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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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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程曼爾昂首的弧度已然固定, 她遲遲未回過神來。

那架駛過頭頂的直升機在半空懸停,位於側邊短翼頭部的航行燈如一滴墨,滴在她腦中黑白灰的畫布上, 色彩自那洇開的一點爭先恐後湧出, 猶如厚雪消融, 一夕之間格桑花漫山盛開。

這盞燈代替了月光, 照亮她身前被壓彎後又挺直的青綠小草,也照亮了在雨下踽踽獨行,掙扎無果的她。

它來自過往無數個場景。

“姐——!”旁邊山道衝出來一道聽起來很遙遠的男聲,“你別想不開,回、回來一點好不好, 姐……”

她聽不清, 視線隨著那架直升機降落在碩大的h點上而移動。

這一次,她睜大雙眼拼盡全力,想要看清駕駛室裡的男人。

螺旋槳高速旋轉帶出的勁烈風勢席捲她全身, 長髮往後揚起,露出在停機坪泛光燈照射下, 蒼白得恍若透明的臉。

那起落架才接觸地面不過幾秒,駕駛室的門就被推開, 從上面下來的男人一身融入夜色中的黑色襯衫,領帶被風吹得斜著蕩起, 像條掙扎的長蛇。

程曼爾身體一滯,從他懷中仰頭,通紅雙眼浮出遲鈍的茫然。

這一幕, 也來自過往無數個場景。

在鎮上,在莊園,在任何一個她可能願意接受他告白的地方。

她其實更想問,這些煙花是哪裡來的。

但昨天她燃了一夜的煙至清晨,從那股尼古丁的苦味中,她嗅出了絲微冷淡的甘香。

程曼爾還沒反應過來,更多的弧線從山下此起彼伏躍出,咻咻的破空聲喚出了萬家燈火下的家家戶戶,大都剛吃完晚飯,是闔家團圓之時。

但那句“我想過是要煙花無人機還是流星,或者鮮花珠寶鑽石”,並非指他還在猶豫要準備哪種,而是他通通都準備了。

“為、為什麼……”怔忪下,程曼爾甚至無法組織出精準的語言。

她看呆了,眼眸也染上了五彩斑斕的光,不再是一片死寂。

程傅石葬禮那三天,他追來了鎮上,兩人有過爭吵,而後他那看似單薄的告白,又當即遭到拒絕。

所以此刻,程曼爾放肆而貪戀著這股真實的,帶著體溫的味道,猶如即將旱死在陸地上的魚重新入水,汲取氧氣。

孟昭延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光憑她一句想看煙花,短短一個小時就準備好所有東西吧。

隨著這聲,男人臉上閃過如霧一般虛浮的紅光,也讓她看清了他眉眼中揮之不去的驚與怕。

一個熾熱寬厚的懷抱撞向了她, 那像在冬日用檀木燻煮過的溫和茶香調鑽入鼻腔,但佔據上風的, 是她曾經無比討厭的菸草味道。

她詫然回頭,雪絮一樣的霧雨中,一道弧線劃破天空,至盡頭綻開成金絲菊的模樣,不過須臾,花瓣碎成粒粒燃燒的星星,在半空熄滅,從遠處看,像被雨淋熄了。

環住她身體的手越收越緊,帶著不易察覺的顫唞,耳邊傳來一聲沉沉低語:“想看煙花是嗎?”

他還是沒放開她,略微垂眼,聲音既輕也沉:“我說過,我準備了很久。”

他從來都是如此堅定地選擇她,與奔向她。

其實他抽的煙並不嗆人,只是她無差別討厭所有從香菸裡散出來的味道。

砰。

他不顧她所跪之地靠近懸崖,快步朝她而來。

煙花從盛開到凋落的聲音不絕於耳,程曼爾無法從絢爛斑斕的光影中挪開視線。

那是真的,只屬於她一個人的煙花。

“爾爾。”他在她耳邊低喚,“以後還會有很多場很多場煙花,如果你想看,新年時,不管我們是在中國,英國,還是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我都給你放一場煙花,好不好?”

眼眶中蓄滿了淚,長睫顫一下,就能在臉上留下一條清透的淚痕。

她哽咽著,明明喉管被酸楚塞得滿滿當當,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可還是想說,最後變成沙啞與帶著空氣感的無意義音節。

“慢慢說。”他捧起女孩的臉,指骨一遍遍摩挲著,似不敢置信大半月未見,她消瘦得如此之多,“除了煙花,還想要什麼?”

“想吃我做的飯嗎?那我去學好不好,做到你能入口,滿意為止,別的呢,還有什麼喜歡的?”

