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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挖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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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了。

日復一日的挖土拓荒,已挖上了野豬出沒的後山頂,與六隊交界處。

一字擺開的墾荒長陣,都披蓑戴笠,如同中世紀渾身披掛的將士般威武。

雨霧遮住了對面的山,不遠的樹梢;連聲聲鳥鳴,都裹在無邊的霧幕裡,不知遠近。

兩年多來,本隊疆域我已足跡踏遍:前溝後坡的熟田臺土,加上蜿蜒相連,時種時撂荒的幾溝幾嶺,還有隔山隔水的幾塊歷史遺留“飛地”,實勘一遍要跑兩天,遼闊。

做莊稼憑的是廣種薄收。

說搞集體前到處森林,僅種著村前村後的熟田土,面積不及如今三分之一;幹活都擇時避雨,哪像現在大規模開荒,整年不歇,還糊不上口。

挖荒,是農家最苦活計之一。

先燒荒,通常在幾天前實施,這不是誰都能幹的活。

不僅要熟悉山形,森林植被走勢,還要通曉山火起來,因風乘勢的規律,否則引發山火,不堪設想。

這是高風險的技術活:燒荒者手持一杉樹皮火把,隨手這點一叢,那燃一團,情同大師布棋。

隨著山歌嫋嫋,各燃點漸漸蔓連,瞬間風呼火嘯,匯成漫山煙火遮天。

這活非老會計莫屬。

燒過的原始荒土,灰燼中殘枝支稜。

邊砍割邊揚鋤,把荒土都盆大塊的斬斷根系互絡,吃力的翻過來,而後奮力將這上萬年的熱擁拍散。

哪山歌,就詠歎過這頂風冒寒的拼命活:“世上三般苦,xx(性事)、打鐵、挖生土(挖荒)——”連坡下熟土,有時也白給野豬們種了,如今竟還坡頂挖荒,給這些突嘴類廣增奉饗——其目的,就像公狗走道到處撒尿,僅僅為向鄰隊宣示主權。

因去年,這兒些茶樹竟無收。

灰燼中理柴,雨溼裡掄鋤,人們的張張花臉不無滑稽。

我已習慣了每天出工。

雨霧中,挖一陣,我就向南方探看,若天晴,能望見遠處橫空拔起的八面山。

無邊群巒中,它九十里巍然一體,四下絕壁天牆般陡直,頂上竟桌面般平展,還有條河。

解放前,那是罌粟綁票的世界,湘西土匪的老巢,方圓百里無寧日。

鄉親們說,解放時工作隊進村,鬥地主分田地。

千百年終於“耕者有其田”的農民們,腰圍稻草,跳起傳統的“茅谷斯”迎救星,那是發自肺腑的擁護和感激。

解放大軍不易啊,炮聲裡,遠方八面山朵朵煙雲升騰。

幾天幾夜,戰鬥異常慘烈。

懶搞得提著大杉刀,跟著擔架隊支援剿匪,赴前線。

他從牙縫裡擠出句話:“做死它狗日的,留著是禍害!”

厚重的雨霧,眼前什麼都不見了。

挖荒至此,也意味著全年春播前的土地,已經備齊。

自去年秋收後起,經秋歷冬又整個春季,漫長辛苦的挖土,全部結束。

萬里長征到陝北的喜悅,寫在每個人臉上。

下邊相連的熟土裡,喝過開耕酒的齊巴子家大黃牯,耕地毫不費力。

春兒吆牛晃犁,翻起的土坯壓得草星兒不露。

近來,只要見我跟么妹一塊,他就賊樣的探頭探腦。

昨早他挑擔牛草回村,和我對面撞過,都不理不睬,能把人氣得頭冒煙。

忍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犁後,一群聰明的八哥,在土裡忙碌著。

有的嘴上,還蓄著簇神氣的衛生胡。

朦朦雨霧裡,花翅閃閃,時落時起。

他下頜微仰,褲子雖經染色,卻仍可見“株式會社”字樣,很顯特別;更把條白毛巾當作註冊歌師執照,繫頸上拉風,自我感覺奇好。

據說這用過的化肥袋,相當於個把月的工分值,不便宜,且難得,買來要路子。

這超前消費的質料,特耐穿,拿它做褲吸睛一片。

聽,他壓低嗓子,往這邊悄悄送歌了:“大田栽秧行對行,一行綠來一行黃。

秧苗發黃是欠肥草,小妹臉黃是欠(渴盼)情郎.”

他有個小本兒,記著“女兒十八春”、“考哥”、“張家二姑娘”、“太陽出來照白巖”等,沉迷其中,當寶貝。

誰都看出,他對么妹心術不正。

雖說是同年,一起丟石頭長大,可論輩分么妹是他姑。

他卻一天“么妹、么妹”的喊,扮酷作秀圍著轉。

前不久,還買個牛鈴給么妹的老牛掛上,死活不收錢。

我把他恨到骨子裡去了。

而么妹呢,心氣高還是廟裡泥塑似的,面對痴迷者全沒知覺。

本來嘛,她早就定親有主的人,再說,同姓姑侄間真有這事,幾十裡山鄉還不笑得滿地找牙。

么妹也是的,乾脆離這傢伙遠些呀,怎還那多的話。

挖荒么妹站我左側。

她鬼精鬼精的,時不時朝遠處張望,生怕被齊巴子“盯上”。

她手裡的鋤頭,應比她年長,用得幾乎只剩個鋤套了,她照用;拉起家常不緊不慢,還算得個十足的“殺手”。

幾苗擇一的間苗活,圖省事,她哪管啥去弱留壯,就信手瞎扯,留下的都純屬命大;薅草,她乾脆把苞谷下套種的豆苗,跟野草一齊鏟,眼都不眨。

冷血。

她出工不出力,鋤把拄腰,半靠半倚地長站著,是常態。

一旦被齊巴子那銳利的目光鎖定,遠遠的他就會譏誚地喊:“喂——么妹呀,站久了,你那鋤把快撐斷了哇.”

她不得不彎身動鋤,卻在憤憤詛咒:“盯,盯,一天的死盯,也不怕成火疤眼(結膜炎).”

有時若你猛想起,怎多時不見她影,她出現了。

小魔仙般捧著些桑葚似的黑刺泡,幾個毛絨絨的“陽桃”,或翡翠似的“奶奶王”。

她行蹤隱秘,溜號成習慣,所謂牛欄關不住貓。

“集體就收得一挑,分到手還沒一把,都白給人家做的.”

這也是幾乎百分之百的人,最真實的冷漠。

為挑糧路上的事,我才試著向她解說,就被她燦爛的笑容攔下。

“胸大無腦”的說法,想必屬於“酸葡萄”理論的分支吧,試想,眼前酥.胸顫動,天下男人還有幾個魂在?實則她比誰都聰明。

前些時經她稍加指點,我才發覺自己整天挑的糞桶,比誰都大了太多。

於是當夜支燈,找出哥留下的鋸子刨子,抽桶板、升桶底、縮桶箍,狠下功夫。

果然,此後挑糞,肩上輕鬆得人能跳起來。

每天哪還用搽虎骨酒。

想必挑上這玩意,就登崑崙上天山,也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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