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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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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高熱使得他騰騰兀兀的, 眼皮微微耷拉,黑亮的眸子也沒甚精神,然而這一番話倒是說得流暢, 跟本能反應脫口而出似的。

傅筠聽了, 懷疑這傢伙是老毛病犯了又在裝模作樣, 妄圖博得她同情, 便沒有出聲, 狐疑地打量他。

臉龐瘦削,身形羸弱, 瞧著好像比中蛇毒那會兒更加憔悴。

半晌, 裴昱失了血色的薄唇輕微動了動, 卻沒說出什麼話來,一副她不首肯他不敢出聲的模樣,要是不知情的人看了保準以為這位病郎君是個怕媳婦的。

傅筠看了就來氣, 冷哼道:“我太知道你是什麼德性了, 現在就你我二人,你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裴昱仍然有氣無力,但被兜頭一罵,擰起的眉梢頓時鬆快下來, 黑眸深深望向她,吐字清晰了些:“在夢裡見到的人, 一醒來就真的在眼前,我有點不敢相信。”

就好像一次次夢境裡, 他一開口, 一奔向她, 夢就碎了,人就醒了。

後又說回剛才的話題:“我陪你去找寧寧, 我沒有不在乎她,那是你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怎會不愛她?”

傅筠不悅地抿了唇,不欲跟他探討這些。

裴昱肆無忌憚追隨傅筠忙碌的背影,目光直白不遮掩,滿是繾綣纏綿,又因高熱未退,渾身熱意洶湧,諸般情緒在胸口澎湃交織,他忽然拉住她裙角。

於是伸手將他按回臥姿,冷聲道:“出不去,你老實躺著。”

裴昱呼吸稍微一滯,倒也習慣把失望往下嚥,眼神不改,仍是緊緊攫住對方。

說完後,毫不猶豫地抽手,走到一邊去,將燒餅拿出來掰成小塊。

即便如此,仍然像刻入骨髓一般,視線本能地隨著她的走動而遊走,看她繞到另一邊檢視杜婆婆的情況,看她站到窗邊觀察雨勢,看她回到火堆邊取暖。

這些,是流放犯的“待遇”,也是當下許多百姓正在經歷的。

水早就涼了,傅筠用手背試了試溫度後決定給他再燒點熱水摻一下。

傅筠眉梢一動,朝裴昱看去,聽他講一年間行過的路,見過的人,考察過的河流及水田。

“現在只有這個,湊合吃吧。”傅筠忽略了對方不甘的表情,掰碎的燒餅隨手放在他身邊,語氣無波無瀾:“擦身,進食。”微弱的期望被她本人親手澆滅,裴昱隱約意識到,要挽回她的心,也許比想象中還難上千倍萬倍。

“渠堰可以一點點修築起來,良田也可以一點點開墾,人也是一樣,會不斷改變的。”裴昱掩在袖子中的手指無聲握緊,緩聲道:“傅娘子,你願意給現在的我一點機會麼?”

海之岡隴、江之淤沙,開圩崖、溝澮場圃,對於這些陌生的詞彙,傅筠不是很懂,但因為他通俗的講解,便也有了幾分認識。

這話來得突然,叫傅筠愣怔了半拍,爾後好笑地看他:“當然是大夫照顧病人,你想什麼呢。”

傅筠順勢蹲下,把擰得半乾的帕子塞他手心裡,面無表情道:“自己擦,面部、頸窩、四肢、腰腹,散熱。”

“快點,一會兒帕子涼了。”傅筠被這直白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催促道。

沉沉夜色,暴雨如注,透著寒意的雨霧被風夾帶著飄進殘破的屋舍,火光晃了又晃。

鐘鳴鼎食之家的貴公子,哪裡試過落腳破廟,哪裡吃過含著沙石的粟米粥。

竟是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裴昱盯著她的臉,在火光映照裡捕捉她面上的每一絲表情,“我現在是傅筠在關心我,還是大夫在照顧病人。”