他語速並不急,甚至是緩慢,可程曼爾聽起來,好像每個字都說得迫不及待。

“爾爾,爾爾……”孟昭延又開始叫她的小名。

他雙手溼透了,來自於她身上還帶著體溫的雨水,此時,與她臉上的淚水混在一起。

“還需要我做什麼,你才能有安全感?才能……”

不知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程曼爾的眼淚止不住地滾落,她看不見身後的煙花了,又能從他波瀾漸起的眼底,看見那微末的斑斕星火。

原本抵在他胸膛處的兩手逐漸上移,輕柔地拭掉他面上的雨水。

程曼爾雙唇微張著,她凝聲,好不容易說出一個字:“我……”

又被打斷。

溫熱溼潤的觸感於唇上輾轉,他吻得淺,又勾住她敏[gǎn]的舌往深處送,像是要把她想說的話,用這樣的方式拆分入腹,記在心中。

她本就是毫無反抗之力的人,又無甚骨氣地貪戀他身上的氣息,只能任由他的體溫,與身體深處的焦熱碰撞交融,激出更讓她不適與眩暈的熱度。

可她又寧願強忍窒息,雙臂也要勾住他的脖子,貼近他,讓他的氣息替代氧氣,環抱住她不安的身體。

脫出許久的靈魂,在此刻緩緩與她,重新達成契合。

程曼爾渴求多日的生動情緒,哪怕是悲傷、害怕、不捨,也從封閉的匣子中逃出,溫撫著她長時間僵硬得像被凍住的神經。

她哭得停不下來,為好多事。

“爾爾。”孟昭延知道她還是在哭,微微退開,額頭抵住額頭,不捨地在她唇上流連,反覆啄吻。

“我先前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型別的男朋友,是我的疏忽,你……”

程曼爾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可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想聽。

兩人之間斷掉的情感聯結重新接上,她想聽更多,更多……讓這條枯涸許久的小河重新注入活水。

他問:“你喜歡狗對嗎?”

她怔了下,一下沒反應過來。

還在澳大利亞時,孟昭延詢問過對國內網路風向比較瞭解的阿明,國內外年輕人的感情觀念是不是不太一樣,又或者,是他真的年長她太多,與程曼爾這種在中國長大的年輕姑娘,始終格格不入。

他只能用格格不入,不太願意用代溝這個詞。

阿明用網路時興的犬系男友四個字,代替了他還在接受與抗拒邊緣的“當狗論”。

好在,他勉強理解了。

孟昭延小心翼翼地試探她的反應:“犬系男友?”

程曼爾腦子更轉不過彎來了,枯涸小河的水流斷斷續續的,像個沒擰緊的水龍頭。

她的怔愣,也被他擅自理解為意外。

意外……他能猜到她這個想法?

果然。

心總算放下來一點,他平復了下情緒,神色鄭重,說道:“爾爾,我也能當你的——”

程曼爾好久沒反應這麼快了。

她心漏了一拍,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怕他說出什麼驚天駭人之語,會嚇得好不容易活絡起來的情緒縮回去。

“你在說什麼?”她抽噎著,聲啞而乾澀,神情難以置信,“孟先生,你……”

語言組織能力還是沒歸位。

他明明是她遙不可及的高山雪,遠山月,世間任何一種她願仰望的事物,無一不是他。

怎麼可能。

孟昭延緩緩牽住她覆在他唇上的手,握在手心,是涼的,猶如一塊從凍湖裡撈出的軟玉。

他並沒有因她的話鬆一口氣,反而又陷入又不知正確答案的迷茫中。

自始至終,他好像都沒猜透過她想要什麼。

“爾爾。”

今夜,他不知第幾遍叫她這個小名,動聽得她又想要落淚。

“你之前說,我沒有讓你淋雨,對嗎?”

慶幸,他不再執著方才的荒唐之語。

程曼爾咬得下唇青白,重重點頭。

“當初,你替我撐起了一把傘,孟先生。”她重新吻上他,蜻蜓點水而過,“可能你不知道,那把傘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遮住了她人生那場久落不停的雨。他靜靜聆聽,未作應答,只是重新將人環進懷裡。

“爾爾,那你要讓我淋這場雨嗎?”

她要在這座他曾經要將自己的性命付之一炬的山上墜落。

那和十年前他乾脆撞上去,有什麼區別呢。

“你要在我遇到你,認識你的地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讓我以後每次一來到這裡就會想到,你救過我,我卻沒救到你嗎?”

他在後怕,聲音中有剋制的隱顫。

“什麼?”程曼爾輕輕掙開,對他所說的話茫然不知,不知從何說起。

孟昭延沒有解釋。

身後煙花燃盡,一切歸於靜寂。

他略微垂首,藉由無邊無際的黑暗隱住了表情。

程曼爾沒看見那滴沒經過他臉上,徑直墜落在地的淚。

“什麼啊?你說清楚,什麼我救過——”

“爾爾。”他用極輕的力道摟住程曼爾,面容埋入她左側肩頸處,正對曾經被槍擦傷的地方。

一陣溫熱溼意透過她衣衫,和那清寒的雨水截然相反,似乎重新點燃了那道傷口的灼痛。

“別讓我淋雨了,爾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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