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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雪有些氣惱，她想聽的是沈麟堅定的回答。雖說她也聽出了沈麟話裡的弦外之音，可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似的話又算哪門子的回答？
還未等楊雪開口追問，沈麟急匆匆的把油紙包開啟，鋪在楊雪面前，說了幾句話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無奈的看著沈麟慌慌張張的背影，楊雪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咬了一口，感受著嘴裡逐漸盪漾的輕甜，頃刻間啞然失笑。
………………
初九這天，幾人早早的就準備了起來。沈麟混在何家班裡，剩下的人都混在了送葬隊伍裡面。
送葬的隊伍並不複雜，打頭的何家班吹著嗩吶，中間四個人抬著薄皮棺材，後面跟著一波扶靈的人。不算多的一行人就這麼晃晃悠悠的上了墳山。
走到了半山腰一處，扮成鄉民抬棺的侍衛突然像是被絆了一跤，一趔趄差點摔倒。
楊雪會意，輕輕扯了扯沈英的袖子：“怎的平地裡還能摔了？莫要急，穩穩當當的。”
沈英面色悲慼；“許是這孩子傳信，想睡在這了，就落在這吧。”
眾人落了，尋了個平坦地方開始掘坑。何家班也在遠處停了下來，搭起了臺子。
楊雪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曉風晨起，時候差不多了。楊雪給幾人使了個眼色，幾人圍在一起站著，觀察著周遭的動向。
這山光禿禿的，周圍大多種著桑樹。聽說很久以前桑樹代表著養蠶種桑的母親，是種在家門口的。後來因為“桑”與“喪”同音，漸漸的被人嫌惡，和安魂的柏樹一起變成了陰宅木。
沒有想象的那麼難，楊雪很輕鬆的分辨出了光禿禿的桑柏中的那棵桃樹。一切看著都是那麼的自然，一點也看不出幾天前有人在樹下一根根的切下自已的手指。
雖是面色如常，心底卻是難免泛起了波瀾。楊雪強迫自已不去過多的想這些，微微側首，看向不遠處已經搭好了的戲臺子。
戲臺子就搭在那棵桃樹的不遠處，隨從說他那天見到的那對父女就是要在那裡自焚。
按照瀟湘的習俗，橫死的人落葬時需要在墳前唱戲來安撫冤魂。聽戲的人越多越好，據說是為了用人氣來驅散怨氣。
墓坑很快就挖好了，落葬後，何匯便在臺前唱起戲來。
為了吸引更多的鄉民來混淆視聽，這何匯也是拿出看家本領了。一出出聲動梁塵的目連戲唱罷，竟還有跳吊這種武戲。
跳吊需要在臺上邊唱著冤屈，一邊扮做絕望上吊，最後扮成吊死鬼唱著報仇雪恥的戲文。這戲難就難在扮演老吊爺時要雙腳離地，只靠脖子勾住那麻繩。
這可是苦功夫，稍有不慎可就真吊住了。顯然這種驚險連連的戲更多人更喜歡看，看的鄉民們忘了這是在葬禮上，彷彿是回到了城南的廟會。
人越圍越多，臺下的人忘情的看著。沈麟和楊雪靜靜的觀察著，沒等到長樂教的人，卻先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對打算自焚的父女。
那男人面色黝黑，手掌粗糙，標準的莊稼人模樣。風吹日曬的蒼老面容，貌似年過半百了，右手卻牽著個還未及笄的女孩。
男人傻愣愣的看著人群，想說些什麼，但臺上臺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淹沒了他的呼聲。
男人有些生氣，咬了咬牙，卻還未等發出怒吼，就被在身後一直盯著的沈麟一把拉走，站在角落裡說些什麼。
幾人急匆匆的跟了過去，背對著沈麟和那男人，目光搜尋著人群中的可疑身影，耳朵偷聽著兩人的對話。
沈麟像是沒注意到，臉上仍是掛著一如既往的和善，對著那男人說著：
“老鄉，今生還沒過半呢，好端端的求什麼來世享福啊？”沈麟輕嘆一聲：“好好過日子吧，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好日子？什麼才叫好日子？”中年男人語氣複雜，似是輕蔑，似是苦澀，顫抖的手不住的撫著懷裡女孩的頭髮。
“小時候發水，老了鬧旱。中間過的幾年豐年，交了稅後收成還不如災年。黃土都埋到我脖子了，我也沒見過什麼好日子。”
“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一眼就能從頭看到尾，沒個新意。”緩了緩顫抖的聲音，那男人繼續開口：
“可這孩子才十一歲啊，她這輩子怎麼也好像也是一眼就能看到頭了？我怎麼越看這孩子越像我呢？”
“後生，你跟著戲班子一路追風走塵的，見識肯定比我這莊稼漢多。”
男人仰著頭，灰黃渾濁的眼睛此刻卻閃爍著活泛的光，看著沈麟：“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個是好日子哦。”
沈麟輕笑一聲：“至少絕不可能不是靠吃苦換來的。想要什麼就去爭，沒人能不爭不搶，等著別人的可憐過上好日子。”
男人還想說些什麼，沈麟卻擺了擺手，下巴揚了揚：“你認命了，怕了，被苦日子壓垮了，所以你逃了，你帶著這孩子逃了，給了她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空夢，讓她心甘情願的跟著你逃了。”
“你自已也不信，你也知道寄希望於來世有多荒唐。可你怕了，你自已把自已騙了。你只是想讓自已心裡好受點，你根本不在乎旁的。”
“你很自私，你準備好去死了，你覺得娃就應該準備跟著你去死了。娃zh才十一歲，這輩子才過了個小指頭，你就自私的認為看到了她的腳趾頭。”
老漢嘴唇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再思索還是組織語言罵回去，這劈頭蓋臉的一番話聽得老漢有些發愣，
楊雪使了個眼色，一個扮做鄉民的侍衛不經意般的走了過去，不動聲色的坐在那老漢身後。
沈麟微微側頭，看到了走在不遠處的楊雪幾人。心中會意，再跟老漢說了幾句後便慢慢跟了上去。
幾人走的很慢，沈麟很快跟了上去，與楊雪並肩走著。
“沒想到小麟如此伶牙俐齒啊？”楊雪沒有側頭看向沈麟，似笑非笑：“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臨時想出來的，還是早就想好了的？”
沈麟一聲輕笑：“一半一半吧。這人挺可憐，也挺可恨的。”
楊雪輕笑，臉上的笑容還沒完全舒展開，卻瞬間睜大了雙眼。不只楊雪，就連同行的沈月和侯禮，身體一下子就緊繃了起來。
沈麟瞬間明白了，該來的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