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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天雲蓋在牆簷琉璃瓦上，沿著宮牆兩側立杵的銅燈散發著一團團昏黃的火光，映照平整的灰磚紅牆面。兩名青衣轎官夾著袍面上倒映的淡淡的火光從暗中抬著翠藍色布帳的暖轎沿紅牆夾道緩慢而行。雪堆流淌出的一條條水痕殘留在夾道中央，久久未蒸散。轎官的鞋履踩踏在積水灘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啪嗒聲。宮門下鑰後，少了宮人行走，本就格外寧靜安謐。踏水聲夾雜著偶爾傳出的喘息聲，更顯得宮闈深處清幽一片。
碧草手持著一盞泛亮的紙糊羊角風燈，指引著轎官往坤寧宮的石道走。忽見隆福廊廡下立著一對人影，特意舉高了燈火來照明。定睛一看，是妙蓮同貼身侍女守在臺階口。
碧草柔手伸開了轎窗簾，同茉貴人說道：“主子，妙蓮姑娘在門口等著。”
自打出門起，茉貴人心裡不由得覺著奇怪。入夜時分，坤寧宮的人來傳詔，說是皇后病急，要排程人來侍疾。佳嬪晚上要照顧惠頤公主，不大得空，便輪到了她頭上。平日裡皇后不大愛聲張，日間侍疾也不過走個過場，夜裡這樣大動干戈，還是頭一次。況且這次來傳旨意的，不是周全林，而是坤寧宮的掌事姑姑秋月，著實令她心生懷疑。但礙於秋月姑姑是坤寧宮的人，也沒多加推辭，就從儲秀宮備轎出門。而此刻，妙蓮親自出來相迎，還真真是天荒。
茉貴人眉頭微蹙，道：“平日裡也不見得她對這個長姐有多麼上心，這會子反倒大老遠跑來隆福門等我到來。真是怪事！”
碧草回應道：“先落轎再瞧瞧吧。”
既然來都來，也沒有半路折回去的道理，只能看看究竟是什麼情況。茉貴人闔上的眼皮子，輕盈地“嗯”了一聲，碧草立刻就叫停了轎官落轎。茉貴人從轎裡探出了手，碧草一面提燈，一面攙扶著茉貴人出來。
還不等茉貴人登上隆福門的臺階，妙蓮就親自跑下來相迎，牽拉著茉貴人的手，堆起笑臉溫聲道：“姐姐可算來了。”
直到此刻，見了妙蓮和顏悅色的面容，茉貴人才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傳召侍疾為虛。她假意問道：“娘娘怎麼樣了？”
妙蓮附和近茉貴人的耳邊，壓了低聲說道：“若是不這樣說，怎能掩人耳目，姐姐且隨我進來。”轉而，她輕抬起頭，揚聲向外道：“長姐此刻頭疼地厲害，貴人快去瞧瞧。”
茉貴人猜想的絲毫不差，果然是妙蓮假借皇后有疾之事，就是想傳她進坤寧宮商議合謀之事。她心中只道妙蓮膽子忒大，冒著假傳皇后口諭的風險，若是被人得知內情，豈能逃脫欺瞞罪責。
既然步子都快邁入了隆福門，躲退更會讓人疑心。唯有繼續行進，才能掩蓋這真相，否則連她也會受到牽連。茉貴人一路跟隨在妙蓮身後，進入坤寧宮的東配殿。
長廊下整排橫樑都懸掛著琉璃屏面流蘇宮燈，黯淡的火光映在烏金地磚上，將一雙影子拉得老長。簷下時來飛進幾滴跌落的雪水，茉貴人和妙蓮刻意沿著窗邊行走，閃開濺進來的水。
見四遭無人經過，茉貴人才有所安定，含著微慍怨怪道：“什麼時候碰面不是碰面，非要假傳皇后口諭，倘若被人得知，你有九個頭都不夠殺。”
出此下策，完全是因為事出有急。上午那會子的交談，被茂親王福晉一來給攪和了，還沒有商定下個確切可行的方向。妙蓮也擔憂茂親王福晉會成為她們前行的絆腳石，所以才趁皇后睡下時，聯合了秋月姑姑假借皇后口諭傳詔茉貴人過來。
妙蓮耐心解釋道：“上午那情形，你也見著了。若是不此事叫你來商議，那要等到何時？等到茂親王福晉狀告了我們，咱們才留在慎刑司合計麼？”一面說著，一面撐手開啟簾子請茉貴人進去。
宮女早備好了茶水，等茉貴人安坐好之後，就將茶盞奉了上去。茉貴人接過茶水，蹙眉道：“可是你假傳皇后口諭，真是一件不算上的事。好險我替你兜著，不然你可真的是有一百個頭也不夠殺的。”
妙蓮不再想搭理這些零星瑣碎，便直奔話題，“此事被那茂親王福晉知曉了，日後咱們可該如何行事？”
