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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殿俱寂。
天子面色陰沉，冷冷看著李纈雲：“朕再也想不到，當年你小小年紀，竟能如此瞞天過海。”
李纈雲俯首請罪：“南康年幼無知，一時意氣用事，請父皇責罰。”
“罷了，起來吧。”李純讓女兒平身，望向殿中，“沈微瀾與樞密使留下，其餘人等，一律殿外聽宣。”
“是。”眾人領命，陸續退出延英殿。
李寬指揮著宮人將刺客抬走，李纈雲漠然走向二哥，與默默凝視自己的沈微瀾錯身而過，形同陌路。
滿殿魚貫而出，唯獨羅紅綃逆流而行，走到沈微瀾身邊。
天子看向她，面露不悅，沈微瀾拱手解釋：“陛下，紅綃娘子姓羅，乃是羅山人遺孤。此案與她關係匪淺，望陛下恩准她留下。”
李純聞言一愣：“她是羅令則之女？那澧王他……這兄妹倆可真是……”
一個為了身陷重案的情郎求到他這裡，一個在偽詔案尚未平反之時，便將主犯之女引為知己！
他無奈嘆氣，看向梁守謙：“虛己，你侍奉朕多年，朕知道你手腕了得，只是萬萬沒想到，你竟如此膽大包天！”
梁守謙黯然垂眸，手提官袍下跪：“陛下……”
李純厲聲打斷他：“偽詔案的來龍去脈，沈微瀾與南康俱已道明，朕不想聽你狡辯，只想聽你說實話！”
“陛下！”梁守謙慌忙抬頭，正欲辯解，卻對上了天子盈滿怒意的雙眼。
“虛己，不要自尋死路，內侍獄讓人說實話的招數，你比朕清楚。”李純沉聲警告。
十年君臣相知，他終究網開一面，想給自己的心腹留個體面。
梁守謙焉能不懂。
他渾身微顫，終於認命地低下頭，盯著自己潔淨高貴的紫色官袍，緩緩開口：“陛下，奴婢貞元十四年以良胄入侍，起登內朝，便處要地。十幾載掌領機密、勤事外朝，所求不過是政清人和，四海承平。這是德宗皇帝選良胄入內廷的目的，也是奴婢甘願淨身入宮的初衷。
十年前，先帝推行新政失敗，受俱文珍逼迫禪位於陛下。那時陛下羽翼未豐，處處受制於閹黨，奴婢卻看出陛下英明果敢，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代聖主，立萬世之功。
那一日，奴婢看見沈汾將黃絹塞入藤球，恐生變數，便設法從公主手中取得藤球，悄悄用細鉤將黃絹取了出來。得知太上皇想發兵勤王，奪回帝位，奴婢深知，若俱文珍一黨覆滅，陛下定會受池魚之殃，被太上皇廢黜！”
梁守謙猛然抬頭，目光如電，與天子對視。
李純內心震動，十餘載君臣相知，他知道梁守謙沒有撒謊。
“當初推行新政的王叔文一黨，挾天子以令群臣，結黨營私、貪汙舞弊，若太上皇重登帝位，那幫人勢必東山再起，讓朝局陷入動盪，國無寧日！
奴婢既然見到了密旨，便不能袖手旁觀。奴婢知道，能被太上皇呼作二郎，有實力發兵救駕的將領，只可能是太上皇心腹——鎮守秦州的刺史劉澭。
此人用兵如神，對太上皇亦是忠心耿耿，但因為家世與亂臣朱泚朱滔有牽連，一向藏鋒斂銳，以求避嫌自保。於是奴婢往密旨上添了一筆，將二郎改做三郎，正好劉澭因為內宅齟齬，被外人呼作三郎，他見了密旨，必定以為有人想要陷害他，故意仿冒太上皇筆跡寫了一道偽詔，誘他發兵。
果然一切都被奴婢料中，劉澭一收到密旨，便將羅令則押到長安問罪，一場危機就此化解。”
“化解？”立於殿中的羅紅綃突然出聲，含恨瞪著梁守謙，“你自以為的妙計，不但害死了我的父親，還害死了他的幾十個門生，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連李純都忍不住皺起眉，問梁守謙：“篡改密旨非同小可，以你的聰明，必然能預見到後續的冤案，為何不能懷一絲善念，直接將密旨拿走呢？”
梁守謙苦笑：“奴婢這麼做，是為了殺雞儆猴，斷了太上皇用密旨求助的路。可萬萬沒想到，俱文珍因為搜不到密旨，寢食難安，居然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不久之後便在重陽夜宴上，對太上皇下了毒手……”
李純聽了他的回答，神色複雜，沉默不語。
許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若說你一手釀成偽詔案，是為了幫朕坐穩江山，那你炮製妖書案，陷害沈微瀾，又是為了什麼？”
梁守謙面色一白，驕傲了一輩子的人，露出了鮮見的侷促：“當初沈汾因為閻羅王索命案名揚長安，奴婢略作打聽，便知道他是十年前夾帶密旨出宮的沈詹事之孫。
奴婢懷疑他來長安求仕，目的並不單純，怕他伺機給偽詔案翻案，便一直有心除掉他。奈何他武藝高強，又絕頂聰慧，奴婢無從下手，便從武元衡一案獲得啟發，遣人從他府中竊走了若干手稿，找擅長模仿筆跡的匠人炮製了妖書，想借此機會除掉他。”
李純盯著梁守謙，意味深長追問：“你大費周章陷害沈微瀾，只是怕他給偽詔案翻案？”
“是。”梁守謙冷汗浹背，低頭認罪。
李純嘿然冷笑。
虛己硬著頭皮為誰背罪，他焉能不知。
因為沈微瀾破了鬼車鳥案，徹底失去皇后之位，若不銜恨在心、伺機報復，倒不像他認識的貴妃了。
李純心知肚明，卻不點破，冷冷看著梁守謙：“你為了朕的江山，可謂煞費苦心，這些年平衡內廷與外朝，如何殫精竭慮，朕亦看在眼中。朕奪你一命易如反掌，只是你一身內相之才，殺了可惜。
如今淮西久攻不下，朕命你去前線督軍，淮西一日不克，你便一日不得還朝。”
從長安大明宮的中心，外放到刀山火海的淮西前線，對內廷養尊處優的權宦來說，是比鴆酒白綾還兇險的懲罰，卻也給了他精忠報國、九死一生的機會。
梁守謙面色慘白，俯首謝恩：“奴婢願赴淮西，靴刀誓死、馬革裹屍，以報陛下不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