她早就說過寧寧與他無關,那麼實在也沒必要揪著他對寧寧的態度不放,反正他就要隨都水監官員離開嶽州了,往後就再也不見。

傅筠身形沒有動,裴昱權當她在聽,繼續講吓去。

“我吃過比這更差的。”他忽然開口。

原來說了半天,是為了這句話做鋪墊。傅筠氣不打一處來,眼看著就要翻臉。

卻又聽他說:“我不奢望你轉眼就能跟我重歸於好,我也知道我們想要重新開始很難,對被我傷害過的你來說,也很不公平——”

傅筠不耐煩地打斷道:“你既然知道,還要什麼機會。你不會以為我到現在還沒成婚,是心裡還念著你吧?裴昱,你自己也知道這天底下還有很多人吃不上米飯,喝不到乾淨的水,看不起病,他們連好好活下去都難,你既然有改善水利的能力,就不要再陷在小情小愛裡了。”

“這兩者並不衝突。”裴昱把紫檀木佛珠褪下,凝視傅筠冷淡的面容說:“沒有一點寄託,我興許早就病死了,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傅筠只低頭撥了撥火堆,“別的我不想多講,謝謝你救我爹,天亮之後我去看看能不能出村。能的話,我會請縣衙的人接你回去。裴昱,到此為止吧。”

到底為止。

輕飄飄的四個字如同有萬鈞力道,又像是一道不可收回的死刑旨意,砸得裴昱頭昏目眩,心神俱裂。

原來說不愛,就是真的不愛了,她眼中一點兒留戀都沒有,他竟不知,她是如此絕情之人。

哪怕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步步緊逼,哪怕他收斂控制和佔有慾,哪怕他如此低聲下氣……

裴昱心頭的酸脹,幾乎蔓延到眼眶,不得已之下,微微側過臉去。

他幾乎要感謝這場高熱,讓他把蘊藏在心底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也讓他面目發燙,她許是瞧不出什麼端倪。

也是多虧了這堅實的地面才讓他硬撐住,沒有在傅筠面前狼狽地蜷縮成一團。

雨越下越大,伴有滔天雷聲。

沉浸在苦悶中的裴昱並未發現雷聲響過之後,那張冷如凝霜的臉龐其實轉過來看了他一眼。

-

半裂的屋門一開,晨風灌湧進來,空氣裡透著一股潮意,更多的是地震後不祥的氣息。

裴昱的傷藥是傅從初換的,比起昨日相見時的敵意,傅從初已經溫和了許多,但也僅限於醫患之間,旁的再多也沒有了。

杜婆婆年事已高,卻也頑強地挺過了這一陣。

面對傷足,她心態反倒更好了,朗笑著說:“其實我的腿在上次壞了之後還有的治,就是我太自負了,接受不了這打擊,愣是放任不管,傷口才會惡化下去的。”

杜婆婆見屋裡還有個年輕人,左手包了繃帶,神情委頓,便特意朝著他道:“所以說啊,不破不立!”

傷藥換了後,燒餅是傅筠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了。裴昱拿起一塊推入口中,慢慢咀嚼著。

聽了這話,他遠遠地朝婆婆作了一揖,爾後拍拍身上灰塵,一路打聽傅筠所在。

傅筠幾乎一夜沒睡,天剛亮的時候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孩子跑過來,鞋底都磨破了,撲通就是一跪,連磕幾個頭,求傅筠救她阿孃。

她阿孃懷的是雙胎,本就比普通孕婦更加需要細心照料,可昨日受了驚,又被土牆壓在地上好半天才起來,這會兒竟是大出血了!

裴昱到時,那處臨時搭建的庇護所外擠著不少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他聽了一耳朵,原來對孕婦的救治已經超過半個時辰了。

“唉,現在缺醫少藥的,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不都七個月了麼,也該長成了,索性就生出來嘛!”

