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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已過,長街寂然,死一般的沉寂淹沒了人的聲息。
燭光逐漸消弭於夜色之中,僅餘幾盞微弱的紙燈映照著長街,與冷月依舊。
這午夜幽幽,萬籟俱寂之際,恰是百鬼夜行之時。
從遠方飛來一隻烏鴉,停在屋簷之上,沙啞的低鳴聲撕破了寂靜的黑夜,然後是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它們成群結隊,鋪天蓋地飛來,落滿了整座樓閣。
在光線昏暗的暖閣之中,一雙纖細白皙的腳從錦被裡伸出來,身著薄衫的女子緩緩下床,執起床邊的燭臺,赤腳走到窗邊,透過牡丹紋樣的窗欞向街上瞧去,街上月光皎潔,依舊沒有那人的身影。
萬花樓乃煙花柳巷之地。這女子是萬花樓的花魁,名曰媚雪,豔媚入骨,膚白勝雪。舞姿更是絕美,一曲紅塵舞,舞罷千金散。
片刻後,靜謐之中,有了熟悉的銀鈴聲,清脆,空靈。媚雪知道,那人來了。
也不知道是第幾只烏鴉落下的時候,長街之上有了人影,提了盞燈籠,踏月而來。
人影的主人被包裹得嚴嚴實實,身形掩藏在紅色斗篷之下,面上戴了張恐怖的鬼臉面具,難辨性別。
此人輕移蓮步,腰間戴著的銀鈴隨輕盈的步伐微微搖晃,一步一響。
江湖傳言,夜黑風高,血衣提燈,銀玲泠響,百鬼等召,此乃鬼王殺人夜。
媚雪僅推開半扇窗,屋內散出的血腥之氣就誘著幾隻烏鴉飛了進來,落在了她身後的那具七竅流血的男屍身上。
男屍面容灰白,雙眼圓睜,瞳孔中定格的是死前的驚愕與掙扎。月光照在這張猙獰的遺容上,使之瘮人極了。
媚雪也是鬼,鬼王座下四大護法之一,無相之鬼,一人千面。當然,花魁媚雪不過是那千張皮囊之一。
見烏鴉想啄食男屍的兩顆眼珠,媚雪扭著纖細的腰肢,妖嬈地走了過去,嬌笑著驅散了它們,“哎呀,小可愛們,吃了這人的眼珠,會鬧肚子的。”
忽然,憑空之中響起一陣呼嘯,視窗洞開,有人彷彿鬼魅般躥進屋內,卷著寒風灌入,連屋內那幾點燭光都明滅了幾下。
媚雪不用轉頭就知道誰來了,佯裝委屈道:“巳郎,你讓奴家等的好苦啊~,你非得讓人家等到海枯石爛,肝腸寸斷才好嗎?”
媚雪還像模像樣地掉了兩滴眼淚。
百鬼皆知,鬼王之名為任巳。
任巳身子僵了一瞬,正了正面具下的神色,“咳…別鬧,咱...正常點。”
儘管面具之下的聲音沙啞似老者,也掩不住語氣中的無奈,因為無相鬼這廝是個弟弟啊!
純純的那種!
無相鬼沒有放棄逗弄任巳的心思,繼續道:“不,奴家不允許你說自已不正常~,即使所有人認為你不正常,奴家也願為了你與他們為敵!”
聽此,任巳凝噎住了,一陣靜默足以敘述無語。
無相鬼滿意了,於是斂去了神情中的嬌媚,男聲音色深沉,一本正經道:“這次的任務有意外之喜。”
這聲音雖也有偽裝,但卻是最接近任巳所習慣的音色了。
此時比起聲音,任巳更在意這意外之喜,“若我沒記錯,你此次的任務目標只是扶風陳氏府中一名管事,與不塵山有何淵源?”
