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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5年，松江塘邊，夏完淳肅然，還有些許驚悚。
驚悚，是因為父親正在水中掙扎，身體扭曲。
水淺，父親頭部低至水底，腰部卻未沾溼一滴。
夏完淳或許希望這是一次普通的溺水，還能前去救起，然而，這是一次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壯烈殉國。
夏完淳之父夏允彝，自溺淺水殉國。
他親眼目睹父親死去，卻沒有失聲痛哭，他只是暗自決心，繼續抗爭。
聞太湖有白頭軍起事，即刻隨師陳子龍趕去投奔，做了參軍，然白頭軍敗亡迅速，首領中計被捕，起義失敗，夏完淳泅水得逃。
後師陳子龍起事遭洩密，被捕，押送途中投水殉國。夏完淳憶陳子龍，悲痛不已，作《細林野哭》:
“去歲平陵鼓聲死，與公同渡吳江水；今年夢斷九峰雲，旌旗猶映暮山紫。”
“烈皇乘雲御六龍，攀髯控馭先文忠。君臣地下會相見，淚灑閶闔生悲風。”
“我欲歸來振羽翼，誰知一舉入羅弋。家世堪憐趙氏孤，到今竟作田橫客。”
帶著天崩般的痛苦，被清廷通緝，夏完淳四處躲藏，接二連三的失敗並沒有磨滅他的抗爭意志，他繼續尋找機會，最終決定前去投奔海上之魯王。
此一去不知多少時日，又不知生死如何，他回到老家，拜別妻母。
就是如此一別，便被清廷眼線發現，旋即被捕，押往南京。
自知命不多時，從容上路，離開故鄉時，作《別雲間》:
“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
“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1647年的金陵城，絕沒有往日的風華絕代，有的只是一地腥羶之味。
弘光帝從這座城裡逃出去，不過二載，往日繁華卻已不見日久。
夏完淳同數十位義士，一同問斬。
那是深秋，落葉泛黃，彷彿失了魂魄計程車大夫，站在風中凌亂，帝國的烏雲圍聚，降下黑暗之難。
血濺黃葉，那一年，他才十七歲。
帝國崩落的瓦片，終於落到平民百姓之頭上，落於欲扶將傾之人身上。時間流轉，瓦片之下的枯骨，會成為高聳的豐碑，逝去的人們，總會有人銘記。
......
夜之陰暗，襯托心之寒冷。
書童全身蜷縮成為一個肉球，極力藏於牆角之內，此時多希望，他是一根無法思想的柱子，隻立於天地之間，不作生離死別之苦。
“可笑的辮子，割咯!”
“割掉!”
“強拉硬扯，都不能留!”
眾人於獄中翻找，找到一片尖利木片，還有一塊鈍石塊，眾人合力，忙左忙右，花費不少時間，才將一個辮子割斷。
辮子斷掉瞬間，他們歡呼雀躍，彷彿業已贏得一場偉大勝利。
“你為何不起來反抗，難道如此認命嗎？”
有人直指書童。
書童驚慌搖頭，不敢言語。
“起身!”那人呵斥。
“饒了俺......饒了俺!”書童跪地，請求留下辮子。
“膽小儒弱，這樣之人，怎能擔當反清復明之大任，只會壞了大事!”
眾人應和。
“打死他!”
“割了他那辮子!”
“不要啊！”書童淚流滿面，握住可憐兮兮的辮子，語氣遲緩，“俺割......俺割掉這惹事的辮子!”
正要拳腳相加的眾人，忽被外面聲音驚動。
方才醒悟過來，獄中如此巨大動靜，竟未引來看守的官兵，他們早已離去，此時獄內無人看守。
眾人又瘋狂撞擊牢門，只留書童一人不知所措。
不多時，牢門經受不住，轟然倒下。
眾人見有士兵趕來，慌忙跪地求饒，原來那是一隊義軍。
“快快起身，離開此地，清軍馬上會攻擊此處!”士兵們開啟牢房，釋放所有被捕之人。
眾人拜謝，哭喊不止。
“蒼天有眼，大明不死啊!”