茉貴人似乎對此有幾成的把握，拈起茶蓋耳，輕呷了小兩口才緩緩說道：“那咱們就先從茂親王福晉下手。”
此話說得倒是輕巧，要從王府落手，對她們這種居住在宮庭內闈之人，談何容易。不過她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妙蓮奇道：“聽你這話，你別不是有茂親王福晉的什麼把柄在手頭上吧？”
茉貴人含著意味深長的笑意，道：“把柄倒是說不上，只不過有些心底裡有些懷疑罷了。”
見似有苗頭，妙蓮繼續追問道：“那什麼事？”
茉貴人悠悠說道：“茂親王府有三位側福晉，但都無所出。按理來說，既然茂親王福晉生下一女，那茂親王自然是不成問題的。側福晉們少說也有一個會一兒半女。偏偏全都無所出，難道是側福晉們的身子都差麼？天底下有這麼湊巧的事麼？”
妙蓮經此一連幾問，已經有些醒透過來，便又猜道：“你是懷疑茂親王福晉在暗中做了手腳？”
茉貴人頷首點頭，轉而又道：“只不過我在宮中，追查不了這些事由。從前茂親王福晉也未攪和進宮中的事來，也犯不著去查她。如今不同，既然她想做阻路石，那就只能擊碎她了。”
她挑眉示意妙蓮，妙蓮也知宮中之人與外界隔絕，行事有諸多不便。但她不一樣，誠勇公夫人在宮外居住，藉著皇后的病由能夠時常進宮，是個可以利用的最佳機會。
妙蓮思琢了會，才抬頭道：“明日我額涅會進宮謝恩，到時候我同她細說，讓她細細追查茂親王福晉。”
誠勇公夫人行事小心妥當，茉貴人自是放心，再同妙蓮交代了兩句，便起轎回了儲秀宮。
自誠勇公夫人進宮謝恩之日時，妙蓮就同她商議了追查茂親王福晉之事，誠勇公夫人二話不說就一口答應了。回到公府裡頭，打發了公府的得力密探去查探茂親王府。一連追查了幾日，並沒有查探到茂親王福晉的可疑之處。但是追查的側福晉這一環，就有疑雲浮出水面。王府的側福晉雪黛以遼陽巡撫之女的名義入茂親王府，可內情人早知巡撫夫人早年喪女，前些年又跑出來這一個女兒來，著實是令人懷疑。誠勇公夫人知道巡撫夫人與當年謙隆的夫人的母家有些關係，自覺此事必定是大有來頭，便下令轉頭追查側福晉烏雅氏雪黛的溯源。
這一查，順藤摸瓜查到遼陽巡撫府中從前的舊僕，道出了當年事情的真相。原來遼陽巡撫夫人與雪黛的額涅是表姐妹，烏拉那拉氏家出事前就被茂親王送到巡撫府上，更名換姓，以巡撫大人的烏雅氏替換了烏拉那拉氏。認作是為表姨丈和表姨母的遼陽巡撫夫婦為父母，頂了早前亡故的親生女兒之名，登冊造籍。外人不甚知情的，或許可以矇混過關。可是巡撫府的舊僕對這些的內情，是一清二楚的。早年舊僕因在巡撫府上犯了事，被驅趕出府，故而對巡撫府怨恨在心，不惜將昔日真相盡數吐露，為了就是能夠解心中的悶氣。
自從蒐羅到這些事後，誠勇公夫人當下決斷，先將舊僕扣留在公府，以備公府的不時之需。誠勇公府自先帝去世後，未曾被皇帝重用，誠勇公私下也與保中堂等一幫舊臣多有交涉。對皇帝重用茂親王府等一幫心腹重臣，而棄捨先帝舊臣的行徑也多有不滿。
此事是茂親王府的一塊傷疤，是冒著欺君之罪的風險行事。倘若臣下發表彈劾奏章，皇帝勢必兄弟離心，於誠勇公府有利；欺君之罪一旦落定，茂親王府勢必圈禁，於妙蓮等人在宮中行事便利，自可一箭雙鵰。不過茲事體大，誠勇公夫婦不敢擅專，還須得告知妙蓮和茉貴人，以便合謀之事。
誠勇公夫人一刻也不敢耽擱下去，立時叫僕婦拿了拜帖，以探視皇后之名進宮。宮裡耳目眾多，為了掩蓋她進宮另有他事，便先去坤寧宮瞧皇后。託了僕婦同妙蓮稟告，令茉貴人速來坤寧宮會面。
掌事姑姑秋月是皇后從公府裡帶進來的人，公府的大恩大德她不敢忘記，誠勇公夫人為了解皇后舉動，一直籠絡著秋月姑姑。妙蓮上回假傳皇后口諭詔茉貴人來，其中也有這樣的緣故。畢竟拿人手短，這次誠勇公夫人一提出要求，她也就答應了。秋月特意支開了周全林，好讓她們的會面順利進行。
誠勇公夫人與妙蓮早早就靜坐在暖閣等候茉貴人的到來。殿上的木門咿呀輕響，妙蓮一聽，就將頭向外探出去檢視。見來人是茉貴人，面出喜色，招手道：“你可算來了，就等你了。”