江湖門派世家之間的腥風血雨,恩怨情仇,百鬼之人皆不關心,甚至無視。
只有不塵山不同。
因為不塵山淩氏一族手中握著一樣至寶,對百鬼至關重要,可渡百鬼回人間。
奈何不塵山地貌奇險,易守難攻。
內部遍佈崗哨暗堡,機關暗道四通八達,且常年森嚴戒備,晝夜換崗,從不間斷,百鬼從沒成功進去過。
無相鬼突然又得了趣,旋身一轉,裙襬如花,曼妙的嬌軀軟靠在桌案邊沿,指尖繞著一縷青絲,眼波流轉間,又恢復了那妖嬈之色,嘟著嘴嗲聲道:
“這陳氏管事表面上與人為善,實際上是個憑藉著手中掌管青樓樂館的微末權力,以殘害暗娼歌女為樂的魔鬼,真是嚇壞奴家了~”
“苦主無處訴冤,便找上了我們百鬼,以平仇怨,這任務是和不塵山無甚關係。”
苦主是從陳管家手中死裡逃生的樂女。樂女對陳管家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不光為已,也為姐妹,可陳管家此人謹慎極了,一直沒有成功,便找上了百鬼。
說到此,無相鬼的話鋒陡然一轉,“可此人身上有隱峰的卷軸。”
此話一出,便解了任巳的疑惑,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這可真是意外收穫。”
隱鋒作為江湖中最神秘的組織,為稱霸武林,與不塵山爭鬥數十年,雙方都視對方為死敵。
十年之前,那場巔峰之戰,隱鋒傷了根本,就此銷聲匿跡。不塵山險勝,卻也封閉起來,成了禁錮之地,山外之人從未有人成功踏足。
要說這江湖中掌握不塵山最多情報之人,非隱峰莫屬。
如今隱鋒現世,看來是準備反撲了。
屋內的蠟燭已燃去大半。
幽微的燭光之中,二人對立而坐。
無相鬼率先拿出卷軸,卷軸用蠟封了起來,上面還貼了張隱字。
他手持卷軸,將其湊近燃燒的燭臺,藉著燃燭的溫度,融了蠟油,蠟油散出的氣溫十分特殊,像是特製的。
於是又趕緊拿了桌上的茶盞,接住了融化的蠟油水,之後將卷軸在桌案上整張攤開。
卷軸上有三段文字:不塵山上有淩氏,淩氏前山建禁城,禁城有東,西,南,北四宮。
東震之宮,司護,掌護衛和內政管理;西兌之宮,司器,掌武器鍛造與黑甲製作;南離之宮,司藥,掌醫毒和暗器;北坎之宮,司財,掌外務和家族生意。
如今依舊是東宮入主中殿,擔掌令之責,執掌淩氏,統領上下。
卷軸內還另外夾著張地圖,畫的很詳細,準確地繪出了四宮的佈局位置,道路安排。
右下角還寫了一行小字:潛鋒在野,地絕天殺,不過地字被人用硃砂圈了出來。
由此卷軸,任巳很快由此推測出了很多可能性。
隱鋒能夠知曉不塵山內部的情況如此詳細,說明隱鋒已經有殺手成功潛入過不塵山,有可能現在還活著。
其實這份地圖其實沒有什麼價值,最有價值的是淩氏的暗道路線和佈防圖,看樣子隱鋒的這名殺手並沒有接觸到淩氏的權勢中心。
這份卷軸能夠出現在扶風陳氏之人手中,十有八九這陳氏掌門已經與隱鋒合作。
無相鬼也看得明白,禁不住地嗤笑了一聲:“這陳狐狸的打算真是昭然若揭,也不怕偷雞不成蝕把米。”
隱鋒重現,攪動武林,扶風陳氏表面上擁護不塵山,實際做個暗地裡的推手,可趁機分一杯羹。按隱鋒以前的作風來看,扶風陳氏將會是一顆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不過這句:隱鋒在野,地絕天殺是何意思?”無相鬼很是疑惑,這句話以前他從未聽過。
任巳答:“隱鋒在野,地絕天殺是一句暗語。隱鋒內部有四個等級,分別為地者,絕者,天者和司殺。”
“這算隱鋒的內部之事吧?”無相鬼的言外之意,你從哪裡打聽到的。
“是,一位故友曾是隱鋒之人。”
吾有一友。
真是!
真是好標準的萬金油藉口。
無相鬼聳了聳肩,不再問了,便徑自轉移了話題,“說吧,這次又是哪位苦命人需要我無相鬼來渡,能由你這鬼王來找我,這人於倒黴一道的修行頗深啊。”
任巳:“這次不同。”
無相鬼放下托腮的手,挺直了背,“有何不同?”
