貿然而來的長劍刺穿身體。
而信南山一躍、一掃，更是兇狠無比，不講道理。
這就是掃馬槍，掠和掃的精髓所在。
杜穆也清楚，這個晚輩後生不比先前那三個對手，藉著起勢試探對方的深淺沒有任何意義。因而一出手，便是七尺半中最凌厲恐怖的組合招式。
但是這還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