茉貴人知道妙蓮的傳詔是因為茂親王府的事，便急趕慢趕地往坤寧宮來。她脫了月白色繡竹節紋的緞面披衣，款步踏入內閣。見誠勇公夫人也在，搖帕下蹲行禮，“夫人金安！”
事情有急輕緩重之分，誠勇公夫人也沒空整那起子虛禮，忙叫人來給她看座。待宮人傳茶上來過後，便令秋月姑姑關緊了門窗，不許旁人踏入東配殿周圍一步，以防不測。
本來東配殿前頭就是坤寧宮的主殿，位置偏高，能夠遮住一半的視線。四遭門窗一閉，暖閣光線頓時遮去，更加昏暗。閉塞的環境之中，壓抑著人的鼻息，只得徐徐吐氣。三人面面相覷，默了半晌，一語不發。
最終還是茉貴人最先開口，劃破了屋裡的一片寧靜，“夫人既然急急傳詔要我來坤寧宮，便是打探了什麼訊息。如今沒人，但說無妨。”
誠勇公夫人咬了咬乾澀的嘴唇，應了聲好，啟口將茂親王府的事娓娓道來。
原本妙蓮與茉貴人都以為查探出來的是，茂親王福晉身為主母，對妾室不仁，迫害王府子嗣。但萬萬沒想到，查出來的竟然是一道茂親王欺君罔上的罪聞。誠勇公夫人話音漸落，暖閣復又沉入平靜的潭水，如同鯉魚入池，噗通一聲過後，再無雜音入耳。妙蓮與茉貴人雙眼交視，眸底盡是愕然之色，完全出乎了她們的意料。
妙蓮平復了心境，低聲問道：“茂親王怎的膽子如此之大，居然敢冒著欺君之罪替烏拉那拉氏包藏罪臣之女，而且還換姓入王府。”
茉貴人揉著絹帕，附和道：“正是如此說呢。”
誠勇公夫人闡述己見，道：“這罪臣謙隆之子被先帝挑作是伴讀，一直陪伴著當時還是皇子的茂親王。從前皇子們遵先帝命令，時常外出到郊外野獵。皇子常會借住伴讀家中，當時年輕氣盛，同謙隆家中內眷有個眉來眼去，並不是什麼怪事。”妙蓮與茉貴人聽後，立時恍然大悟。
茉貴人的燒藍海棠梅花紋銀護甲輕輕琢在雪青雲錦袍面，抬頭說道：“這茂親王也忒大膽了，這窩藏罪臣之女，還收納進王府做側福晉。豈不是在打咱們萬歲爺的臉面麼？這事想必茂親王是難逃了。”
妙蓮緊跟著附和：“光是這欺君之罪，從輕些，能讓整個茂親王府關進宗人府一輩子；若是重罰，削除宗籍，割去黃帶子，貶為庶人。這當真是意外之事。”
誠勇公夫人歪著加金六出如意瑞花重錦方枕，從容地對妙蓮說道：“這事若是揭發，不光是能夠在後宮清掃前路障礙，對咱們公府更有益處。你阿瑪這幾年不得勢，你也看在眼裡。若是茂親王一倒，你大哥哥就有機會補上缺，領份像樣的差事做。”
妙蓮柔和著嗓音，問道：“那額涅和阿瑪，有何打算？”
誠勇公夫人道：“我進宮來，主要是要知會你們一聲。明日你阿瑪會知會往日同僚，聯合彈劾茂親王。你們在宮中，只管裝無知。如果需要你們的，你們就在宮裡攪和攪和。到時茂親王一倒，茂親王福晉也談不上阻礙，你們在宮中行事也能方便些。”
妙蓮還對留在宮裡冊封妃嬪存有一絲希冀，她喚了一聲“額涅”，目光灼灼地與誠勇公夫人對視，略帶怯意地問道：“我還有留在宮裡的希望麼？”
茉貴人如今和她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雖然對妙蓮的言語表示鄙夷，只覺得她痴心妄想，但是表面仍然雲淡風輕，以笑面示人，靜待誠勇公夫人的作答。
誠勇公夫人對此事也甚是為難，皇帝親自下旨，幾乎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本來是對妙蓮進宮有十足的把握，但未曾想到事情居然會到這個地步，她對此也非常神傷。看妙蓮固執地對攀升妃嬪，她只好勸道：“如今是萬歲爺親自賜婚，再過幾個月就要過小定了。日後當個貝子福晉，倘若固山貝子襲了襄親王的爵位，你便是襄親王福晉。也沒什麼不好。如今替你解了心頭之恨，才最是要緊的。”
妙蓮心有不甘，畢竟按照皇后如今的病勢，若是冊封妃嬪，就有機會登上後位。嫁入襄親王府，就意味著她與後位無緣，就此輸給了她高坐鳳位的長姐。她漸漸沉默了下去，眼眸直直凝望著地上一塊塊金磚，神遊天外，狠得棠珠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