他們因為割掉了辮子，迅速被義軍釋放出去，四散奔逃。
書童捧著辮子，戰戰兢兢走出牢房。
“大人......俺......俺只是一個小小書童，放俺一條生路吧！”
書童跪在士兵跟前，瞧見那些士兵武器之上，還滴答著鮮紅的血液，他們雙眼血紅，緊盯著那彷彿能把他們纏繞而死的辮子。
“要殺去殺清軍，俺只是一介平民，被人冤枉落到這獄裡，俺出去還能給義軍將士傳頌一番，天下便會歸心，大明覆矣!”
書童磕頭，狠狠磕頭，磚石上映出紅花。
一個士兵抽出冰冷的刀劍，出鞘聲驚嚇書童。
“大人......饒命啊大人!”
一人按住出鞘之刀劍。
“莫要傷了無辜，如今江南深陷賊手，他們割了辮子，只有死路一條，留他一命，便留他辮子。”
“大人明智！”
書童抬頭，看見他深邃眼眸，宛如救世之光。
士兵們讓出一條道，書童抹乾淚水，一頭扎入陽光之中，離開那陰暗不見天日的地牢。
獄中所見之人，可能不久就會死於戰亂，那些士兵也可能會死於荒郊野外不知某處，只是他不會知曉罷了。
他活了下去，儘管身上已不剩分文，但終歸得救。
他一直往前跑，憑著記憶，往金陵方向跑。因為留著辮子，清軍不會抓他，義軍也不會留他，一路往北，從天明到天黑又到天明。
終於，來到一處小河邊，三天未進食，他狼狽地摔倒於河邊，陽光就在眼前，卻被黑暗籠罩。
他想抓住生的光線，然餓得毫無氣力。
河邊一僧人正在打水，他見書童癱倒於河岸，急忙救起，所幸得僧人施救，書童醒來。
僧人又給了他一些齋飯，得飽餐一頓。
書童邊吃邊流淚，使飯菜被淚水打溼，鹹味巨大，可書童全然不知。
僧人只是默默看著他。
許久，書童才想起詢問僧人姓名:“多謝大師相救，感激不盡，還請問大師姓名。”
“貧僧法號弘智，此行往北，河邊打水，我兩有緣，把你救下，此乃天大的造化。”
書童雙手合十，行大禮:“佛祖顯靈，佛祖顯靈!”
“只要心懷希望，一切都將迎來開闊之時。”
“大師北行要去往何處，俺也要北上，隨俺到金陵，好報答大師救命之恩。”
“金陵城，我也正有此意，你我緣分未盡，一同上路吧。”
書童喜笑顏開:“大師也去金陵，如此甚好，結伴而行，多得照應!”
僧人閉眼，彷彿正在回憶。
“大師有何憶？”
“金陵城，有曾經之故人，不知如今散落何處，我浪跡多年，金陵之事多不得而知。”
書童仔細瞧看僧人面龐，雖飽經風霜，可還是能看出一股驕傲之風，獨屬文人墨客之風韻。
“敢問大師真姓名？”
“本姓方，字密之。”
書童此時恍然大悟，時間流轉，將當年金陵城裡那些復社諸生，全都擰於一根細線之上，我於這頭，君在那頭。
自1645乙酉以來，多少人又能有如意之人生呢？
散盡，散盡，只有思念之人，還在努力攀爬，努力回憶。
這僧人，便是金陵四公子之一。
書童重拾熱情，感嘆人生的奇妙後，重新上路，他不再失魂落魄，見過這天下之創傷，便希望有人能彌補一些傷痛，幫助柳敬亭聚集桃花扇之約，去完成那些散落天下之遺憾，便是他死裡逃生之念想。
書童隨僧人一併上路，他們要往金陵去，去往記憶之中，繁華的金陵。
落日下，兩人身形勾勒出耀眼之金邊，宛如一尊大佛，坐地神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