“你說得倒輕巧,以為是下蛋呢?”

“嘁,他們男人哪裡懂女人懷妊的苦,一個個能躲清閒就躲清閒,我看苗兒她娘前兩天還扶著腰掃地做飯呢,苗兒她爹也不知道幫幫手,就在邊上嗑瓜子!現在好了,出大問題了!”

與此同時,被議論的女子正在裡間痛苦地哭喊,聲嘶力竭,不絕於耳。叫苗兒的小姑娘早已哭花了臉,跪在地上六神無主,母親每哭喊一聲,她的小臉便皺上一圈。

裴昱怔怔地看著,聽著。

傅筠生寧寧時……也是如此嗎?

她身子纖細,如何孕育一個那麼大的胎兒?一定吃了很多苦頭罷。

而他只是嘴皮子動了動,說了句“辛苦你”。

怪不得傅筠說他沒有做父親的資格。

他什麼都沒付出,竟妄圖與付出了那麼多的她,分享一個孩子。

裴昱的臉幾乎燒起來,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多荒謬的錯。

甚至,沒收到母親書信之前,他還做了那種夢。現在想來真是可笑無比,傅筠是這世間最愛寧寧的人,怎會為了氣他,而詛咒寧寧?

“哇”一聲嬰兒啼哭劃破天際,眾人均停住了手中動作,不約而同安靜了一瞬。

爾後爆發出陣陣掌聲。

“我聽著是兩道不一樣的哭聲,看來兩個孩子都保住了!傅大夫真厲害啊!”

傅筠累得雙手都快抬不起來,神色匆匆把孩子交給穩婆之後,又折返進去幫產婦止血。忙完後再出來,人群早已散去,唯有苗兒眼巴巴盯著。

“姐姐,我阿孃可還好?”

傅筠彎腰想揉揉苗兒腦袋,卻發覺自己的手太髒,便只是笑了下,“你阿孃沒事,這會兒睡下了,若想看看她,就輕一點進去。”

苗兒顧不上剛出生的雙胞胎弟弟,一心記掛阿孃,聽了這話急急往裡跑,忽想起什麼,又剎住腳,伏地朝傅筠磕了個頭。

“苗兒多謝傅姐姐!多謝傅姐姐!”

這樣乖巧的孩子,實在叫人心頭軟軟的,傅筠目送她進去,視線也久久沒有收回。

忽然腰間一緊,竟是什麼人抱住了她!

“對不起。”

熟悉的觸感,熟悉的聲線,化成灰她都認得。

傅筠的掙扎停下,無奈道:“我身上很髒,你病還沒好,一會兒染上了。”

“對不起。”

裴昱在她耳畔反覆地說著這句話。

誠然,他對不起她的地方多了去了,但實在沒心情與他論證,傅筠不耐煩地握住他手腕,想要直接挪開,可是不知他這病軀哪裡來的力氣,竟如同鐵鑄一般。

傅筠頓時惱了,語氣也極為不善:“我看你沒變,還是百般糾纏,令人生厭!”

裴昱牢牢將她攏在懷裡,灰撲撲的襴衫勾勒出瘦削身形,埋在她頸窩啞聲道:“你的話我全都認下,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無知無覺,錯失了你,也差點錯失寧寧。”

他在她身後紅著眼,潮潤的吐息就在傅筠耳畔,幾乎打溼了她的耳廓。

傅筠沉默著,看了眼作為臨時產房的庇護所,總算明白過來他在悔悟些什麼。

可事已至此,悔悟有什麼用。他能回溯時間,代替她懷胎,代替她害喜,代替她生產嗎?既不能,那一切都是廢話。

“我會離開,不再打擾你。”裴昱忽然道。

傅筠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而腰間緊箍的雙手也已撤去。

她轉過身,發現裴昱神色頗為認真,像是真的要放下,不再執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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