任巳回得十分認真,即使臉上戴著那張恐怖的鬼面具,也擋不住他語氣中的莊重,“這次任務事關百鬼全員的命運,包括你我。”
“這次,你要渡一個死人,而且,僱主會掩護我們潛入不塵山,助我們,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終於可以!
無相鬼雙手撐在桌面上,緩慢地站了起來,卻直直地盯著任巳,雙眸中是掩不住的興奮,“哦?願聞其詳。”
願聞其詳這四個字,咬字咬得極重。
對於無相鬼此刻這極其少見的神色,任巳輕笑了一聲,繼續道:“淩氏常年隱居於不塵山,很少下山,族中子弟嫁娶就因此成了問題。”
“為了繁衍子嗣,不塵山會在私交甚好的江湖世家中挑選一批女子伴讀,名為伴讀,實為替淩氏子弟選妻。
“一些落魄世家為求庇護,也會主動送女。”
“有趣的是,這次扶風陳氏之女也在伴讀名單之列。“
無相鬼心領神會,追問道:“那掩護百鬼入不塵山的江湖世家是誰?”
“棠溪溫氏。”任巳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
無相鬼微微點頭,已經理清了頭緒,“所以這次我需要扮演的角色是溫家小姐。”
他是以近乎肯定的口吻說出的這句話,卻得到了任巳的反駁,“不,你是溫四小姐的陪侍丫鬟,協助溫四小姐找到一樣東西,而溫四小姐也會掩護於你。”
此言聽罷,無相鬼美眸中透露出了些許興致,不,這眼神分明是熱切,“這溫四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性情如何?長得好不好看?”
任巳卻避而不答,打了個啞謎,“見了你就知道了。”
無相鬼自討沒趣地撇了撇嘴,“那好嘍,我自已去打聽。”
任巳雙手一攤,擺出一副任你隨你的架勢。
計劃已明確,現在做的便是鋪陳背景了。這意外所得的卷軸需送回扶風陳氏手中,一則不打草驚蛇,二則鶻鶴相爭,渡鴉得利。
隱鋒與不塵山之爭,對百鬼來說,是件好事。
兩派鬥得越狠,對百鬼越有利。
蠟燭已經燃燒到了盡頭,最後一滴蠟淚猶猶豫豫地滑落,那搖曳不定的燭火終是熄滅,屋內再次重歸黑暗。
那扇雅緻的屏風之後,無相之鬼正悄悄換皮中。
須臾之後,一位年過四旬的男子從屏風之後踩著黑色長靴走了出來,穿著容貌與地上的陳管家生前一模一樣,活似孿生兄弟。
那花魁媚雪的皮囊又由誰穿呢?
無相鬼將地上的裸男扔上了床,拍了拍手,很是嫌髒,“你視娼妓為賤狗,那來嫖妓的你又高貴在何處?那麼,我便讓你以娼妓之名下葬吧,不客氣哦。”
無相鬼能為自已易容,也能為旁人易容,何況死人?削肉縫皮,描形塑臉,以極其詭異精巧的手法將男屍重塑成花魁媚雪的樣子。
這易容過程無論看多少次,任巳都忍不住驚歎。
忙完之後,到了卯時。
門外走廊突然響起腳步聲,有人伸手,將門上的牌子翻了個面,恣意綻放的牡丹被換成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隨後,掛在房間角落的一隻銅鈴被扯動了一下,清脆的鈴聲在靜謐裡盪開。
銅鈴響,迎來,送往。按照萬花樓的規矩,夥計們搖完鈴便可走,但今天不同,因為昨夜的客人是陳管事。小廝恭敬地候在門外,“陳管事,馬車已經備好了,可還要備浴湯?”
殊不知,僅僅一道門檻之隔,人鬼兩變。
門內,無相鬼用錦帕擦去手上的血跡,以陳管事的腔調對小廝道,“不用了,我現在就走,另外,叫人準備張草蓆,將人裹起來,找塊荒地隨便埋了吧。”
小廝默契頓悟,這牡丹閣中又要換位花魁姑娘了,之後習以為常地應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無相鬼推門離去之前,突然多嘴問了一句,“對了,這溫四小姐姓甚名誰?”
任巳答。
“溫藏,溫墨的溫,寶藏的藏。”
說完,任巳利落地翻窗而出,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晨光微曦,夜色消散,那烏泱泱的鴉群也一同散去,好似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